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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節 以人為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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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還要走訪石匠,看石材,找石市,石場,一路走一路問,倆后生這一路下去,簡直是在斗妖魔鬼怪。來到這靖康,到了鄉間,人都很純樸,然而行起路,卻都是些妖魔鬼怪,走個路吃了碗熱茶,人家獅子開口,訛詐錢財,住個店,時不時就是黑店,趕個車馬行,半路上一頭扎路邊的飯鋪,不吃他們又貴又難吃的飯不讓你走……單路行路,騙子,流氓,小偷,好像都圍繞在官道上活動,官府若不掐死這些惡棍,那真真應了一句話,叫“出門寸步難行”。

  以前在阿爸身邊,李虎聽人講,聽阿爸講他少年時候的事兒,好像出個門,好像就沒碰到過,他就不明白了,為啥自己這一路,就沒斷過。

  在一個小鄉,他追小偷,生生追到人家村,人家家,把幾個阻撓的同村打一頓,才把錢要回來。

  在某個村,遇到個騙子,告訴他某某有個石匠,到了石匠家,卻是強人留下的陷阱。

  在某某小店,店里的人下蒙汗藥,幸好自己沒喝酒,喝著湯有怪味,只嘗了一下,就放下了。

  等快到保郡的時候,他都草木皆兵,忍不住給狗栗子嚷道:“堂堂天朝。怎生這么多匪人?”

  狗栗子也一樣,愁眉苦臉地說:“在家都說外邊的人壞,卻沒想到真能這么壞。找官府,官府也嫌事小,根本不管。黑店都不管,他們管啥?”李虎忍不住說:“若我為官,但凡那些不管小事的吏,必誅之,小事之不平,必有大事生。若我為吏,必盡滅匪盜騙賊,善良人家受欺負,如何還能善良下去,善良的人心懷怨恨,天下怎得安生?道德怎么能彰顯?禮義廉恥又怎么會有?”

  狗栗子忍不住說:“不管事的小吏太多,管起事來多累,你都殺了,趕走,官府上就沒人了呀?”

  李虎冷笑說:“既不肯理事,何來尋吏事?混吃喝,盜民膏而已。”

  狗栗子聽不懂,也就反駁不了,轉過來說:“天下不平的事兒那么多,壞人那么多,官吏也抓不玩呀。”

  李虎又冷笑:“抓不完?三千之兵,斬一將可攝絕之。不以重典護良善,魑魅魍魎滿天行。”

  他又說:“聽說你們靖康又消減了幾個殺頭的罪,不知到底是出于仁慈,還是在為皇帝博虛名。”

  狗栗子只好說:“我又不懂,反正我聽你的。”

  李虎說不下去了,就說:“我想去考狀元,回來當官。栗子郎君覺得好不好?”

  狗栗子連忙拍手。

  李虎索然無趣,帶著他就直奔保郡,入了保郡,走到大街上,看到好多官學的學生在街上聚集,官府出兵丁驅趕,雙方竟是一場混戰。兩人避到一家酒樓,問是怎么回事兒,酒保就說:“能是怎么回事兒?最近北平原的東夏人要遷出來,惹得民怨沸騰,這不是公主嫁雞隨雞,嫁東夏王,帶著東夏王的兒子途經此地,要回東夏,學生們要當面責問,官府抓拿,不許他們鬧?”

  李虎猛地站了起來。

  一個聲音在他心里響起:“我小媽要經過這兒?”

  酒保以為他激動,也想請愿,或者當面責問,就責備說:“別沖動。官府都不管,你們這些后生出啥頭?東夏人是大爺,那是官府上的事兒,再怎么說,人家是公主,官府還不讓你們圍著公主叫罵?”

  李虎忍不住,大聲喝道:“東夏人怎么是大爺了,這和東夏平國夫人有什么關系。東夏人搬遷,那是等財物置換,爾等竟不知道?東夏王的詔書,你們都沒看,認為是人家東夏人欺負你們,可笑不可笑?”

  酒保也大怒:“你這少年怎么向著東夏人?”

  李虎怒道:“我向著理……”

  酒保上來就推他,喊道:“你們看。這里有個人為東夏人論理,東夏人有理,我們就都沒理是不是?”

  狗栗子連忙去拉李虎。李虎甩開他,幾乎想一腳把酒保踹飛,生生忍住,冷笑說:“你們根本就不知道事情來由,卻又拒絕相信。東夏王的罪己詔、告臣下書、告北平原國人書,還有議和綱要,你們全然未讀,卻無端仇視東夏,你理從何來?你們無故攻打搶占北平原,卻反倒怪東夏嗎?”

  周圍酒客圍了一片。

  酒保嘖嘖叫喚,給人講他本來是為李虎好,怕他去與學生一樣鬧事的,結果可好,遇到個雍奸。

  一個衣裳鮮亮的酒客自恃讀過書,接話要理論,說:“小子哎。可你忘了,北平原原本就是我們的。”

  李虎同意說:“沒錯。可它是東夏平國夫人的封地。東夏平國夫人以不孝之名,被奪的封地,什么時候奪的,奪了封地才多久,就發動對北平原的戰爭?你覺得這是東夏賴地不還造成的?”他又說:“東夏租用北平原的時候,北平原就是地圖上都遺忘未標注的荒地,它被東夏用十多年的時間建成一座大城,官府說奪就要奪走,你覺得這是東夏賴地,還是官府強奪?”

  他說:“數十萬畝良田,那是用血汗墾出來的,興修水利,累死的人不知幾個,光是譜圖,就累死過三個參士。”

  那酒客自然爭不過他,指著“你,你,你”,嚷了半天,卻憋出來一句:“那你也不能向著東夏呀。”

  李虎轉過身,面向一片酒客,坦然說:“你們要找誰?找官府,這一切與人家東夏人何干?議和的條件就是這樣的。東夏失了北平原認了,官府秘而不宣內幕,這是作何?你們想清楚了再辯這個是非不遲。”

  狗栗子以為他說東夏的好,會被酒客圍上揍,卻沒想李虎站在那里一席話,竟把一群人逼得無話可說,眼看酒樓里鴉雀無聲,似乎酒保酒客都在醞釀報復,他脫口就是一句:“李虎。咱快跑。”

  跑是不用跑,卻是被人趕出來了。

  狗栗子跟著他,一路走一路勸:“阿虎。你是從東夏回來的,你向著東夏沒關系,可你也不能見誰跟誰干呀,今天他們要是把我們圍起來,打一頓咋辦?管他誰有理誰沒理,咱就是小老百姓,人說啥咱說啥就行了。”

  李虎瞪了他一眼,想了一下說:“我這會兒氣大,你去替我問問東夏平國夫人的車馬從哪路過,咱們去看看。”

  他解釋說:“她是東夏的國母,對待每一個東夏人都很好,我就算回來了,也不能念恩。”

  狗栗子撇著嘴,想說去了,萬一又是兵丁和學生混戰咋辦,卻是沒說,連忙跑一邊去問人了。

  回來一說,李虎已經買了一些吃的,帶在身上,拉著他就一起走。

  兩人到了直北官道,兵丁卻在清場,只是站了些官府中人來表示迎來送往,大概怕出事,不肯讓人靠近,李虎左右看看,見旁邊坐落一個茶樓,就帶著狗栗子一頭扎去,也不管這茶樓如何貴,便要坐到二樓……坐了,卻又把窗戶打開,也不管這是不是冬天,害得狗栗子一臉無奈,一味吃干糧。

  呆了足足一個多時辰,茶沒了加,茶沒了加,給錢,給錢,又給錢。

  狗栗子都想上去捂李虎的錢袋。

  就在這時候,官道上起了煙塵,一行車馬開了過來。越走越近,越近李虎越激動。他實在想不到,在靖康這邊的異鄉,能正好碰到自己的小媽。他干脆探出頭去,坐在窗戶上。他看到馬隊車旗的蹤跡,也看到對面斜著的街道上,一群學生和民眾,在為首幾人的帶領下,走得飛快。

  對靖康人的反應,他就理解不了。

  他理解不了,隔壁卻有人理解得了,隔壁的人是哪來的,李虎不知道,但一看就是官宦人家。

  一桌四、五個盯著個姑娘煮茶,從少年到青年,再到微微有須的三十來歲文士,個個儀表不凡。

  其中一個說:“你們知道嗎。馮山虢瘋了。朝廷接來他的家眷,逼他為官。生生把他給逼瘋了。”

  李虎一下側起耳朵。

  另一個人帶著不敢相信說:“他被東夏王雪藏這么多年,備受排擠,不瘋,現在回來,官府要用他,他瘋什么?”

  第三個人笑道:“要我看。是裝瘋。靠裝瘋。讓朝廷沒法用他。”

  等到第四個人……

  此人背對著李虎坐著,輕聲說:“我娘讓我請他作西席,錢加到十萬貫,也給請不來,沒兩天竟瘋了。”

  李虎大吃一驚。

  他當即掉過頭,靠屏風的一角擋住自己,接著從窗口的一邊坐到另一邊,因為這人竟是他表哥陳天一。

  卻又說人說:“你娘怎么一味想聘東夏回來的人作西席?這個馮山虢是的,那個王鎮惡也是的。”

  陳天一說:“是呀。她覺得這些人出入東夏廟堂,一定有才,而且因為背主和其它原因,仕途不明,應該好聘。結果呢?請馮山虢請不來,請王鎮惡也請不來,我就不明白了,如此禮賢下士,他們怎么無動于衷。”

  李虎知道王鎮惡。

  王鎮惡救過他,自他小時候起,每年都有人提起,他自然牢牢記住此人,后來王鎮惡投降,他怎么也接受不了,哪怕和阿爸談論此事,阿爸觀點溫和,然而來到靖康,聽說王鎮惡的近況,心里卻多出了點憐憫。連他自己都察覺到自己的變化,就像前面他要開石場,他本來就是要立刻開石場的,因為燕兒她娘,燕兒她大爺的一席話,斬釘截鐵的話到嘴邊,卻是怕連累他們改口了,改為先制石,日后再開石場,緩和了一下。

  今天,他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以前那樣恨王鎮惡,沒有來,心里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卻不知今天的自己對,還是昨天的自己對。

  我這是怎么了?

  狗栗子要給他說話,他把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

  他怕再說話引起陳天一的注意,他可不想讓這位表兄知道自己的行蹤。

  那邊的人開始輕笑。

  陳天一嘆氣說:“我這次來保郡,除了與你們相約游玩一場,再順道看看自家的莊園和田產,也是想訪一二良師益友。你們眼下要是有好的人選,一定記得,要推薦給我呀。否則我娘又要給我選了,選了這兩個,結果禮聘不至,就讓她老人家大跌面子,也讓我覺得很不好看。”

  眾人唏噓不止。

  接著他們中又有人說:“坐在這里看公主路過,倒和凡夫俗子毫無區別。天一兄,這又有沒有我們不知道的說法?”

  便有人替陳天一呵責他:“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天一的母親是公主的干姐姐,天一若不在這里送一程,像話嗎?”

  眾人這才給想起來。

  陳天一笑了笑,淡淡地說:“是呀。我表姨也在東夏,自幼我娘怕我不能得名師教導,還把我送到東夏完成學業。回想起在東夏的課業,鮮有微言大義的經典,今日和幾位仁兄坐在一起,不由自慚形穢,自己都覺得跌份。”他們也看到對面來了一群人,在與士兵擠扛,似乎是想過來,便又有人說:“這些人無來由就給恨上東夏了。他們卻是忘了,公主是朝廷的公主。”

  陳天一笑道:“是呀。不過聽我娘說,眼下有此局面,也在所難免,背后人在推波助瀾呀。”

  眾人大為好奇,問他:“是誰?竟有這么大膽量?”

  陳天一是少年人,也是想說就說。

  他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中書舍人李盤來接州軍,他來了之后,形勢就惡化,你說會是誰?”

  一個文士驚道:“太子殿下。這怎么可能呢?”

  李虎心里的疑問豁然而解。

  他明白了……針對東夏人的敵意,竟然發自朝廷中樞。

  他一抬頭,咽了一口吐沫,腮幫滾起青筋,心道:“阿爸說得對。這世上拿百姓做武器的比比皆是,幾人能真正為百姓作想?這樣下去,傷的是誰?傷的是百姓,靖康的,東夏的,有此必要嗎?如果上升到武斗,相互流血犧牲,他們就不可憐嗎?”就在這一瞬間,李虎渾身一冷,他想起來了,自己何嘗不是一樣,一心奪回北平原,不顧將士的損失,不顧百姓流離,又與當今太子何異?

  這是豁然開朗。

  大開朗。

  覺今是而昨非,不是受到了教訓,而是從反面對手的身上。

  這也叫以人為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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