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東夏人蓋房子,蓋五、六天鬧上一天、半天,眼看房子快修好,當地的財主們一看,自家的房子還不如人家東夏錢來的百姓,買材買料還得他們出錢,生了個名目叫助捐,就碰頭請愿,到縣衙抵制東夏人搬遷。有人起了頭,百姓立刻起了浪潮,編的順口溜都是“出力的出力,出錢的出錢,修了房屋給東夏人過年”,他們經過三到五天的大串聯,數千人去易縣縣城請愿,要抵制東夏人搬遷來。
縣里無奈,郡上也解決不了。
州上?楊雪笙回京繳旨,陶坎也要上京,朝廷已經在著手瓦解備州軍系。首先,北平原地帶成為權力真空,光接下來北平原房屋和土地的轉手,就足夠各方爭奪,田啟民,馬天佑,朱彰,王宗憲,焦夢龍這些將領,在各方勢力的支持下,盯上北平原鎮將的職位,就連秦應都在暗中物色人選。
至于州軍和邊軍,又截然不同。
邊軍這邊一時無人愿意接手。按說邊軍同樣是一大肥差,索要軍費順當,手里只要冒點縫隙,就能撈著走私的好處,但是奇了怪,諸將全對它不感興趣,大概他們心底都認為東夏議和是權宜之計,也許春天一來,狄阿鳥就殺回來……這個職位,朝廷卻也沒拋出來供人爭奪。
楊雪笙和陶坎二人有師生之誼,私下交流的時候,覺得朝廷還是會把陶坎給掛過去,叫震懾宵小。
而眼下的州軍,不管是不是肥差,眾人都不敢奪。
太子秦理拋出自己的舍人李盤,各方雖然也在拋出人選,實際上等于已經放棄這個重要職位的競爭。
人事浮動,軍將乃至州政調整在即,誰愛鬧誰鬧……但東夏移民卻必須落實到位,否則人都聚集在北平原,而不是雜居到廣大備州,就有條件起事,就能夠聯系并響應狄阿鳥殺回北平原。
防賊才是第一要務。
上頭的批示下來,措詞嚴厲,易縣縣令只好忍痛割肉,宣布說,只要是出工給東夏修蓋房屋的百姓,均按每人每日五文錢算,凡勻出的耕地,則一律按照十吊錢進行補償,縣里先停發官吏俸祿,發一部分,等有了錢,再補發到鄉里去。百姓們也不知道,將來會有大筆撥款的,民潮漸漸消停。
李虎也是一時欣喜一時愁。
喜的是,東夏若有百姓遷往易縣,他就覺得自己不會是孤身一人,愁的是,全縣上下如此反感東夏人,一旦移民到來,怎么與當地人共處。抽出時間,他和狗栗子去了一趟他所冒籍的老家,說是要去看看,順便走訪石匠,實際上,他怕他阿爸派東夏暗魂在暗地里注視著他。他走到易縣楊村不再往下走,那邊暗魂的人遲遲等不去他,會當他出事兒,小題大做,滿世界找,還會上報給阿爸,惹家里擔心。
然而,到了所謂的家鄉,除人口更稠密一些,和易縣那兒也沒有多少不同,關鍵是,人同樣不認識一個。
走訪幾戶齊姓人家,說起自己是齊孝玉,人自然不認識,說起齊孝玉的父親齊武長,人印象也不多,齊武長是后來改的名字,而說起齊孝玉的爺爺齊家村齊三九,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自認是親戚,還說每年都收到齊三九兒子——也就是齊孝玉的父親托人捎來的禮品,他們自告奮勇,帶李虎去找原先的齊家,走出現在的村子向東三里,停到一個村莊的廢墟跟前,指了指,告訴說:“這就是原先的村子,已經毀在土匪手里啦,你們家是進村的第二戶,要是村子還在,那特別好找。你有兩個叔爺,一個打光棍,沒有留后,一個呢,家里的孩子等他爹死了之后,跑去東夏找你們,竟然沒找到你爹?”
找到沒找到,李虎也不知道。
他也只能說沒見叔爺家的人找上門。
晚上幾個齊姓人家留他吃飯、住宿,他還惘然若失,覺得阿爸說讓他一個人,真讓他一個人,不管他了,不料閑聊中,一個齊姓中年人說:“孩子。其實你還有姑呢。當年你姑跟戲班子跑去魏博,生生找不到了,你爺爺去闖東夏,就是因為你姑找不著,告狀沒人接狀子,還惹了債,一怒之下,帶著兒子往北走了,前幾天來了些人,像魏博那邊來的,竟把你太爺的墳修一下,說不定是你姑發達了,給派來的人呢。”
齊孝玉的籍李虎清楚。
齊孝玉是有個姑,跟著戲班子走了。
李虎冒籍的時候,齊孝玉給上級說,他爹講的,那是戲班子把她姑拐走的,要不已經賣了,要不早給打殺了,就為這,齊孝玉他爺爺才帶著兒子往北走的,這么多年,齊孝玉家托人打聽,從來也沒斷過……要這么說,哪是冒出來的親戚,分明是暗魂在尋找自己,用的一種讓自己冒出來的辦法。
自己若在墳前出現,暗魂立刻知道自己出現過。
不出現也不合適呀,人說有人給自己太爺修墳,自己能不去看看?
百善孝為先。
自己不知道則罷,沒人提太爺的墳也罷,現在有人講,不去,一起來的狗栗子只怕都看不起。
其實李虎知道阿爸怕把自己弄丟,心里就已經滿足,反過來再告訴人一聲,自己沒丟,沒死,也就行了……他心里也犟,要求說:“勞煩大伯帶我去一趟,夜里去,天一亮我得走,夜里去上柱香,來年清明再回來祭我太爺。”
幾個齊姓人家雖然為難,還是說:“好。夜里都是孤魂野鬼的,除了你這伯,咱多去幾個。”
李虎連忙稱謝。
他本想留在狗栗子,自己和齊姓人一起去。
狗栗子卻不答應,起來就說:“你爺不也是俺爺,你太爺不也是俺太爺。我也要去上柱香。”
走出去,天也不過黑不久,然而打著火把走一路,到了墳地,就快到半夜了,前幾天又下雪,留下來的雪斑閃著慘白的光,大冬天的,還下過雪,竟能有零星的鬼火,說孤魂野鬼多,看來是不乏證據。李虎絲毫不怕,齊姓人家和狗栗子都背脊發涼,走得畏畏縮縮,那火把也一陣一陣縮得像是要熄滅一般。幾十里外的墳地里,齊孝玉太爺的墳墓剛剛給修過,還立過一塊碑,埋了兩個小石頭人,一左一右,像是在侍奉人,他們面前,擺著不少上供祭品留下的碗碟和黃紙,祭品早沒了,一行人說鬼神拿了,當場就左拜拜,右拜拜,李虎斷定是便宜過路的了。
李虎點了香,上了柱香,不經意間用火把一掃,碑文“先大人姓齊諱某某”,最后的署名竟是“宗虎”。
李虎沒來由笑了笑。
齊孝玉家何來一個叫宗虎的人?
這不是自己嗎?當然,別人可以認為是齊孝玉的表哥或者表弟,卻只有李虎一人知道,嗒嗒兒虎是他小名,嗒嗒兒虎都不是虎,真正登記于他家祖廟的名字是狄宗虎,他的銘牌上,虎嘯魅驚,用的虎,就是指宗虎,現在他雖然仍未成年,沒有取字,但他的真名就該叫狄宗虎。
這不是暗魂所立才怪呢。
李虎起身,又與人一起回去。
到了借宿的齊姓人家,給人具了使香火的錢,又說了會話,人家問他現在是在東夏還是回國了,他卻是不肯多透露,害怕暗魂順藤摸瓜,摸去楊家村,打攪到自己平靜而又胸懷壯志的生活。
而將來見到阿爸的時候,自己若與阿爸炫耀,自己一個人如何、如何,做出了哪些成就,阿爸肯定會輕蔑一笑,口中不留情面地評價,要不是你某某叔叔在暗處保護你,你怕不知道怎么樣呢。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和狗栗子動身,回易縣楊家村。既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大檔頭李常勝已經在他上過墳的地方呆著,他用腳碾著上凍的土疙瘩,身邊只帶著兩個便裝打扮的人。
這兩個人是備州這邊的暗魂,不知道上頭突然派來的上司是滿意還是不滿意,表情略帶些緊張。
李常勝只淡淡地說:“公子出現過就好。你們也不必忐忑,即便你們在齊姓人家安插眼下,以公子的精明,也能察覺出來。他不讓咱們知道他的行蹤,咱就當做不知道好……從這里向北,總共那幾個縣,他所在的范圍咱們其實已經一清二楚,稍加留意,不難找到。只是找到也假裝沒找到。”
他輕聲說:“你們的上司沒犯什么大的過錯,然而被召回國內,大檔頭換了我,換了好幾個聯絡人,一是鑒于北平原之戰,我們成了聾子,瞎子,他干的絲毫不怎么樣,以后備州會是我們暗魂的重中之重,分散到各處的國人就是我們的觸角,二來,公子在備州,公子的安全就是國家的安全……一定要在他身邊安插上人,還不能讓他有半點懷疑,只在關鍵時保護好他。是不是覺得第一個事情好大,第二個事情好容易?不。你們若與公子打過交道,就會明白,這第二件事多難。”他盯著北方,看那寂寥的官道,喃喃地說:“敢為天下先,就是啥事都敢干,日后招惹的魑魅魍魎多了去,不干預,怕隨時會出事,干預,肯定又壞事,會挨責罰。”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