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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6章 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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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元皇帝江左登基以來,晉室勉據半壁江山,國力殘破,民生凋敝,都城建康更是在之前就幾經損毀。對于都城防建,朝廷只在前吳孫氏的基礎上加以改筑延用,直到平定蘇峻之亂后,才真正騰出力氣來大力修整。

  但這區區幾年的功夫,大部分的精力其實用在了皇宮宮城營造上,至于都城的防御,仍是依托建康虎踞龍盤的地勢,重點都放在了石頭城、京口等外圍要塞堡壘上。

  說來也是滑稽,堂堂大晉帝都建康城,除了城門左近,至今沒有像樣的城墻,僅有籬門五十六所,夯土插竹象征性的做為外郭。

  換而言之,籬笆環繞,整個建康城猶如一個大竹寨。

  (注:此為真實歷史,建康經歷東晉和劉宋,直到南齊時期,南齊高帝蕭道成感嘆竹墻太寒磣才下血本建了正式城墻,史載立六門都墻,也就是石墻。)

  所以當敵軍突破石頭城和京口之后,兵壓建康城前,司馬氏就形同被剝光了所有衣衫,已經不堪一擊!

  若非朝廷早早堅壁清野戒嚴了京城內外,城外輻射數里的街市店肆必然首當其沖,此刻恐怕已經血流成河積尸如山了。

  建康城正門,宣陽門外,敵軍大陣鱗次櫛比的排開,綿延無際,一望無邊,各色旗幟迎風獵獵,正如天上堆積的烏云,密密麻麻不見丁點縫隙。

  最外圍的乃是教軍大陣,二十萬壯丁從宣陽門前三里處扎住陣腳,大陣一直朝后連到了石頭城。大勝之后的教軍士氣卻意外的有些沉悶,尤其越靠近建康越是安靜,且不提絲毫沒有即將拿下大晉京師的喜悅,許多人的臉上甚至都透著一股迷惑和茫然。

  再朝前,軍陣徒然縮小,僅有不到一萬人,雖也是教軍,但與后面的軍陣顯得涇渭分明。不過士氣也是同樣沉悶,可與壯丁們不同的是,他們臉上的神情只有麻木和冷漠。這個軍陣打著張字帥纛,是張渾親募的選鋒,個個都是驍勇亡命之徒,是他血本所在。

  而宣陽門的最前方,百步之外正對大門的軍陣,與教兵的沉悶截然相反,近三萬鐵騎恣意狂歡,陣陣齊喝。

  “速降!”

  “速降!”

  “速降!”

  聲聲咆哮昭示著赫赫軍威,一聲高過一聲,掀起的聲浪似乎能攪動天上陰云,把建康震的瑟瑟發抖。

  趙軍本陣!

  一隊隊胡騎肆無忌憚的跑馬宣陽門下,倒非為了攻城,畢竟除了這處像樣點的都城正門城樓,其他地方只需一把火燒了竹籬,區區土墩躍馬可過。

  他們只是在炫耀,在挑釁,沖著城上守兵極盡羞辱!

  托司馬氏之福,繼洛陽和長安之后,胡虜的鐵蹄,再次踏到了漢人帝都的大門前!

  而這次之后,司馬氏恐怕就再也沒有另立新都的機會了。

  一桿黃色帥纛扎在趙軍大陣的正中央,上書大大的石字,帥纛下一個年輕人被一眾將帥所擁簇著,俊帥稚嫩的面孔上意氣飛揚。

  這是從吳淞口登陸的趙軍之主帥,石虎第九子,秦公石韜。

  石韜素受石虎寵愛,自小養尊處優,整日嬉戲玩樂,別說帶兵打仗上戰場了,便是朝政也從不摻和半分。僅止十四歲的他這是第一次踏入戰場,可他這第一次領軍的成就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兄長們。

  現在他只要揮一揮手,麾下千軍萬馬便能踏破漢人的帝都,徹底征服司馬氏,這是足以傲視天下的豐功偉績,哪怕是他的父親石虎,恐怕也得遜色三分。

  心潮澎湃之余,石韜只覺恍惚,一遍一遍問自己,這究竟是不是在做夢。

  不怪石韜心虛,對于今天這種觸手可及的輝煌,他實在是沒做什么事情就到辦到了。如果硬說做了什么,那他只是說了一句話。

  那個晚上,風雪極大,他一如既往的在喝酒玩樂,哪怕老爹石虎已經重病不起。他白日里去宮里請過安,照舊吃了閉門羹沒見到老爹,但他并不以為意,該做的都做了,做多了不僅累,還沒好果子吃。

  他素來如此,宮里的事,朝廷的事,疆場上的事,他一概不管不問,還是那句話,事情做多了,是沒好果子吃的。

  他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兄長,沒一個是胸襟大度的!

  就是那個晚上,大和尚找到了他,或許因為實在是喝多了,不論大和尚說什么,他全程只是呵呵笑對。而那大和尚既不煩也不惱,只顧自說自話,唯獨說到最后一句,醉眼迷離的石韜猛然坐直了身子。

  “僧不忍,請為秦公假父。”

  只在電光火石之間,石韜已叩在和尚膝前:“但聽假父差遣。”

  從始至終,他只說了這一句話!

  跨海赴晉,然后登岸江東,可以說是冒了奇險的。在一個紈绔王公眼里,命喪異鄉的可能性,絕對比平日喝酒喝醉還要大,然而石韜確實言出必行,凡事不問,只聽差遣。

  “司馬氏的皇帝沒有硬骨頭,無需等到國書期限,說不定今晚就有回復了,明晨便開城出降了。”張渾垂手立在石韜身后,看得出他在一眾將帥中處在核心位置,畢竟能有今日局勢,他是當之無愧的首功。

  “望如張師所預。”石韜呵呵回復。

  且不論天師教數十萬大軍,趙軍登岸三萬鐵騎,會師潛伏武昌的一萬兵馬,共計四萬精銳,留下一萬沿途狙擊勤王的東軍,此刻建康城前的這三萬人,足以踏平空虛至極的建康城!

  司馬氏怎么頑抗?拿什么抵抗?!

  其實此刻便是直接破城也不在話下,相比這樣等著投降來的更痛快,但大和尚的方針是挾晉帝以令江東諸雄,自有其道理。

  “此番滅晉,天王圣心大悅,龍體必然康復!”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大趙毅智侯孫伏都。

  月前從襄陽黯然回京,孫伏都心意消沉,每日里只重復做著三件事。一是等著朝廷降罪,二是買醉,三是醉后罵司馬白。什么前途什么抱負,對他來說,早同鏡花水月一般,昔日羯人里最出類拔萃的精英人物,已如行尸走肉。

  同石韜一樣,萬萬沒想到,他竟被大和尚找上了門。

  大和尚開門見山,要他輔佐秦公。

  若非極其忌憚這個和尚,醉酒的孫伏都真想掄起胡凳砸在那個禿腦袋上。

  他毅智侯再落魄,也是跟過皇太子大單于的朝廷重將,是被河間王引為心腹的,更身為君子冢執秉,是大執法梧桐公主的左右手,現在讓他給石韜當跟班,意思是臭魚配爛蝦嗎?

  然而不待大和尚說完方略,孫伏都就已經徹底醒了酒。

  那和尚所言,是何其瘋狂的謀劃!

  “大和尚或許沒上過疆場,不太了解打仗這種事,再是神兵天降,終究是靠快馬硬弓比刀子的,”

  不同于石韜的一無所知,孫伏都提出了質疑,

  “縱然登了岸,奔襲到建康城下,可是,大和尚調動的這些兵馬,卻不夠司馬白填牙縫。”

  “毅智侯是擔心打不過司馬白?”

  孫伏都并沒有沒有回答,只是嘿嘿冷笑了兩聲,隨即又仰頭大笑,似乎要笑盡心中悲辛。

  大和尚毫不在意孫伏都的嘲笑,淡淡問了一句:“司馬白若不去建康呢?”

  孫伏都的笑聲戛然而止,盯著和尚目不轉睛,眼珠漸漸瞪圓,神情已從困惑變的驚艷。

  “敗軍之將,甘為大和尚鷹犬!”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豪賭,可是他還有什么東西害怕輸掉呢?!

  一路奔襲劍指建康,孫伏都始終如履薄冰提心吊膽,終于到了城下,司馬白果如大和尚所料,屯兵武昌,隔岸觀火!

  孫伏都這才松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賭贏了,準確的說,他是跟對了人。

  想來也該如此,司馬白又不傻,這時候自然一動不如一靜,必然打著戰后出面收拾殘局的主意。別說司馬白,就是換做眼前這個不曉世事的白癡石韜,也一定會這么做的。

  然而,誰又能想到,明明可以輕易破城屠城,兇殘無度的趙軍卻選擇了招降?

  只要招降了晉帝司馬衍,司馬白區區一個北歸來人,無根無基,除了低頭服軟,哪來的大義名分收拾局面?

  大和尚將人心算的更準!

  有如此人物操盤全局,誰人堪為對手?司馬白這個少年郎還嫌嫩了點!

  “說來恐令諸位將軍笑話,我仍有一事憂心。”石韜倒也不裝老練,笑呵呵的同身邊將帥嘆道,“萬一司馬衍不降,咱們若強硬攻城,逼的他自盡了事,怕要誤了既定方略啊。”

  張渾回道:“漢人世族最識時務,咱們允了不碰他們家財,他們磕頭謝恩由恐不及,一定會幫咱們好好勸勸司馬衍的。”

  其實除了不通兵事的石韜,任誰看來,司馬氏出降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無險可守,無兵可用,打不過又逃不掉,如此優厚納降條件下,司馬氏除了投降,還有的選嗎?

  畢竟從永嘉年間到現在,先后被俘虜了兩個皇帝,司馬氏還沒干過玉石俱焚的出息事!

  轟隆隆...

  一記記悶雷砸下,雨卻遲遲不落,建康城上上下下籠罩在亡國滅種的陰云里,從皇宮到街角,人心躁懼到了極點。

  卻唯獨一個地方例外,禁衛大營,靜如深淵。

  禁衛大營偌大的帥廳里只有寥寥五個年輕將軍,橫七豎八靠在座椅上,懶懶散散,百無聊賴。

  一個打著瞌睡,身上重甲雕滿了金苜蓿。

  一個修著指甲,雙臂如猿,一看便是用弓好手。

  一個稍微像樣點,正擦著長劍。

  竟還有人舉著酒葫蘆一口一口押酒的,明明相貌清秀卻一臉兇煞,仿佛那葫蘆里盛的不是酒而是血。

  最奇的是第五人,雙手捧著一冊楚辭,沉陷書中。

  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無忌將軍,敢問一下,這字咋讀?”讀楚辭的年輕將軍忽然起身,走到擦劍人的面前,指著冊子上的一個字,恭敬問道。

  “讀做寡,”擦劍人瞅了一眼,“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意思就是手段越高的人,能當他對手的人就越少。”

  “深奧!”那人捧著冊子頻頻點頭,“但是沒有對手,豈不少了樂趣?”

  “哈哈,岳都統一句話說到點子上了。”擦劍人朝內廳方向努了努嘴,悄悄道,“殿下越發少笑,原因不正是缺了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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