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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章 又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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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叛軍舉兵東犯那時起,建康城便戒嚴了內外。

  京師往日的繁華喧囂徹底沒了蹤影,巡捕帶著民丁不論白日黑夜的封鎖街坊道路,官差們拿著腰牌可以去坐班當值,而無職差的貴戚們和平頭百姓一樣,除了日常用度的采買,連門都輕易出不得。

  嚴厲的管制幾乎讓整個京師運轉陷入半癱瘓狀態,從高門大戶到尋常百姓無不叫苦連天。別看就這區區半月光景,若非官府開倉放糧在全城各處設了粥棚,那些沒有積蓄的丁戶不知要餓死多少人!

  可抱怨歸抱怨,違制鬧事的人卻是不多。

  倒并非巡捕們有多么兇神惡煞,巡捕和民丁也是常人,街坊鄰居沾親帶故的,誰還能較真到哪里去?

  住在天子腳下的人,個個都是百曉生萬事通,事到如今,襄陽是怎么丟的,武昌是怎么丟的,大致上也傳開了,人們對于朝廷現在的舉措還是理解乃至支持的。

  防諜為一,關鍵是防亂!

  經歷過王敦之亂和蘇峻之亂的建康百姓,尤怕一個亂字!

  誰也不愿回憶那種被混亂支配的恐懼。

  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建康兩次城破,叛兵給百姓造成的損失,遠遠比不上趁火打劫的自己人!

  巡捕們日日巡街,喊著局勢艱忍,共赴國難之類的口號,京師百姓見過大世面,能識大體,朝廷讓忍一忍,便忍一忍就是了。

  難怕什么,比起亂,要強上一百倍!

  何況都說叛軍是縮頭烏龜,堂堂二十萬大軍壓在石頭城前,竟連動也不敢動一下,純粹虛張聲勢,待到東軍西軍騰出手來,滅賊只在朝夕。

  百姓心里大都念想著,不管有什么亂子總是要平下去的,眼前生活上的不便,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管制雖嚴,人心卻穩,甚至有人私下里調侃,朝廷諸公到底是長了記性學乖了。

  又是新的一天,從清晨起,天色轉陰,不稍時便密布烏云,黑壓壓罩在了建康城上,大雨遲遲不落地,大白天灰暗的如同傍晚一般。

  這新的一天,似乎與往常也無甚區別,無非陰沉的讓人透不過氣。

  只是,不知從幾時幾刻起,隨著一個消息不脛而走,恐懼開始在全城蔓延。

  那是一種被混亂支配的恐懼!

  繼蘇峻之亂的十年后,建康百姓再次聽到了那句話——官軍大敗,石頭城破!

  司馬氏定都建康以來,官軍在石頭城敗過兩次,十六年前敗在王敦手里,十年前敗在蘇峻手里。兩次大敗之后,無一例外,建康隨之城破,繼而滿城濺血,化為煉獄。

  竟然又敗了...

  不知有多少人一直咒罵著這句話,竟然又敗了!

  不幸中的萬幸,好在建康一直在戒嚴管制中,若非如此,流言蜚語加上人心惶惶,整個京師立時就要炸鍋亂成一團。

  咒罵的同時,不乏有人亦困惑不已,石頭城守的好好的,這才一早晨的功夫,怎么突然就敗了呢?

  賊軍這群烏合之眾,只用一個早上,就打破了堅城,打垮了右衛精銳?

  他們若有這個本事,還需龜縮這么久?

  究竟發生了什么!

  待到晌午,從石頭城退下來的敗兵陸續出現在城中,兵敗的原因也隨之傳開。

  賊軍清晨發起攻城,進展不順便又大舉增兵,守軍耗到賊軍疲累,驟然出城反攻,賊軍不堪一擊。右衛五千精銳為矛頭,一路鑿破敵陣,長驅挺進直逼賊軍大營,恰時賊營又有異動,似是起了嘩變,官軍形勢一片大好。

  可不知為何,就在踹破賊營大門一舉蕩平叛亂之際,主帥王恬居然棄而不攻,甘冒戰場大忌,猝然收兵回師!

  這一退不打緊,竟連石頭城也不要了,簡直屁滾尿流,如遇瘟神般一路逃回建康。

  賊軍自然尾隨追殺,若非實在是一群烏合之眾,石頭城守軍還不一定能逃回來幾人!

  敗兵所言雖然離奇,奈何口徑一致,那是做不得假了,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讓王恬在大勝之際落荒而逃呢?

  王家小兒難道得了失心瘋?!

  這一逃,恐怕連大晉國祚都被他葬送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王恬國賊的罵名只在一瞬間便響徹建康上下。

  “三呢?老三還沒回來嗎?”老徐敲著桌子問著老伴。

  王恬兵敗誤國,建康淪陷在即,與城中大小門戶一樣,徐家上上下下也是驚恐焦懼,老徐心急如焚一遍遍詢問著三兒子徐霽動靜。

  徐家在京師里算不上顯貴人家,但認識老徐的人都會敬稱一句老帥,畢竟做過東軍里一鎮督帥,就算當年蘇峻叛兵破城,老徐都從未有過這種焦急跳腳的失態。

  不是他現在老了,定力不行撐不住了,實因半輩子戰場廝殺養出的本能,讓他嗅到了一股極端危險的氣味。

  王恬根本沒道理硬生生撤軍回到建康,別說王恬,誰都不可能干那種蠢事,除非...

  只能有一個原因!

  而那就不僅僅意味著恐懼了,那是絕望!

  “三爺回來了!”廳外仆人大叫道。

  徐霽應聲進廳,這個素來干練冷靜的廷尉獄監正竟被門檻絆了一踉蹌,待他站穩身子抬起頭,他老爹看到的是一臉慘白。

  “打聽出了沒?”從兒子的恍惚來看,老徐似乎已經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徐霽點了點頭:“剛得了確鑿消息,京口今晨被襲破了,羯狗鐵騎已經到了城東三十里外。阿爹沒猜錯,王恬正是因為早一步得到了消息,不得已棄守石頭城,轉而回防建康。他也算不錯了,當機立斷收兵回師,把石頭城守軍帶回了大半,換作別人,恐怕還下不了這個決心...阿爹你沒事吧...”

  老徐已經一屁股跌回榻上:“確定是羯狗嗎?”

  “恩,是真羯人!恐怕不下五千鐵騎,或是得知石頭城那里已經打完了,便沒有再前犯建康,聽說這區區功夫,天殺的羯狗,已經屠掉一個鎮子了。”

  徐霽聲音恨怒,更透著困惑理解,

  “爹,羯狗怎會突然從東邊打來,京口既已失守,莫非東軍已經...”

  東軍和趙軍對峙已久,不時有軍函傳到建康,百姓多少也都知道廣陵城下正在惡戰,而不滅掉東軍,趙軍絕無可能渡過江來拿下京口。

  老徐卻搖著頭:“兩軍相爭互有勝負,東軍想退敵是很不容易的,但兩淮的羯狗想打垮東軍,同樣是做夢!拿下京口,奔襲建康的這支趙軍,一定是一支奇兵,可又是從哪里鉆出來的...”

  老徐的眉頭緊緊擰成一塊,

  “真不知他們究竟如何做到的!莫非用了妖法?”

  但事實擺在面前,趙軍確確實實是做到了!

  “那就好,東軍一定在勤王路上了!”徐霽輕緩一口氣的同時,卻見老父已然神情悲戚,“爹,你...”

  “兒呀,這條勤王路,是一條死路啊!”老徐喟然長嘆,茫然東望,老眼全是凄涼。

  他仿佛看到了昔日袍澤前赴后繼搶登南岸,寸寸灘頭,血流成河!而終于踏上江東土地的兩淮趙軍,則死死咬在東軍身后!勤王途中處處死戰,東軍將士的尸體從京口一路堆到建康!

  “爹,你說這次建康守的住嗎?”徐母忽然問道,但她剛問完,便覺自己這個問題很愚蠢。

  拿什么守?靠誰守?

  似乎是想遮蓋自己的愚蠢,他接著轉了話茬:“留在城里太兇險了,我在南城門有幾個過命的兄弟當值巡守,安排三五個人出城還是能辦到的,咱們先去山上鄉下避避風頭,火燒眉毛,事不宜遲...”

  老徐朝三兒子瞥了一眼,卻沒吭聲。

  “爹,你別不信,現在街上和城門雖然面上查的嚴,但想出城的豈止咱們一家?趁著兵馬調動糧草轉運,烏衣巷里的那些人恐怕早連細軟都送出去了!兒子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不是說我有多風光,混在他們里面,怎么也能弄幾個出門的缺額出來!”

  這番話說的乃是實情,一國京都里手眼通天的人比比皆是,就拿十年前的蘇峻之亂來說,第一個逃出建康的人,就是庾亮。

  然而老徐直勾勾瞅著兒子,這個混跡黑白兩道的徐家三哥,仍是沒吭聲。

  “哎呀!壞了!”卻是徐母突然大叫一聲,“老大還在禁衛大營,咱們就是走,也得先把老大喊回來才是。”

  剛才還頗有手段的徐霽一聽這話,立時蔫了下來,咬著牙嘟囔道:

  “別說大哥了,連烏衣巷里幾個叱咤京師的公子爺都沒出來,據說好幾家國戚都鬧到了御前,王丞相也沒開口子,真邪了門!你說把這些人征去軍營,除了白瞎軍糧,能有個屁用!”

  這事要從半月前說起,朝廷突然下旨,凡在禁軍左衛有軍籍的人,不論何人何故,一律到禁衛大營點卯,不應者以逃兵論處,斬立決。

  凡在左衛掛上軍籍的,都是京城世家子,有的人甚至連大營的門都沒進過,突然來了這么一道旨意,起初也沒人當回事。左衛從上到下五千人,一千人當初隨著使團去了蜀地撐門面,剩下的,應卯的不到五百。

  結果主事的王丞相當天中午就斬了十個人立威,其中有宗室,有外戚,有勛貴,個個都是京城里叫上名號的紈绔。

  這下殺雞儆猴很是有效,哪個還敢怠慢,無非去應個卯,沒人愿觸那霉頭。第二天點卯,前來大營的基本便齊了人,哪知王丞相接著就封了軍營,任何人不得再隨意出入,連一只鳥也飛不出。

  名曰國難當頭,操練左衛,以備軍事!

  這簡直就是個笑話,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左衛這幫世家子就是往死里操練,又能練出個什么樣?

  其實很多人看出了端倪,操練?王導這是在挾制世家大族,五千人就是五千個人質!

  然而王導還煞有介事的把戲做真,糧秣、馬匹、甲胄、刀槊、箭矢全都依著左衛編制送進大營,所有軍械竟無一不是上品!

  甚至有傳言,送進禁衛大營的,那是整整五千套甲騎具裝!

  甲騎具裝,就算頂在石頭城的王恬右衛,也沒這待遇。

  前線將帥氣的跳腳大罵,朝廷有些人耍心術耍過了吧,除了弄些虛頭巴腦,什么正事都干不了。

  那些軍資器械送到石頭城不行?送上建康城頭不行?哪怕給了巡捕民丁,都比交給左衛強一百倍。

  每日里,左近百姓聽著校場傳出這幫紈绔有氣無力的操練聲,能把大牙笑掉。

  但惱怒沒用,求情也沒用,禁衛大營的門就這樣一直封到現在,至今也沒放出哪怕一個人。

  徐太急道:“老天爺,朝廷不會真把他們送去跟羯狗打仗吧!老大哪殺過人!”

  “住嘴!”老徐猛的暴喝一聲,噌的站了起來,指著老伴鼻子,連聲大斥。

  “他怎么就不能去跟羯狗打仗!”

  “從他懂事老子就教他刀馬拳腳,他一身武藝不去殺人,難道去殺雞?!”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王丞相是爾等能非議的?不用這些有武藝底子的人,難道去百姓家抓壯丁么!”

  徐霽素來不太搭理老爹這股冒傻氣的剛正勁兒,擺手勸道:“爹,這不是生氣的時候,更不是較真的時候,趕緊出城才是正理。”

  “還有你!”老徐轉頭怒目,指著徐霽鼻子罵道,“哪個說要出城了!誰都不準走!”

  這種要命的時候,徐霽也來了火氣:“爹,別犯傻了行嗎?”

  面對兒子的忤逆,老徐竟嘿嘿笑了出來,重又坐回了榻上,悠悠道了一句:“你以為來的還是王敦和蘇峻嗎?”

  “別忘了,王敦,蘇峻,他們可都是打著清君側的大旗!還認我大晉的皇帝!”

  老徐眼中透著絕望,根本不是在訓斥兒子,更像是自言自語,

  “現在呢?羯狗是來亡國滅種的啊!”

  “中原已然淪陷,江東再丟了,你我衣冠華族,還能躲到哪去?”

  “避了這個風頭,然后去給胡虜當奴隸,當牲畜,當肉吃么?”

  老爹一番自言自語猶如當頭棒喝,讓徐霽傻傻的愣在當場,還未待他回過神來,老徐已經轉身進了內廳。

  只聞內廳一陣稀稀索索的聲音,再回前廳的老徐已然甲胄在身。

  斑白頭發的東軍老將向東望去,那個方向,他知道,他的昔日袍澤一定正在浴血奮戰。

  他走不了那么遠,去不了那里的戰場,他更上不去建康城頭,甚至連一個敵人都打不過。

  毅然東望,卻也透著無盡絕望。

  但有一件事老徐能做,他能守在他的家門口!

  強盜若來,他就跟強盜拼命!

  “兒呀,別怕死,跟爹一起,殺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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