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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討南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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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嘉二年,正月。

  湘州之地,北周賀若敦和南朝侯安都還在繼續對峙。

  被侯瑱料中,淮南果然又起風波。

  王琳投奔北齊之后,授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刺史,封會稽郡公,增加兵秩。

  本朝合州刺史裴景暉是王琳之兄王珉的女婿,企圖以私屬部曲為鄉導,引王琳入侵。

  齊帝派王琳與揚州道行臺左丞盧潛率兵前往,王琳不知為何沉吟不決。

  裴景暉唯恐事情泄露,焦慮之下投奔了北齊。

  侯勝北若是得知,肯定大吃一驚,果然被毛喜說中了。

  裴景暉的投靠,讓齊帝見識到王琳在南朝的影響力,于是賜璽書,令出合肥,鎮壽陽,部下將帥悉聽以行,召募傖楚之人,欲以南人制南。

  尚書左丞蘇珍芝則是建議修石鱉等屯,自此淮南軍防足食,更圖進取。

  此時的齊帝,已經換成了高歡第六子高演。

  去年在鮮卑貴族和河北漢族高門的血腥斗爭中,太皇太后婁昭君之婿,少帝高殷的顧命大臣,主政宰輔,尚書令,特進、驃騎大將軍、開封王楊愔錯判了局勢。

  他做出表率,自解開府及開封王,欲收拾高洋時代爵賞多濫的局面,對冗官加以澄汰。

  諸叨竊恩榮者皆從黜免,由是嬖寵失職之徒,盡歸心于常山王高演和長廣王高湛兄弟。

  平秦王高歸彥最初與楊愔同心協力,既而轉變立場,以疏忌之跡告二王。

  楊愔忌憚二王聲望,欲外放二王為刺史,奏知太后李祖娥,卻被高澄霸占的高仲密之妻,女官李昌儀泄露給了太皇太后婁昭君。

  二王設宴,與鮮卑勛貴賀拔仁、敕勒人斛律金、其子斛律光約定暗號。

  勸酒至楊愔,高湛一曰“執酒”,二曰“執酒”,三曰“何不執”,大家就一擁而上執之!

  楊愔不虞有他,坦然赴宴,被眾鮮卑拿下。

  拳杖亂毆,頭面血流,楊愔的眼珠也被打出一只。

  四位受高洋遺詔輔佐少帝的顧命大臣,高歸彥投向二王、燕子獻、鄭頤一并被擒。

  婁昭君在兒子和女婿之間糾結,于是訓斥孫子少帝高殷道:“此等懷逆,欲殺我二子,次將及我,爾何為縱之!”

  再大罵媳婦,少帝高殷之母,太后李祖娥:“豈可使我母子受爾漢老嫗斟酌!”

  成功地將家庭問題轉化為民族矛盾和婆媳矛盾之后,婁昭君還想挽救一下女婿的性命,問楊郎何在?

  可是一聽說楊愔的眼珠子都被打出來,無顏立于朝堂,這仇沒法化解了。

  遂聽由高演,盡數斬之。

  這是繼高敖曹戰死,所部漢軍遭受重大損失之后,北齊漢人勢力的又一次重大挫折。

  正當王琳敗北投齊之時,高演就任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高湛則是任太傅、京畿大都督,兩兄弟瓜分了大權。

  高演封長兄高澄三子高孝珩為廣寧王,四子高長恭為蘭陵王,盡顯兄友弟恭。(注1)

  顧命大臣沒了,接下來廢少帝、新皇入主大統也就順利成章。

  高演即位,立年方五歲的兒子高百年為太子。

  他似乎忘記了二哥高洋的前車之鑒,也有可能覺得自己一定能活到兒子長大成人,順利交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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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湘州戰場,侯瑱熬過了年,身體狀況實在堪憂,只得上表請求回朝。

  三月。

  侯瑱行至半路而薨,享年五十二歲。

  南朝損失一員方面之將。

  陳蒨以徐度繼任侯瑱,都督湘、沅、武、巴、郢、桂六州諸軍事,改授鎮南將軍、湘州刺史。

  此時,侯勝北已經在湘西的大山中征戰兩月有余。

  此前他向國子學的老師請教過南蠻的情況,知道以盤瓠、廩君、板楯三部最大。

  其中盤瓠部六子,自先秦就居住于五溪之地,武陵蠻正屬于盤瓠部后裔。

  五溪為雄、樠、辰、酉、武,因此武陵蠻又有五水蠻、五谿蠻的細分。

  首領曰精夫,居山壑,事農業。能織木皮為布,以草實為染料,衣服五色斑斕,赤髀橫裙,以枲束發。

  區區地方土著而已,平定起來還不容易?

  只是侯勝北沒有想到,平定諸蠻之戰,一打就是半年。

  他出戰了兩次,每次都耗時數月。

  沿途打破割據的寨砦,鎮壓大姓豪強,奪取財貨錢糧。

  同時剿滅盜匪,收聚流民,安撫地方。

  一次沿著沅江至五溪,一次沿著澧水至武陵源。

  這一路的河流亂石密布,險灘迭起,惡浪咆哮。群山夾江而立,危峰礙日,怪石猙獰。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國子學老師的寥寥數語,無法告訴他的詳細事實,這半年的戰斗,一一教會了他。

  蠻有冉氏、向氏、田氏者,大者萬家,小者千戶,更相崇拜,僭稱王侯。

  蠻民順附者,一戶輸谷數斛,其余無雜調。

  侯勝北發現蠻人由于賦稅輕微,安居樂業,忠心擁戴首領。

  但是把首領一族斬盡殺絕之后,蠻人又很容易降伏不再反抗。

  他用大姓一族的尸首,堆起了幾個小小的京觀。

  蠻無徭役,強者不供官稅,結黨連群,動輒有數百乃至千人。

  州郡力弱,則起為盜賊,戶口不可知也。

  民眾賦役嚴苦,貧者不復堪命,多逃亡入蠻,是以賊勢更盛。

  侯勝北發現在蠻人部落和盜匪之中,有不少原來的編戶齊民。

  他把這些人帶了回來,交還給地方,重新入冊編籍。

  至于他們今后能否生存,會不會再次逃亡,就不是需要自己考慮的了。

  蠻所在多深險,宜都、天門、巴東、建平、江北諸郡蠻,所居皆深山重阻,人跡罕至。

  侯勝北發現最大的敵人和危險不是蠻人粗制濫造的石刀竹箭,而是險要的地勢和復雜的山路。

  許多寨砦都建在四面壁立的峻險之處,往往只有一條小路緣梯而上。

  他身先士卒,披甲先登,幾次從高處滑落,摔得幾乎背過氣去。

  有時在大山里連著兜兜轉轉數日,懷疑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

  幸好順水而行,脅迫土著引領,終于找到了出路。

  蠻俗衣布徒跣,或椎髻,或剪發。兵器以金銀為飾,虎皮衣楯,便弩射,皆暴悍好寇賊。

  然又偏迷信神異,易被鬼神之說震懾。

  侯勝北發現蠻族性貪婪,喜好華麗之物,容易中誘敵之計,或被妝神弄鬼嚇到。

  蠻人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擅長使用弩箭,幸好只是竹弩,射不穿鎧甲。

  但是不少弩箭涂了毒藥,自己有一次被射中手臂,高燒數日差點丟了性命。

  出戰兩次,侯勝北所部攻克寨砦數以百計,斬首上千,獲生蠻數千口。

  他還是心存一線善念,俘虜的不光是精壯,婦孺也一并帶回。

  至于養活俘虜所需的糧食,則是打破寨子,以及從大戶的倉庫中取得。

  侯安都沒有多說什么,平時讓這些俘虜做些活計,待班師之時,帶回建康為官奴。

  半年的平蠻戰斗,讓侯勝北外表更黑更瘦,內心卻越發強硬堅韌。

  他能吃粗糲飯,喝醬湯,裹一條充滿汗臭的毯子在草地上過夜。

  一連幾個時辰走在不見人煙的深山,路旁一座燒毀的茅屋,一具腐爛的尸體白骨,一叢紅得凄慘的山莓,忽然橫穿的一條大蛇,都不能讓他神色稍動。

  如果說建康城曾經帶給他一絲貴公子氣息,在這湘西大山之中已磨得絲毫不剩。

  七月。

  侯安都再次派遣使節,謂賀若敦道:“驃騎在此既久,今欲給船相送,何為不去?”

  賀若敦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還是強硬回復道:“湘州是我國家之地,為爾侵逼。我來之日,欲相平殄。既未得一決,所以不去。”

  侯安都也不著惱,繼續派遣使節,這次賀若敦終于松口開出條件道:“必須我還,可舍我百里,當為汝去。”

  于是侯安都留船于江上,兵退津路百里。

  賀若敦覘知非詐,整理舟烜,勒眾而還。

  出征時的北周萬余軍士,病死者十之五六,只剩不到三千人馬回到長安。

  宇文護以賀若敦失地無功,罷官為民。

  北周遣江陵舊臣,御正殷不害來聘,兩國走上了外交通好的道路。

  侯安都也拔營北歸,武陵、天門、南平、義陽、河東、宜都郡悉平。

  九月。

  然而回到建康家中,侯安都父子看到的卻是一具小小棺槨,以及傷心欲絕的侯夫人。

  兩人一驚,環顧左右,只見兩歲的侯亶驚恐不安,正拉著其生母的衣襟哭泣,不見次子侯敦的身影。

  難道?

  兩人撲向棺槨,打開一看,侯敦用衣物和被衾幾層裹得嚴嚴實實,玉塞塞住耳鼻,白巾覆面,毫無生氣地躺在里面。

  饒是兩人久經戰陣,已經見慣生死,此時也是一陣暈眩。

  侯夫人哭訴道,就在他們返師的前幾日,侯敦騎馬外出,送回來時卻斷了氣。

  據侍從說是路邊驚起一兔,墜馬身亡。

  宮中下旨慰問,派人相助,擔心尸首難以長久保持,香湯沐浴,以酒擦洗,又提供冰塊,龍腦、安息香等物,才等到侯安都父子回來,見上這最后一面。(注2)

  侯勝北一陣傷心,二弟追著自己玩耍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沒想到年方十二,就成了不歸之人。(注3)

  一個孩子呱呱墜地,好不容易才養那么大,即將成為少年時卻中途夭亡,阿父阿母會是多么傷心難過。

  侯安都撫摸著侯敦的冰冷面容,按了按他小小身子的脖頸、胸口等處,沉吟片刻,轉向侯勝北道:“勝北,你是嫡長子,本該為我桂陽郡公世子。不過你已有軍功在身,如今敦兒早亡,這桂陽國的世子之位,就讓給你弟弟,如何?”

  竟是一副商量的語氣。

  侯勝北點頭,他本來就不太在乎這些虛華,何況又不是自己一刀一槍得來的功名。

  二弟走得早,小小年紀都未體驗過生活美好,讓他在下葬之時風光一些又如何呢?

  侯安都見他并無異議,于是表奏侯敦為桂陽國世子。

  至尊準奏,追謚為愍。

  侯安都沉思片刻,又派一什親衛前往始興,向侯太夫人和侯秘報喪。

  事畢后就留在兩人身邊,加強防護。

  領隊之人帶著鐵面,看身形依稀正是和北齊在建康大戰之時,與侯安都一同突陣的騎將。

  侯勝北終于看到了此人真容,只見他年近六旬,依然精神健朗,身穿一件不知是灰是白的袍子,身材高大健壯,容貌魁偉非凡,年輕時必定是個美男子。

  難道就是因為長得太美,怕損傷了容貌,上陣才要戴上鐵面?侯勝北暗暗想道。

  不過他此時無心思考別的閑事。

  誰都不曾料想到會遇到此等飛來橫禍,忙碌著侯敦的葬儀,侯勝北有好一陣子情緒低落,提不起精神,蕭妙淽也只有努力安慰開解他。

  想到蕭妙淽也是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十幾個兄弟,侯勝北反倒擔心勾起她的傷心往事,于是強作笑顏,強撐無事。

  待侯敦的喪事辦理完畢,已是十月入冬。

  這一日,侯安都叫上兒子,來到了宅內一處房間。

  地上跪著數人,都是侯敦的左右從人。

  “說罷,怎么回事。”

  侯安都淡淡道:“你們也是我侯家的老人了,為何要欺騙夫人?”

  “家主,并非我等有意隱瞞夫人,實是宮中有令,不得宣揚啊!”

  侯勝北的瞳孔收縮,怎么回事,二弟之死竟和宮中有關!?

  隨從一咬牙:“稟家主,是始興王陳伯茂于路挑釁起了爭執,小主人落馬并非遇兔受到驚嚇,乃是推搡所致!”

  侯勝北又驚又怒,始興王陳伯茂乃是陳蒨次子,與皇太子一母同胞,素有聰敏好學,謙恭下士之名,深得陳蒨愛重,不想竟然做出這等事!

  只是身為皇子那又如何,二弟和我,也是一母同胞啊。

  隨從繼續說道:“小主人落馬身亡后,宮中來人協助,收拾小主人尸身,又告誡小人等不得多言。”

  侯勝北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滿腔悲憤道:“不能就這么算了,阿父!”

  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事,自家已經是一等一的權貴名門了,然而在天子一族的面前,仍是如同草芥嗎!

  侯安都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且看宮中怎么個說法吧。”

  十一月。

  宮中沒有任何說法,和侯家之間保持著詭異的沉默。

  侯勝北看到阿父召集門客,磨礪兵器,不知在準備干什么。

  然而國家大事,沒有因為侯家發生的小小悲劇就停止運轉。

  十二月。

  甲申,陳蒨立始興國廟于京師,用王者之禮,使陳伯茂奉祀祭拜。

  兩天之后,丙戌,詔令司空侯安都出征,討伐縉州刺史,領東陽太守留異。

  侯勝北因平蠻戰功升任七品掃虜將軍,此次率領二千人隨軍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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