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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幽壟空崔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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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凄怨鬼詩曲折間飄落,聲聲傳入洪文定的耳朵里,伴隨著夜巡板極富節奏韻律的敲打,仿佛每一聲都敲打在了他的心上,化作持續而怪異的震顫,牽動著五臟六腑都在狠狠撞動。

  他過于明顯的心跳加速,似乎讓臉如黑墨的怪物覺察到了什么,隨即僵硬而突兀地停下腳步,猛然轉過身往身后看去——這轉身的速度快如鬼魅,即便以洪文定的眼功都分辨不出它是何時行動的,又是怎么一邊踉踉蹌蹌、一邊朝反方向走去的。

  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吐濁納清、摶氣致柔、呼吸混然,這些定心凝神之法洪文定自然爛熟于心,時時刻刻都能遵循其奧旨。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猛然發現對敵時玄妙莫測的天蠶神功,正不受控制地往外逸散真氣、探查四周,即便他沒有一絲一毫想要窺視漆面怪物的意思,對方那猙獰可怖的外貌依舊清清楚楚地反饋了回來,甚至比他以眼觀察還要更加細致入微、絲絲入扣。

  漆黑如墨的面孔上,是一張緊縮發皺的怪異面皮,宛如濃墨硯臺被打翻又揉皺的宣紙,正緊緊糊在一個活人臉上,封困住了他的七竅五官同時,只剩下粗重喘息所帶來的艱難起伏。

  可即便如此,它潛藏的五官也不見得多么正常,面容弧線因鼻翼消失而猛然坍縮,只留下一處瘤竇般的凸起,過于突出的顴骨也死死頂在人面上,替代了雙目應在的位置,那狡黠而險惡地四處張望,像極了當地傳聞當中趁夜襲人的夜和尚。

  洪文定忽然明白這門詭譎多變的功夫,為什么會被叫做「天蠶神功」了,因為此時的他只覺得四肢百骸的內氣已經匯為一處,互相勾扯關聯、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受他控制的同時,正宛如一尾碩大無比的蠶蟲在體內詭異蠕動。

  此時洪文定氣海流轉的內力,不過是這尾蠶蟲同出一源的肢體,它沙沙作響地啃食著一切看得上眼的食物,吞入那碩大肥白的身體里,譬如當初桀驁不馴、詭譎無狀的秘傳龍形拳,此時只能龍蟄蠖屈地被蠶蟲吞入腹中,緩緩消化溶解著。

  究其本源,這尾來歷不明的肥白蠶蟲,如今已經與洪文定生生相息、不可斷絕,每次御敵時的種種奇效,無外乎是它吐絲作繭、天蠶嬗變的一種手段——

  可偏偏是現在,天蠶神功猛然有了自己的想法,開始對這處廢舊衙署里游蕩著的漆皮怪人,產生了一種好奇和貪戀,不由自主地屈伸吐絲、以圖更加接近怪物!

  “……不好,被發現了!”

  夜和尚盲眼望向廊頂,洪文定心道不妙,即便他已經竭盡全力地收斂氣機,卻仍舊無法阻擋天蠶神功招搖過市。絲絲縷縷的奇形真氣近來本就有闡化蛻升的趨勢,此時更是逸散到了漆黑恐怖的鬼域之間,突兀泄露了身形。

  他尚未睜眼,便猛然察覺夜和尚呆立廊下的身影消失不見,緊隨之的是一股惡風已逼近他的身后!

  洪文定心有所感反應迅速,掌拍廊柱猛然發力,登時就從藏身廊道之中探身而出,于忽微之間躲過夜和尚意欲螫人的猛撲,其實他根本就看不清夜和尚的動作,畢竟襲擊的一切舉止,都只發生在他片刻走神馳意之間。

  夜巡板擦著臉頰而過,洪文定發覺上面鏨刻著許許多多的蠅頭小字,似乎不是《地藏菩薩本愿經》,而是《太上老君常說清凈經》的文段,說來可笑,這部拂拭塵染消解宿業的經文,竟會被這樣的污穢鬼怪緊緊握持在了手中。

  夜和尚漆面翕張恐怖無比,此時已然與洪文定間距不過一尺,猛然攻擊卻只見爛袍飛散,已宛如夜梟寒鴉振翅欲撲。

  心思電轉不過片刻,洪文定的探身并未導致跌落,反而雙腿一前一后地夾緊木梁,如倒騎馬腹般將自己牢牢拴在了上面,隨著他胸腹之間“噫”聲微響,瞬間手背向外、拳指如鋼,以虎鶴雙形中的「雙提日月」,運起千鈞之力狠狠往頭頂上撞去!

  悶聲傳來,洪文定雙拳先是擊中如鋼似鐵的夜巡板,隨后的勁力猛然透過鐵板直插敵身,毫無保留地落在破爛革囊之上,發出陣陣的咚咚悶響,直如怒擂破鼓。

  夜和尚怪口翕張更為鮮明,骨節亂響著朝洪文定抓來,卻又被他逮住時機不由分說地雙拳化作漫天飛沙,在通天拳法后迅速以「七星連環搥」接應,將其徹底制住!

  在一陣消打過后,此時的洪文定倒騎橫梁,以胸腹貫力,縱使軀體千錘百煉也會在喘息之間顯露疲盡,不得已松懈了一剎那,然而就是這一剎那,兇險撲飛的夜和尚再次掙脫襲擾,猛地墜落到了廊道青石板上,腳步急切踉蹌地噔噔作響,竟毫無征兆地消失在了木柱背后!

  洪文定心中驚駭,自問江湖上絕無這種遁地匿蹤的輕身功夫,而這里除了荒草蔓蔓便無其他遮擋,莫非世間真有鬼怪之物,能夠障住活人的耳目不成?

  來不及猶豫,夜和尚已經猛然從他背后的木柱憑空生出,破爛衣袍亂裹著踉蹌踴來,渾身上下怎么看都順遂,卻偏能快如閃電地朝洪文定襲來,哪怕一瞬的走神都會變成破綻。

  說時遲那時快,洪文定迅速從木梁之上跳落在地,落地后的他恍如不曾察覺到襲擊的臨身,身體卻神乎其神地率先挪動了半步,精妙躲過夜和尚雙臂直摜。

  他猛然轉身做了個四平大馬的架勢,雙臂一拍一飆直至與肩同平,「雙龍出海」頓時接上了破盡萬法的穿橋手,重重拍在了錯身的夜和尚后背之上。

  這一剎那的錯身,洪文定已扯破夜和尚裹身的爛袍,發現底下是根根嶙峋粗礫的背肋骨骼,早已干癟地沒了人樣,就連與之相接的臂膀,也只剩下幾塊萎縮到幾乎風干的肌肉和人皮,還殘掛在支棱著的臂骨上頭。

  如獸的指爪上印有殘缺圖案,痕跡漫漶參差是個「杰」字標記,背上也有零零星星的霉斑白點,恍如一具死而不腐、日曬風吹的發霉古尸!

  洪文定回想起瑞巖禪寺對于「旱魃」的描述,此時所見夜和尚,儼然就是一具死而不化、擇人而噬的獸魃,對方筋骨僵枯、死而不朽,難怪兩人纏斗了這么久,都沒有露出一絲頹敗疲態。

  洪文定雙目微瞇,發覺若繼續與這夜和尚連消帶打,惡斗不休,且不論在招式上占了何等上風,自己始終無法掙脫對方纏黏,不知不覺體力都會消耗了不少。

  他感知崇安縣衙當中一定有古怪,然則他今夜的目的不是來降妖除魔,而是要帶回胸口的刑卷,為此更不應該多做停留。

  如今離他最近的出口,固然是廊后的府衙高墻,然而墻高濕滑無法飛登,夜和尚又往往在廊柱之間神出鬼沒,如果他冒然闖入了逼仄的狹道之中,必然會失去轉圜余地,失落網羅之內,眼下唯有廢舊府衙中這片亂糟糟的茅草葦蕩,才算的上是脫身的唯一辦法。

  思定想透之后,他故意賣了一個破綻,趁夜和尚突然發難之時,以「左手破排」倒向廊外,低伏進了茫茫荒草亂石之中。

  在道路的盡頭,自然也有府衙高墻阻撓,但那里同樣有一棟黑黢黢的高樓俯視,洪文定如今的主意便是在擺脫糾纏后借機登樓,隨后從樓檐飛撲出高墻之外,屆時自然海闊天空了。

  廢棄府衙的茅叢葦蕩,已經漸生得比成人都要高上一頭,腳下亂石同樣危險重重,洪文定將初窺門徑的天蠶神功運轉到了極致,每一跨步都在借力提縱,身體也越發輕盈,仿佛隨時會凌虛踏空,然而夜和尚搖動夜巡板的聲響仍舊緊追不舍,總能在片刻之間堪堪追及。

  跋涉不知多久,洪文定只覺腳下砂土化為濕壤,漸而又變作淤泥,似乎那座黑黢黢的危樓建筑在泥澤之上,巍立洪波之側,再有一步就會跨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但是洪文定沒有半點猶豫,因為天蠶真氣反饋回來,那具無頭尸體已停止了繞樹而行的怪狀,昂然也向他的位置奔來,同時兩道黑影也從墻縫屋沿飛出,一會兒像女子照鏡的妝面,一會兒又像男子調笑曖昧的呢喃,正共乘陰風高歌猛進。

  葦叢之間忽然冒出一片黑影,洪文定如臨大敵地出拳格擋,愕然發現那是塊斜靠于假山湖石旁的石匾,巨匾上面印刻著「作邑彭氏三丈祠」這幾個力透金石的大字,任憑風吹雨淋也未見消減。

  洪文定趁勢斜穿入石匾,又在即將穿出的時候,以雙臂狠狠擒住借力,憑慣性繞身一周竟然強行改變了方向,反襲而來!

  只見他下盤腿以千斤墜馬撞向夜和尚,上臂一手鶴啄一掌虎爪狠狠擂在了敵人心胸之處,一拍一按間悶雷聲平地而起,緊追急騁的夜和尚躲閃不及,登時挫盡鋒芒、余勢盡消,被狠狠地打進了荒草叢中!

  暫且擺脫追兵的洪文定不及喘息,毅然決然地沖向了那棟黑黢黢的危樓。

  危樓前僅開有一處正門,上懸「清獻樓」三字陳舊匾額,書款的痕跡已經被蟲蛀消失,唯獨稍斜樓匾還在威嚴地俯瞰下方,近看得兩層歇山式屋頂盡是出檐飛角,藤蔓攀爬猶如身穿慘綠袍服,形制上看更像是座石木結構的鏑樓,與這處碉壘相接、高墻環繞的府衙竟然如出一轍。

  洪文定飛身鉆破了一扇木窗,腐朽支架自然頃刻間化為齏粉,樓外追擊也似乎猛然間消失,只有陣陣蟲鳴應和腳步落在地面的咿呀響動,伴隨洪文定登往昏暗不明的二層所在。

  忽然間,二樓塵灰被吹散得滿地都是,猛然竟「啪嗒」一聲,有扇破舊窗戶驟啟,悄然推出了窗外無星無月的詭異夜色,深空在天穹微微下陷,恍惚中有張無形怪臉正下望窺人。

  洪文定只覺得一陣寒徹骨髓的陰風吹起,連帶著飄飄擾擾的天蠶真氣一僵,赫然察覺到了外圍的絲縷惡意,隨即窘迫不堪地化為肥白蠶蟲于他的體內蠕動,眼前景象這才影影綽綽地暈開。

  只見二樓空空蕩蕩的堂中,空擺著一具鮮紅的窄翹棺材,原本高燒的冥燭早已熄滅,化為了棺頭上斑斑點點的蠟淚,分散紙錢也已褪至無色,正隨著高樓寒風而散做灰跡濛濛雨雪。

  “哎……”

  一聲凄怨哀婉至極的嘆息,猛然在洪文定的耳邊炸響,哪怕只是孱弱如絲,此時聽來卻與響雷別無二致。

  洪文定的身體仿佛被什么事物壓住,頓時喘不過氣來,天蠶神功還在迅速萎縮著,直退減入了丹田氣海才稍顯穩定,而飄飄擾擾的真氣游絲頓消,就像是洪文定的眼睛被一雙慘白細手遮住,只能靠著雙目勉強在幽微恍惚中視物,所見所聞越來越飄渺,越來越不真實。

  洪文定蒙蒙然地抬頭看去,看見一縷慘白輕紗正飄蕩在房梁之上,部分悄然垂衣在他眼前,更似乎有冰冷鬼手搭在肩上,朝他耳邊吹著涼氣。

  “花盈盈,正間行,當死不聞妾復生。油壁車,冷翠燭,西陵松柏結同心……”

  凄婉鬼詩又一次在洪文定的耳邊響起,他竭盡全力地依靠記憶,想要邁步向洞開窗欞的位置,可隨后云物遠隔瀟水,夢幻泡影于前,陣陣眩暈總與他形影不離,眼前也越發虛白蒼枯,如隔云霧,直至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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