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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斗宿沉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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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安縣城中。

  高樓檐角斜斜地刺向深夜,仿佛拼命想要抓住星宿的枯掌,但緊靠生長的叢竹又憑空添上許多劍形,卻讓這只枯掌更像離奇詭怪的獸爪,不懷好意地埋伏在道路四周。

  如今留給洪文定容身的狹路中,偏就橫亙著這么一處怪模怪樣的影子,縱使他抬頭就能看見影子的本貌真容,仍是選擇了緊貼巷道,以避過這處爪影。

  時已夤夜,洪文定孤身一人走在幽悄府衙之中,滿地的荒草亂石都在隨風飄逝,發出陣陣詭譎的聲響,然而這些低矮茅木并不能遮擋住視線,他依然能從經年未修的怪樹之間,看見廢舊府衙內諸多建筑的蹤跡。

  按照崇安縣令管聲駿搜訪得來的消息,這座荒廢已久的崇安府衙為防止流民圍攻,擁有著高大且堅固的外墻,如碉壘般將四周嚴實覆蓋,并且四面各連接著一座耳樓,再算上府衙大門,儼然是按蓮花模樣修建。

  只要洪文定能徑直走入中軸,內能看見正堂五間、二堂五間、三堂五間,分別是鑒坊、亭閣、軒倉、吏舍、祠館、禁獄等等建筑,而崇安知縣最想要得到的刑卷,就應在當年的斷獄理訟之后,由衙門典吏收儲檔案的「架閣庫」中。

  然而走進之后,洪文定才發現正堂中屋已經年舊坍塌,倒成駝峰一般的模樣,兩根架梁橔柱斜插進兩側墻壁內,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再度坍落,已然是無法直接通行了。

  荒草漫漫向來是不便施展輕功的,若是僥幸縱身也可能在借力未穩時,腳下立足點便斷裂失陷,一頭栽進不知深淺的亂草之中。

  “再往前走恐怕也是荒墟,不如沿著外墻前行。”

  洪文定喃喃細語后,心中便有了計較,撿起石頭拋入身旁的草從,判明底下是注意落腳的石徑,才起身往屋旁狹窄的夾道走去,迅速略過了幾間黑洞洞的屋子,勉強又進到二堂的那排房屋面前。

  走到這里之后,洪文定暗自慶幸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因為正堂與二堂之間,竟然橫插著一池混濁墨綠的污水,于無光處看著儼然是青石地面,只有斜側瞧去才能察覺青萍上不規則的反光,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失陷進去,更不知底下是池水淤泥。

  終究是近百年未得修繕,這座府衙已破漏得不成樣子,恍如一具身著金縷玉衣下葬的王侯尸體,縱然威嚴猶在,終究不免爛為一灘灰骨。

  不遠處一塊漆黑的牌匾懸掛,隱約能見到「瑞蓮堂」三個字,證明他已經來到了府衙正中的位置,再往前便能接近架閣庫的所在。

  洪文定沿著外墻夾道緩緩前行,耳旁聆聽著周遭一切事物傳來的動靜,隱隱約約只能聽見嘈切蟲鳴與驚慌鳥啼,全都躲藏在雜草叢生里不愿現身。

  洪文定一直察覺到哪里不對,直至現在才突然明白自己的疑惑,似乎府衙中軸線與夾道的敗落程度存在著明顯區別,縱使排除中庭池樹、鋪地青磚的影響,也不應該如此懸殊才是。

  然而終究是這條僅存的道路,為洪文定提供了諸多便利,隨著他突兀腳步聲的戛然而止,便已經來到了門上落著重鎖的架閣庫的門前。

  “就是這里沒錯了。”

  洪文定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今夜忽然開始自言自語,興許是這里的岑寂太過沉重,連帶著思緒都變得混沌泥濘。

  那宛如深陷醉夢才有的滯重,也非得要將話說出來,才能延緩昏沉大腦陷入沉眠。

  重鎖鐵鏈銹跡斑斑,縱使原配鑰匙都不見得能夠打開,因此洪文定選擇了一個最為迅速的方式,手掌緊握于腐朽松動窗框,雙臂反向地猛然用勁,頓時將窗欞硬拽了下來,任由頭頂落下簌簌塵土木屑,顯露出一個黑洞洞的房間。

  陳腐空氣帶著一絲酸澀,不僅是書卷多年未經展曬所散發出的異味,更有許多老鼠咬噬了書冊典籍做就安樂小窩,導致其中的惡臭鼠尿迎風飄散。

  洪文定悄然翻落于地,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吹燃,憑借微微光亮逐行摸排,沿著景泰年間開始往前尋去,逐步靠近了嘉靖年間的典籍。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應該就在這里……”

  漆黑斗室之中洪文定一本一本翻找,正迅速搜查著文書,想要找到崇安縣令口中至關重要的刑卷,然而就在他屏住呼吸防止吸入污臭的同時,剛被拆開的窗戶外似乎竄過去了一道身影?

  洪文定悚然轉身,火折子微弱光線同樣明滅不定,那道黑影實際掠過的速度并不快,但從他身處的位置注定難窺全貌,究竟是野狐還是夜梟也分不清楚——

  但直覺告訴他,這處架閣庫變得不再安全了。

  嘉靖四十五年的刑卷經過翻查,如今只剩最后的一小半業冊,再往后就是空空蕩蕩未來得及抄寫的白紙,洪文定立即將剩下這半撕去,胡亂揣進了懷里,拔腿就要離開。

  可架閣庫的正門落鎖,四周豎著防火厚墻,只剩先前拽開的窗戶可供通行,洪文定雙目于昏暗中微微瞇起,正判斷著窗外是否安全,腳步也漸漸往窗邊移去。

  他的腳步已是極度輕緩,可空蕩無人的角落里卻仍舊回蕩著腳步落地的脆聲,層層疊疊更有繞梁之感,洪文定雙眉皺起,雙腳改為貼著地面滑動,可同樣的落地聲依舊在他耳邊縈繞。

  洪文定在視線搖晃間,隱約看見一道黑影在離他不遠處的架閣旁一閃而過,轉瞬間就躲進了死角,自己的腳步急,對方的腳步也快,自己的腳步停,對方腳步也止,始終繞著書架游走,仿佛要陰惻惻地繞到洪文定背后!

  洪文定一掌拍在架閣之上,書冊坍塌之聲不絕于耳,然而紛紛跌落得沉重書冊,卻并未壓住什么不明事物,只有兩只受驚的老鼠從地下慌忙逃竄。

  但下一秒,同樣腳步聲又低沉晦暗地響了起來!

  「不對,這樣的聲音不是源自屋內,而是源自廊外!」

  一道想法電光石火般涌出,洪文定察覺此時此刻的屋外,正有一人保持著和他一樣的姿勢,在沿著外墻挪動著、傾聽著,試圖判斷屋內的一舉一動!

  此時烏啼蟲鳴之聲悉數消失,天地間仿佛空曠到了鴻蒙初開的模樣,洪文定屏住呼吸緊貼在窗底下,始終猜不出屋外到底是什么事物接近。

  恍然間,他想起了傅凝蝶曾說過的一個故事,在她們老家有個傳說,說如果有人拿手指向滿月,月亮會在半夜偷偷將他的耳朵割掉。

  洪文定對這個故事嗤之以鼻,但他隱約明白傅凝蝶為什么總是睡得特別早,也特別不愿意看到盈月高懸的景色。

  曾有一次,他夢見自己在深夜里醒來,屋內傅凝蝶和小石頭還睡得香甜,唯獨糊著新紙的窗戶亮色嚇人,于是洪文定好奇地推開了窗戶,只見一輪大到駭人的滿月緊挨在窗外,昏黃邊緣泛起鋒利的毛霧,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想擠進屋子里……

  洪文定深吸一口氣,猛然站起身看向窗外,窗外卻仍舊是空空蕩蕩、荒煙蔓草的蕭條景象,只有幾點寒星瑟瑟發抖地擠在天幕一側,偷瞧著這邊的境況。

  見此情況洪文定的心下稍定,將腦海里離奇古怪的傳聞拋諸腦后。

  直覺告訴他制造出太大的動靜是不理智的行為,因而竭力避免著破壞這里的岑寂,隨即他手撐住窗框躍身而出,準備要從原路離開這處縣治府衙。

  但下一秒,他突然察覺到了背后有一股詭異的氣息逼近,天蠶勁紛紛擾擾飄揚而出,每一處毛孔都在提醒他情況不對!

  洪文定再不猶豫,頓時足蹬窗框手攀廊柱,身如靈猿一般地爬到了屋檐之下的無人高處,而他的耳邊再次清晰萬分地聽見,四周接連生起節奏詭異的有咚咚怪響。

  在漆黑無光的窄巷之中,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從廊道緩緩走來,似乎正漫無目的地巡蕩于廢墟殘垣。

  它警惕審慎地嗅著是否有外人的氣息,身上的衣服襤褸破舊,破衣爛衫幾乎拖沓到地面,手里卻像是捧著什么稀罕事物不肯松手,每走一步都要敲打上一下。

  洪文定再度屏住呼吸,身上內力極度異常的反應正因為這東西的靠近而加劇,似乎它所出現的地方,就有著不祥而污穢的氣味在蔓延。

  隨著襤褸身影越發接近,洪文定終于看清它身上的更多細節。

  在襤褸破舊的衣衫之下,只有一條骨瘦嶙峋的大腿,每一步行走都靠著這條腿的躍起落下;漆黑的也不是今夜的月色,而是這個事物本身的模樣,他從頭到腳都是漆黑如墨的恐怖顏色;它手里抓著同樣顏色的夜巡板,嘴里念著癲狂倒亂的經文,隱約聽去正是洪文定那夜所聽到的《地藏經》!

  隨著經文念誦,整座崇安府衙似乎都在詭異召喚下蘇醒了過來,一縷縷陰風繞著空屋飄轉,正陰險地搜尋著闖入者的痕跡,而四周的空屋里面,不斷傳出刀斧鼎鑊交作之聲。

  不消片刻,這些怪狀越發頻繁,廢舊府衙間時而有男子露首往來,時而女子映壁窺笑,或者空轎自行于廳上,洪文定甚至看見縣衙院中池塘側畔,有一具無頭尸體正環樹踉蹌而走,仿佛追逐著逃人。

  身處群魔亂舞的院落之中,洪文定也沒有一絲慌亂,正在想方設法從中脫身,但他耳畔卻再次聽見了陣陣歌聲,從一座老舊荒頹的高樓之上傳來——

  「原來這里還有座樓……」

  洪文定這么想著,因為即便是在廢池斷壁之間,這座荒樓也顯得太過隱蔽,以至只有這樣藏在高處,才能從樓檐鐸鈴分辨出它的真實身份。

  “花盈盈,正間行,當死不聞妾復生。油壁車,冷翠燭,西陵松柏結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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