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活做完了。錦衣衛的老爺們好像對成品都很滿意。”
名叫陳栓柱的大憨蛋,在下午時分向安磐和湛若水通知了這個足以讓他們如聞仙音的好消息。
陳大傻帽其實腦子還是比較清楚的,技術也還算不錯。
雖然在官營工坊里算不上一流,但各大衙門也不會把一流的高手輕易借給錦衣衛用。
因此他這二流貨在這里就是技術大拿了。
能在他身邊混,是周圍好幾個學徒都翹首以待的。
但這兩個人卻好像頗有來頭似的,只維持著標準的禮數。
甚至就連錦衣衛賞的酒菜,也都是陳大傻子給他們兩個端過來的。
其實他們兩個在這里做活,按照錦衣衛之前的承諾,是要為他們提供更好的吃食的。
不過,那些后勤保障后來都折價發放了,畢竟折價更靈活,自己想買什么就買什么了。
而且,附近還有紀念碑基金開設的小農場,兩人曾經聽巖松提起過,那里有許多好吃的,早就已經謀劃著要去偷些東西出來了。
湛若水雖然是大儒,但他對里面的新奇故事其實是很好奇的。
這個家伙。在學術上比較講究“格物為體認天理”,而且還強調,應該“隨處體認天理”。
因此跑到農業委員會去“體認天理”,自然一直在他的時間表上。
只可惜今天他恐怕是沒有心情去了。
因為,白天見識的那一切,已經足夠讓他心生好奇了。
那如同水晶一樣晶瑩剔透的玻璃,是他以前從來沒有見識過的。
即便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廣東人,也曾見識過不少海貨。但南海琉璃這種東西,似乎也達不到這樣的透明程度。
因此他一直想要找個人問一下,這玩意兒究竟是怎樣做出來的?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那個陳大傻子說了,但對方就說這手藝是錦衣衛帶來的,他們也只是試試,看看管不管用而已。
陳大傻子既然不肯幫忙,他只好帶著安磐去找錦衣衛。
然而錦衣衛的說法,則更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翰林老爺有所不知啊。這個法子現在還不算成熟,要不然我們也不會來事的,但正因為沒有成熟的方法,因此也不好向老爺表述啊。再者說了,這可是朝廷機密,尋常人是不能知道的,即便老爺想知道,我也得請示上峰之后才能回答。哦,對了,是才能找個懂行的給你回答我是不懂的。”
那錦衣衛軍官笑得怪怪的,雖然說話客氣,但總覺得是在刻意隱瞞什么。
湛若水也知道他們不好招惹,但這件事情實在讓他興趣太大。
恰恰在這個時候,他一個老熟人剛好從旁邊經過。
“伯安兄!”
王云已經有好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的稱呼了。
自從進入錦衣衛工作,并且在一次審理案件的時候,被一名穿越者顯現,當成偶像來膜拜之后,王云就干脆改回了五歲之前使用的名字,并且表字和自號也都極少在提及。
沒想到在這里竟然碰到了老熟人。
而且這個老熟人可不簡單,他可是白沙學派陳獻章的衣缽傳人,
這家學派,與自己從婁諒那里繼承來的“格物致知”之學,雖然有許多不同的地方,但也有許多相合之處。
而那些相和之處,差不多就是他們兩人成為朋友的重要因素。
那些往事,大概還是他在老家求學的時候發生的,如今想來有好戲已經是十多年前了。
時光荏苒,歲月如歌。
兩人的交情也似乎因之而發酵了許多。
初一見面之后,他們甚至忍不住激動的熊抱起來。
那名錦衣衛軍官看是王云過來,臉色立刻就變得恭敬了許多。
湛若水一看是這種情況,便直接說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王云對此事也是很有興趣的,他干脆換上自己的名義,要求那名錦衣衛軍官帶著自己去見一見那些所謂的專家。
錦衣衛軍官是有些為難的穿越者,是不能輕易和外人接觸的,雖然王云不算是外人,但是他身邊那兩個也還不能算是內人呢。
好在,對于發展大明優秀青年加入他們第十四衛所這件事情,從指揮室到千戶百戶乃至小琪之類的軍官都是心里有數的。
因此他立刻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三個人可以隔著一道帷幕,與那些穿越者們交談。
可是這交談一開始,湛若水和王云就都愣住了。
也許是在錦衣衛培養出來的習慣,這些創業者已經養成了很好的顧問思路。
一旦有人詢問,他們總是能夠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各種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吐露出來。
在聽到玻璃二字之后,穿越者們立刻從古羅馬時代開始講起,然后是歐洲那塊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在玻璃制作工藝上的分野。
在幾百年之前的中世紀,晚期歐洲的玻璃制造,大概可以分為兩個區域。
北方包括德國,法國,比利時,英格蘭和波西米亞,南方則主要是意大利。
之所以這樣劃分,主要是由于他們的工藝傳統有所區別。
北方在羅馬帝國衰亡之后,偶爾殘存下來的玻璃做法大體只能躲在森林覆蓋較為稠密的地方。那里的玻璃沙子大體還是沙子,但另外一些輔料就得額外想辦法。
因為他們常用的助熔劑,原本是和羅馬帝國一樣的,通過燃燒海生植物所得到的蘇打。
蘇打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鈉,這并不會限制植物的來源。
把你家多肉燒了,也是會產生蘇打的,甚至這種變化,揭示了刀耕火種為什么可以肥沃土地的原因。
當然這種肥沃力度是有限的。
不過在玻璃熔融的時候,碳酸鈉似乎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北方人想到了另外一個辦法,那就是就地取材,用他們當地林區的植物來進行玻璃的制作。
在北宋中后期的時候,山毛櫸這種中國的北方人可能不太熟悉的植物,成為了歐洲北方地區制作玻璃的重要灰燼來源。
而著名的冶金學之父阿格里克拉,則在他的著作當中提到過類似的情況。
“……如果沒有以上所說的樹汁液,就用兩份橡樹、冬青、硬木或土耳其橡樹的灰代替。如果這些都沒有,就用山毛櫸或冷杉的灰,混合一份沙子或者礫石,并加入少量從咸水或海水當中提取的鹽以及微量的錳,然而用后者支出的玻璃不是很白很透明。”
這段話可能是因為近期被關注的過于頻繁,竟然有穿越者能夠成段的背下來,以至于王云和湛若水當場就取出紙墨來,把它原文抄走了。
在感嘆這位所謂大國工匠的記憶力之后,一旁的安磐終于忍不住,請教了幾個基本的問題。
“這個阿格里克拉是誰?他為什么被稱為冶金學之父?難道我大明就沒有冶金嗎?”
這個問題對于創業者來說是不好回答的,因為旁邊還有錦衣衛虎視眈眈,所以他們不敢說些對大明不敬的言論。
不過,阿格里克拉與當時還是太子的朱厚照同時出生于1490年,說起來他和大明也確實有一些緣分的。
因此可以拿出來用于緩解這種莫名的緊張。
而且,此人的名字,就連皇帝陛下也是知道的,因為他曾經不止一次的被人在皇帝面前提及。
他的學術著作,若非還沒有寫成,一定會成為大明朝重點引進的目標。
但即便如此,也進行了相關著作,也早早的被各位穿越者們擺在了最為重要的位置。
這自然是讓文人們頗不滿意的,甚至后來皇帝懷疑。那就是李東陽發起試探的動因之一。
不過,人心是最難猜測的東西,哪有這些實際的工藝來的清楚明白。
也難怪,有人寧愿沉浸于其中,做一個人世間的傻子,也不愿意浪費心神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但穿越者們是暫時沒有資格活得如此單純的。
因此,阿格里克拉這個人。在被介紹到明朝的時候,必須小心的加上“他是個凡人,而不是孔子”的光環。
從工藝進步的角度講,他確實還是個凡人,因為它的認知都是比較基礎的,甚至有很多錯誤。
當然,對比之下的孔子也類似出現過不少問題,之所以會強調是類似是因為沒有人敢于提及。
這可能就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所在。
不過,在得知那位冶金學之父如今只有太子班大小的時候,安磐還是問出了錦衣衛們最為擔心的問題。
“那他是怎么寫出……”
“咳咳!”
錦衣衛軍官阻止了他的詢問。
但很快,王云就起身與他說了幾句,而后有人拿出了兩份協議,上面用工工整整的小楷寫著題頭。
“保密協議!”
“這個,必須簽簽完之后所聽到的,任何關于這里的事情都不能說出去,否則,我記得好像是夷滅三族來的。”
安磐當場就表示他不簽了。
左右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問題。
但更加老于事故的湛若水卻知道,其實他們已經聽到了要緊的地方。
甚至就連這保密協議的存在與否,都有可能是保密的,所以他們既然知道了,最好還是簽了。
至少,他不想給王云惹麻煩。
于是,湛若水不僅簽下了自己的大名,還按著安磐的手好說歹說讓他也簽了。
之后,他們就可以恭恭敬敬的繼續聽那位大國工匠講故事了。
“我們是500年之后而來,因此,我們也知道500年之后會發生什么。”
“你這是騙人的吧?彌勒降世嘛,這些我都聽過!”
安磐有些不相信。
但王云卻笑了起來。
“賢弟今天親眼見證了那玻璃制作的工藝,還覺得他們在說假話嗎?”
安磐恍然大悟的驚叫起來,原來那保密的工藝竟然是他們提供的。
他立刻追問:“那我后來怎么樣了,還有我爹我娘,我們大明后來都怎么樣了?”
“你以為這是在算卦嗎?”
錦衣衛軍官“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安磐拿不準對方是否要阻止自己。但對方撇了他一眼,臉上的猶豫之后,就立刻變成了悶嘴葫蘆,你就過臉去不說話了。
這讓安磐壯了膽子。
然而,對面的那位彌勒佛卻沒有給他想要的答案。
“這位大人,莫說我不知道你姓誰名誰,就算知道我們這兒也有規定,這種事情是不讓說的。”
“原來是天機不可泄露啊。”
安磐有些失望的說。
一旁的王云解釋道:“其實這規定我們那邊也有的,叫做該你知道的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而且還是這群穿越者告訴我們的。”
“哦……”
安磐和湛若水都感到一陣冷風吹過。
甚至,他們剛剛燃起的一些興趣都因此而變的冷淡下來。
不湊巧的是,這時候一名千戶突然捧著一摞書走上前來,他笑瞇瞇的向幾個人介紹。
“兩位既然已經把保密協議簽了,那這些書大可以翻閱一下。這里面是西涯山莊剛剛整理出來的,關于穿越者們的一些秘密。”
湛若水一聽,立刻和安磐對視一眼。悄無聲息地接過了那一摞書。
王云打眼瞥了一下最上面的那本,發現那是出自臺灣某家出版社的書籍。因此知道這些書籍是不需要轉寫字體的。
但既然能拿出兩本來,很有可能是經過謄錄的。
要知道,穿越者們雖然帶了不少書籍,但皇帝都視之為珍寶,尋常是不給別人看的。
也只有李東陽那樣的大人物才有機會……
等等,剛才聽到了那個西涯山莊,莫不是和李東陽有關?
李東陽出生在什剎海,那里有個地方就叫西涯。
而他名諱當中的東陽二字,反而是為了與之對仗而取的。
當然,李東陽的自號則干脆用了自己的出生地。
如今,那座山莊又沿用下來,恐怕是別有深意的。
王云仔細想了想,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妥。
李東陽最近的舉動,頗讓人感到有些不安。
或許那位高瞻遠矚的老大人已經看到什么不好的苗頭了。
也或許,自家老爹王華的那頓廷仗,也可以先在皇帝那里欠著。
李東陽的府上,或許才是他最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