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迫感……”
貝爾提拉輕聲重復著高文的話,她的目光落在眼前這個甚至能夠面不改色與神明對峙的“凡人”身上,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能讓這樣的人都產生緊迫感?
那恐怕只能是來自已知世界之外的風險……
“在那個信號出現之后,您的神經就有些緊繃,”她忍不住說道,“雖然旁人大概看不出來,但我注意到了——您認為那個信號是個很大的威脅么?信號的發送者……雖然您剛才說的很樂觀,但看樣子您已經肯定他們是惡意的。”
“不,我現在沒法確定他們是惡意還是善意,但這個信號的存在本身,就應該讓我們所有人把神經緊繃起來,”高文看了貝爾提拉一眼,“假如它真的來自遙遠星海深處的另一個文明——那么這個文明對我們而言就是完全未知的,完全未知就意味著一切都有可能,他們可能比我們更先進,更強大,可能具備極強的進攻性,甚至這些信號本身就可能是某種陷阱……
“當然,這一切也可能正好相反,可是我們不能把一切寄希望于‘正好如此’。
“而且這種未知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比我們所面對的‘神災’還要危險,因為至少我們已經開始接觸并破解神明的奧秘,我們至少知道神明的界限大概在什么地方,可對于一個星海深處的陌生文明,我們甚至無法確定他們的生命形態是什么。”
貝爾提拉靜靜地聽著高文的話,突然輕聲說道:“無數年來,這顆星球上的凡人如同在黑夜中獨行,世間沒有任何別的燈火,所以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便認為這片廣袤無邊的曠野上只有我們自己,我們在自己的文明燭火范圍內競爭和生存,所接觸過的所有威脅也都來自這個范圍,但現在……我們視野中突然出現了一簇來自遠方的燈光。”
高文輕輕點了點頭:“所以我產生了些緊迫感——海妖的存在以及龍族的證言已經證明了這個宇宙中并不只有我們自己一支燭火,但我們從未想過另外的燈光竟然就在如此之近的地方,甚至已經在朝著我們這個方向照射進來……不管這個陌生的燈光是善意還是惡意,這都意味著我們沒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
“雖然我不知道您有什么計劃,但看上去您對索林巨樹寄予厚望,”貝爾提拉在思索中說道,她沉吟著,夜空下的微風吹過樹冠,在葉海的邊緣掀起了一些細微的波浪,半分鐘的思考之后,她打破了沉默,“或許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突破自身的生長極限。”
高文也在思考自己的事情,這時候他立刻從沉思中驚醒:“你有辦法?”
“索林巨樹的生長極限目前看來主要受限于我的控制能力,而關于控制能力……”貝爾提拉略作停頓,臉上似乎露出一絲自豪的模樣,“您還記得我是怎么同時控制兩個化身的么?”
高文瞬間猜到了對方的想法,忍不住微微睜大眼睛:“你是說那些伺服腦?”
“一直以來,我都只是將伺服腦當做穩定自身人格傾向的輔助器官,偶爾我也會用它們來解決一些研究課題,但很少直接用它們來控制巨樹——并不是這樣做有什么安全或技術層面的問題,單純只是因為我自己的控制能力足夠,不需要這么做罷了,”貝爾提拉點點頭,十分認真地說道,“最近我才開始用伺服腦來輔助自己控制額外的‘化身’,這樣做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而您剛才提出的問題則給了我更進一步的靈感……額外的計算力不但可以控制額外的化身,也可以控制日漸龐大的巨樹。”
高文已經被引起興趣,他點了點頭:“繼續說。”
“我剛才構思了一個方案,如果在索林巨樹生長的過程中每隔一定范圍便在其神經網格中設置一個輔助的大腦,并在這些大腦周圍設置一系列輔助的神經節點和獨立的生物質循環管道,或許就能大大增加巨樹的規模,同時也不會對我本身的思維循環和生物質輸送產生過高壓力,”貝爾提拉接著說道,“同時這些大腦可以深埋在底下,這樣還能避免敵人鎖定我的神經節點,大大增強安全性……”
高文聽著聽著便睜大了眼睛,他在腦海中構思著貝爾提拉這個驚人的方案,腦補出的畫面便已經格外震撼,而在聽到對方打算將那些輔助腦深埋地下的想法之后他立刻便贊同地點了點頭——這樣做安不安全倒在其次,主要是對那些在地表活動的普通人的心理健康比較友好……
貝爾提拉看出了高文贊許的目光,她微笑著停了下來:“您對我的方案還有要補充的么?”
“沒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的身體,所以技術層面的事情你自己把控就好,”高文點了點頭,“只不過有一點我要說明——我并不是要讓索林巨樹漫無目標地盲目擴張,而是有一個詳細的‘生長計劃’……”
一邊說著,他一邊又忍不住提醒道:“另外我必須提醒你一點:這個宏偉的計劃雖然有著很好的出發點,但更不能忘記昔日萬物終亡會的教訓,畢竟當初你們的出發點也是好的,最后卻墮入了技術的黑暗面——所以你這次必須時刻注意生長過程中的風險,一旦發現巨樹有失控的可能就必須立刻中止,同時不管你的計劃進行到哪一步,都必須隨時向我報告進度,無需經過別的部門,直接向我本人報告。”
看著高文那格外嚴肅的神色,聽著對方語氣中的鄭重,貝爾提拉也肅然起來,作為昔日神孽之災的親歷者和參與者,關于萬物終亡會昔日逐漸墮入黑暗瘋狂的種種回憶此刻盡數在她腦海中浮現——在她所有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她深深低下頭,語氣沉重:“是的,我再也不會犯當年那樣的錯誤了,高文兄長。”
遙遠的北方海岸,帝國目前最大的出海口,新城“北港”如今已成為北境最繁忙的物資集散樞紐。
這座幾乎是舉半個帝國之力在最短時間內建造起來的新城如今屹立在北海岸的盡頭,它的拔地而起創造了無數在當地人看來堪稱奇跡的記錄——從沒有人見到過一座城市可以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建造起來,從沒有人見到過巨大的集熱塔聳立在大地上,蛛網般的供熱管道將整個城市置于溫暖中,帝國的新秩序以這座城市為中心向外擴散,如一股無可抗拒的巨浪般漫過整個北方——更沒有人見到過有如此多的商人、旅行者、冒險家一朝云集,如蜂群般簇擁在這片曾經被寒冷和荒蠻統治的海岸線上。
曾經那些質疑過北港建設兵團,質疑過維爾德家族決定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盡數消散,在巍峨挺立的港口護盾和市政集熱塔前,所有蒼白而軟弱的質疑都如春雪般消融,而另外一些表達擔憂的聲音則在北港新城的商業迅猛崛起之后漸漸消失。
新秩序帶來了北方人從未見識過的新繁華,這種繁華令人瞠目結舌,流淌的金鎊和費納爾如蜜糖般糊住了所有懷疑的舌頭,即便是再盲目短視的土著貴族,站在“北港海關大廳”或者“北港鐵路樞紐”的時候也無法違逆本心地將其斥為“攪亂秩序的粗俗產物”。
當然,也有格外頭鐵的——只不過他們已經和他們堅硬的頭顱一起融入大地,成為了新城區向外擴張的基石的一部分。
一場細雨造訪了這座港口城市,這是入夏以來的第二次降雨,但這終究是極北之境,哪怕已經入夏,這雨也顯得格外冷冽,仿佛水滴中還混雜著細碎的冰晶。在朦朧的雨中,高聳的城市供熱設施和鑲嵌著符文的魔能方尖碑指向天空,各自散發出的魔力光輝在霧蒙蒙的天色里形成了一圈圈向外擴散的光幕。
一列鐵黑色的魔能列車在細雨中慢慢減速,鐵路站臺前投射出的黃色全息標記墻隨之變為代表允許通行的綠色,依靠斥力裝置運行的鋼鐵巨獸駛入被全息投影標注出的站臺,并在站臺邊緣平穩減速,隨著一系列機械裝置轉換極性時發出的咔咔聲響,列車終于停下,并伴隨著一陣鈴聲打開車門。
來自遠方的旅客們從列車中魚貫而出,本就繁忙的站臺上頓時更加熱鬧起來。
在涌向站臺的旅客中,一個穿著黑色短袍的身影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一路罵罵咧咧——在穿著打扮五花八門的旅客中,這個穿著短袍的身影仍然顯得尤為醒目,他須發皆白,看上去是一名七八十歲的老者,卻精神頭十足,不但可以從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中擠出一條路來,還能在人群邊緣跳著腳叫嚷有人踩到了自己的腳。
他穿著一身在這個“新時代”已經顯得有些落伍的短款法師袍,這身法袍顯然已經陪伴主人多年,表面多有磨損的痕跡,卻仍然干凈整潔,他腰間懸掛著一本法師常用的黑羊皮魔法書,另一側則懸掛著短杖和裝在袋子里的法球,一頂黑色的軟帽戴在老法師的頭頂,軟帽看上去很樸素,但邊角處鑲嵌的紅寶石足以證明這是一件風格內斂的超凡寶物。
這整體打扮顯然十分適宜在荒郊野外行動,通常那些踏上冒險旅途的法師們都會偏愛這種不影響行動又能穩定發揮戰力的“行頭”。
但很少有哪個踏上冒險旅途的法師會如他這般年歲——這樣年紀的老人,哪怕本身仍然是個實力強大的施法者,也該珍惜自己的余生,老老實實呆在法師塔里研究那些畢生積累的典籍了。
“這年頭的年輕人真是越發不尊重老年人了,”老法師站在人群外面叫嚷了幾句,便搖搖頭嘟嘟囔囔地向著站臺出口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又忍不住抬起頭來,打量著站臺上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魔導裝置、廣告標牌以及指示路標,以及另一側站臺上正在緩緩停靠的另一輛貨運列車,“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年頭的這些精妙玩意兒倒確實有趣……自動運轉的機器?還真是聰明人才能折騰出來的好東西……”
“當然,這位有眼光的老先生——”老法師話音剛落,一旁便突然傳來了一個愉快且充滿活力的年輕男聲,“歡迎來到北港,這片土地上最繁華最先進的港口新城,您是來對地方了,這里的好東西可到處都是……”
老法師扭頭看了一眼身旁,看到一個身穿暗藍色外套、頭發打理的一絲不茍的年輕男子正站在旁邊,臉上還帶著愉快親切的笑容。
“賣土特產的?還是推銷商旅酒店的?”老法師立刻挑起眉毛,不等對方說完便將其一口噎了回去,“可別把我當成第一次坐魔能列車的土包子——我只是常在野外工作,可不是沒進過城里,十林城的符文鍛造廠你進去過么?波奇凱斯堡的晶體熔鑄廠你進去過么?”
年輕人被老法師的一連串話噎住,當場臉色便有點發紅,帶著尷尬說道:“這……我不是這個意思,老先生,我只是看到您站在站臺上,看您是否需要幫助……”
“首先,‘先生’前面不用加個‘老’字,我接下來恐怕比你還能活呢,其次,我也不需要土特產或者推薦旅店,我來這里是辦正事的,有自己的安排——不過若說到幫助,我倒確實需要找你打聽打聽。”
年輕人仿佛被老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震懾,趕緊咽了口口水,帶著一絲局促露出笑容:“您……您盡管開口。”
“這城里應該有個‘極北探索開拓團報到處’吧?往哪走?”
“極北探索開拓團?”年輕人愣了一下,緊接著反應過來,“您說的是前往塔爾隆德的那個冒險者行會?”
“沒錯,是這么回事,冒險者行會……我也覺得這個名字更順口一點,”老法師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大陸北邊好像一共有兩個報名的地方,一個在圣龍公國,一個在北港——其實一開始我是打算去圣龍公國的,但那地方太遠了,列車也不通,我就來這里看看情況。”
“是的,這邊確實有一個給冒險者們報名前往塔爾隆德的登記中心,”年輕人一邊說著一邊又忍不住看了眼前的老人好幾眼,不管怎樣,他都不敢相信眼前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竟然會和“冒險者”畫上等號,“但您……您難道也打算去塔爾隆德?”
“廢話!”老人頓時瞪起眼睛,“難不成我坐了一整天的列車只是為了去參觀極北探索開拓團的馬桶?”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好吧,您從這里往前,離開出站口之后往西拐,走過兩個路口就能看到路牌了,一個非常明顯的牌子,帶有塞西爾和塔爾隆德的雙重標志——當然如果您不介意出點錢,也可以直接搭乘出租馬車或魔導車前往。”
年輕人說著,突然眨了眨眼,在他眼前只有已經空曠起來的站臺,寒涼的風從身邊吹過,這里哪有什么老法師的身影?
“見……見了鬼了!”
年輕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低聲咕噥,但又突然感覺手心似乎有什么東西,他抬起手張開一看,卻看到一枚面值為1費納爾的硬幣正靜靜地躺在手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