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跪在一個足有丈余高的土堆面前,正正經經地磕了三個頭,奉上三炷香。
這里是姜鋒與他妻子埋骨之所,正處于一處高大的山坡底下。當日夜間暴雨,這處土坡在雨水沖刷下發生了坍塌,有一小半山坡的土都傾泄下來,將他們所在的馬車整個掩埋在底下。因土堆高達丈余,被人發現時又已經是第二天白天了,救人已經來不及,要挖開土坡又極費人力,還不知山坡是否會再坍塌,因此流民們便索性將這里的泥土稍稍歸攏成一堆,權作姜鋒夫婦的墳墓,不至于跟山坡混為一體,讓人無法辨認,也就離開了。
今日姜七爺與林德帶著青云前來,隨行的還有許多仆人與雇來的壯勞力,等三人祭奠過后,便請幾個從淮城請來的和尚念經超度亡魂一番,然后就讓眾勞力開挖了。
青云自己不想回姜家去,是因為自身身世未明,姜氏一族中又沒什么可以依靠的親人,她還是穿越來的,更樂意抱緊干爹的大腿。但姜鋒卻正經是姜家子弟,雖然不知道他為何會背離族人期望,棄官出走,又多年不與家人聯系,連親人去世都顧不上回去奔喪,但他的血肉至親都葬在河陽,想必他也希望能在死后與他們團聚。青云自認為沒有立場去阻止這件事,一直以來都采取十分合作的態度。
此時已是初春時節,雖然泥土不比冬天時硬冷,但要挖開也十分費功夫,眾勞力們即使人多勢眾,也花了大半日,方才將土堆的高度稍稍降低了三四尺。青云穿著棉襖,本來還算暖和的,但站得久了,又被山間的冷風吹了半日,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臉色發起青來。
林德十分關心地問:“大表妹沒事吧?”又將身上的厚斗篷脫下來遞給她:“穿上這個吧,你一個女孩兒家,生得又嬌弱,哪里經得住山里的寒風?”
青云笑了笑,拒絕道:“不用了,林大哥。你的身體也不怎么健壯,這斗篷還是留著你自己用吧。我帶了衣裳來,這就去添上。”
林德忙道:“行李都放在馬車上呢,山路不好走,馬車都停在山腳下。你這一路走過去,不知要吹多少風,又沒個人陪著。怎么能行呢?我只是生得單薄,其實身子好著呢,你不必為我擔心。”
青云有些無奈,其實林德這人還是不錯的,對她也很照顧,但這一切都有個前提,就是他堅信她就是姜鈞那個有可能自火場逃生的女兒。說真的,她覺得這事兒不大靠譜。哪怕相貌上有些相似,她也不大相信自己真是那個女孩子。全家人死于大火,只她一個不滿六歲的小女孩逃出生天。她第一時間不是去找親人、族人,反而失蹤多年,然后幾年后出現在西北。遇見了她親叔叔?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只是湊巧長得象姜家的人,所以才會被姜鋒收養的!
就因為這個緣故,林德對青云越好,青云心里越是糾結。她在曹玦明那里已經吃過一次虧了,實在不愿意再接受一位看起來溫柔可親,但實際上并非真心對她好的“表哥”!
林德無論如何勸說,青云也始終沒有接受他的斗篷,終于站在前頭的姜七爺忍不住回過身來說話了:“你們倆在爭什么呢?這點小事也要推來推去的。山間風冷,我瞧那些人還要干上一陣子,繼續站在這里吹風,未免太傻了,還是尋個避風的地方歇一歇吧。”
林德馬上附和:“姜七叔說得是,方才過來的時候,我瞧見那邊大樹底下有塊平地,周圍有幾塊大石,正好能擋風,便讓人將那里收拾了一下,眼下只怕已經辦好了,不如我們就過去那里等吧?”
姜七爺微笑點頭:“你這孩子,辦事就是細致。”語氣中滿是贊賞。
青云偷偷看了林德一眼,心里有些可憐他寄人籬下,不過這念頭在她腦子里也就是一閃而過罷了,她對林德的提議并不反對,便乖乖跟著他們去了。
到了林德所說的地方,果然已有姜家仆人在這里擺了四塊略平整些的石頭,又擦干凈了,鋪上夾棉的椅墊,正好讓人坐上去,其中一塊大些的石頭,就成了暫時的桌子,上頭擺放著茶具。一旁還有長相清秀的侍婢往帶來的小火爐里添炭塊,然后將銅制的精致茶壺放到爐上煮開水。
姜七爺與林德非常自然地在椅墊上坐下來,又有小廝送上了黃銅制的腳爐,看起來跟清河縣城里一般富貴人家用的手爐差不多,卻是讓人踩在腳底下取暖的。青云心中感嘆一聲有錢人就是,那煮水的侍婢便也拿了個腳爐要放在她腳下了。她心想有福不享是傻瓜,便也學著姜七爺與林德的模樣往石頭上一坐,雙腳抬起踩在腳爐上,卻看見那侍婢輕手輕腳地整理著她的裙擺,完全遮住她的鞋子,連一丁點兒鞋尖都不露。
青云心想這大概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吧?小姐們在外人面前是連鞋子都不能露的。想想自己可以說是放養大的,父母在世時也是千嬌百寵,從不在這些所謂的淑女儀態上強求她,父母過世后,祖母和叔伯父更是沒有閑心去管她,現在穿到了古代,要是真回到姜家去做個無依無靠的小姐,只怕光是規矩禮儀,就能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了!
一個婆子拿著青云的夾棉短披風過來了,這原是她預備出門時遇上壞天氣給自己御寒的,上山前卻留在了馬車里。她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林德,只見后者微微一笑:“方才吩咐人去取了。這里雖避風,妹妹還當多添件衣裳才是。”
青云有些感動地道了謝,將短披風穿了,侍婢又送上了才泡好的熱茶。她喝了一口,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暖和了起來。
姜七爺跟林德說起了閑話:“喬大人要回京了,他昨兒才問起我,能不能給他薦兩個可靠穩妥的人,今年秋后他可能就要轉往地方上任職了,身邊須得有幾個信得過的。我覺得你不錯,跟他提了一提。他也覺得你不錯。橫豎你如今又沒有差事在身,不如就跟他見識幾年?也省得你一直跟在我身邊做些雜事,荒廢了光陰。”
林德似乎有些猶豫:“七叔,我還要送二表叔的靈柩還鄉呢。再說,大表妹又無人照顧……”他看了青云一眼。
青云忙道:“林大哥不必擔心我,我在這里過得挺好的。家里有高大娘。外頭還有干爹撐腰,再說,周大人不是官復原職了嗎?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吧?他在這里做縣令,還有誰敢欺負我呢?倒是你還年輕,正是該搏一搏前程的時候。”
林德卻相當不以為然:“周康經此一劫。元氣大傷,官聲也受損了。他岳家壞了事,差點兒就被奪爵。如今爵位雖得保,皇上卻挑了王家另一支族人襲爵,他妻子成天鬧個沒玩,他那嫡長子還被革了功名……雖說保得性命已是萬幸,但他家亂成這樣,他還不知有沒有余力回來繼續為官呢。若他不回來,只靠劉謝一人,我怎能放心你獨自留在這里?你是個女孩兒。過這樣小門小戶的苦日子,已經十分委屈了,若連個護著你的長輩都沒有。萬一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跟姑祖母、大表叔交待?”
青云小聲道:“以前沒人護著,我也在此平安住了那么久。不會有事的。林大哥還是奔自己前程去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林德還要再勸,姜七爺攔著他道:“行了,你原是青丫頭的表兄,即便要照顧她,也輪不到你,現放著我這個同族的叔叔,你在這里說什么大話呢?”林德面露愧色:“七叔,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姜七爺笑道,“只是你這些顧慮都沒道理。如今清河縣里誰不知道她是我們河陽姜家的女兒?即便你不在跟前,又有誰敢欺負她?哪怕周康不回來做官,難道新任的縣令還敢對她如何不成?你放心,即便我要離開,也會將這些事都安排妥當的!”
青云與林德雙雙露出驚訝之色,后者似乎覺得很難接受,青云卻是又驚又喜:“七伯,您答應讓我留下來了?!”
“我不答應,難道還能綁了你走?”姜七爺無奈地道,“你那話也有道理,你身世一日未明,便一日不好回去,不然,要把你記在誰人名下?要算你是嫡女還是養女?況且眼下姜家四房正要尋個替罪羊,你回去了,豈不是羊入虎口?倒不如暫且在外頭住著,我與四維回河陽后,除卻族長,也不對旁人提起,等四房的風波平息后,族中也查明你是否凌則之女了,那時是去是留,也有個定論。”
青云明白了,說到底,還是她身份不明的原因,不過她心里卻很高興姜七爺能說這番話,連忙向他道謝:“謝七伯體恤。我在清河一定會乖乖的,絕不惹事!”
姜七爺撫了撫胡子,微笑道:“很好,針鑿之事也該多多習練,琴棋書畫能學的就學一學,閑時多練練字。我們姜家的女兒,個個都知書達禮,能文善墨,象個村姑似的可不行。”
青云干笑以對。
這時,土堆那邊傳來一陣喧嘩聲,姜七爺忙派人去問是怎么回事,那人回來稟道:“七老爺,是掘到馬車頂了!”
青云等人連忙起身趕了過去,只見那土堆已經削去了近一半,露出一角馬車頂,車檐處已經塌了一半,從中折斷,卻隱隱可見上頭綴著的車簾布碎。
青云捂了捂口鼻,只覺得鼻子酸了,林德紅著眼圈下令:“趕緊掘!二表叔就在車里了!”
接近黃昏時,一男一女兩具尸首被平放在山坡前的空地上,面目已無法辨認了,身上的衣裳也被泥水污得看不出本來的花色,但姜七爺圍著那具男尸轉了幾圈,又從對方腰間取下一個佩飾,用手擦去上頭沾的污泥,便含淚點頭道:“應該是九弟。身量是對的,這玉佩我從前也見他戴過。”
林德接過玉佩,眼淚一下就冒出來了:“是他的東西,我記得大表叔也有一個……”低頭拭淚,又將玉佩遞給青云。
青云接過玉佩細看,只覺得雕得挺粗糙,玉質也很平常,可姜鋒與姜鈞兄弟倆都有一個。前者又時時佩戴在身上,可見是他心愛之物。她猶豫了一下,問:“這個能留給我嗎?我想當個念想,拜祭的時候也有個遺物作替身。”
林德含淚道:“你拿著吧,大表叔那個在我那兒呢,回頭我也給你拿來。這是姑祖母生前送他們兄弟二人的東西。他們總是常年戴在身上……”
青云拿出手帕將玉佩包好,又走到女尸身邊,從她滿是污泥的發間抽出一樣東西,正是那根銀鳳簪。擦去泥污后,銀鳳簪身略有些發黑。但鳳口垂下的那顆大紅寶石,卻依舊鮮艷閃亮。
姜七爺若有所思:“此女定是紅綃,不然就是碧羅。皆是楚王妃多年前身邊心腹之人。此簪我曾多次見她們戴過,聽說是楚王妃所賜,二人皆愛如性命,片刻不肯離身。楚王妃當年言道碧羅出府嫁入外地富庶人家,因路途遙遠,從未回京請過安。碧羅家人也是如此說。紅綃卻聽聞是生了急病,被送到莊子上養病了,從此再未聽說過她的消息。我實在想不到。她竟是隨九弟走了!怪不得九弟要棄官而去,多年來也不敢聯系家族。只是為了一個女子,便棄了家族親人。自毀前程,九弟實在太令我失望了!”
青云聽得有些不悅,板著臉不說話。林德倒是哭得很傷心。顯然也是信了這話。青云見狀更加生氣,硬幫幫地說:“無論他以前做了什么,現在人都死了,讓他們躺在這里不象樣子,趕緊替他們清潔一下,好生妝殮起來吧!”
姜七爺與林德這方反應過來,忙叫仆人們幫忙,先拿布將尸首裹好,用板車運下山去,到了住的地方,再徹底做個清理,替他們重新梳頭穿衣。
青云心中感念姜鋒對本尊有教養之恩,想要出一份力,無奈林德堅持她一個小女孩兒不該沾手這種事,硬是將事情都料理妥當了,才許她去見姜鋒與魏紅綃二人。只是尸首在土里埋了一年多,已經腐爛得頗為嚴重了。她再看也看不出什么來,反而覺得那情形有些惡心,無奈之下只好撤退。
姜七爺命人做了防腐措施,便馬上將尸首裝進了棺木中,打算盡快趕回家鄉安葬。他與林德囑咐了青云許多話,又讓林德親自送青云返回清河縣城,交到劉謝手中,千叮萬囑,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青云看著林德遠去的身影,微微嘆了口氣。劉謝笑問她:“丫頭,可是松了口氣?我瞧你這真表哥待你很是照顧,不過你大概會覺得他煩吧?”自打從淮城回來,劉謝對青云比先前更親近寵愛了,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
青云倒沒覺得他的態度讓人有壓力,反而眨了眨眼:“知我者干爹也!好啦,現在人都走了,干爹明天休沐,要上我家去吃飯么?您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吏舍里,想必又積下一大堆臟衣服,也該要送來漿洗了吧?”
劉謝不好意思地撓著頭笑道:“明兒一定來!不過青丫頭,你一個人住在城外,不覺得害怕么?雖說你那宅子是自己的地方,左鄰右舍都是熟人,前頭鋪子還租給了那兩個流民寡婦開鋪子,她們身材高大又有力氣,等閑人都不敢來相擾。但晚上你一個人住整個后院,就真不怕么?”
青云下巴一昂:“有什么可怕的?我都住習慣了!高大娘不想離了縣衙后街,我怎好勉強她?現在住的地方,旁邊幾間宅子都是我的,我收租子也方便,閑了去看王掌柜,或是到流民村里串門子,誰見了不向我問好?若真有不長眼的外地人要欺負我,我喊一聲就有無數壯漢跑出來為我撐腰。我覺得比城里還安全些呢!”
“雖說如此,但是……”劉謝有些憂心,“你好歹也是個大家小姐……”
青云擺擺手:“明兒我就上相熟的流民家里,雇幾個寡婦來教我做針線,既給她們添了收入,我自己也學了東西,豈不是兩全齊美?行了,干爹,我能照顧好自己的,反倒是你,才要好好照顧自己呢!”
“我怎么沒照顧好自己了?”劉謝道。“衣食住行我都沒什么可擔憂的,至于旁人,我兄弟如今吃了大虧,差點兒丟了性命,也知道錯了,已是拿了我的銀子乖乖回鄉去。我再不必為他擔心。周大人也平安無事,不日就要回來繼續任職;那意圖興風作浪的葛典吏被代理的縣令大人捉住了把柄,已是告上吏部,被踢出了縣衙,日后再不能為難于我。若說有什么可慮的……”他停下了腳步。望向前方,沉默下來。
青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前方不遠處的縣衙后門外。鐘家人正在搬運行李上馬車。鐘勝姐與一個丫環扶著鐘太太正從縣丞宅往后門方向走,神色都十分黯然。
鐘淮到底還是沒能逃脫罪責,他那縣吏之職是被捋掉了,他本人倒是只挨了幾十板子,便被放了出來。能逃得大難,也算是他家的幸事,不過鐘家人卻必須搬出府衙來。還好他們家本就富庶,雖此番傷了些元氣。花了不少錢,但日子還是能過得的。
鐘勝姐瞧見青云,眼圈就紅了。臉上隱有忿忿之色。她扶了母親上馬車,轉頭便往青云走來,悲憤地斥責道:“我視你為至親好友。家中有禍事,還請你來商議,連那首飾圖紙如此重要,也拿給你看了,你怎能害我父親?!如今他丟了官職,我們一家也被迫搬離縣衙,你高興了?!你這樣心腸惡毒,當心有報應!”
青云神情平靜地看著她:“別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你父親沒有做錯事,又怕什么被告?他既然害了人,就要承擔被人揭破的風險。”
鐘勝姐哭道:“你胡說!我父親才沒有害人!他本意并非如此,只是周太太心腸不好,才把事情鬧大了!”
青云淡淡地道:“最初的起因卻是你父母叔叔貪心所至,你怪我做什么?你說我心腸惡毒,還說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和友誼,卻也不想想,如果是我干爹做錯了事,連累得你爹坐了大牢,難道你還會因為與我的交情,就不管你親爹了嗎?你我各有立場,誰又能怪罪對方做錯了?鐘大人本來是個好人,只是一時糊涂而已。你既是他的女兒,就別說這種是非不分的話,那就太辱沒他了。”
鐘勝姐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轉身回到馬車上,跟著家人一道離開了。
劉謝嘆了口氣:“若非鐘大人一時糊涂,今日又怎會淪落至此……”
青云卻微笑道:“我瞧他本事還是有的,等周大人回來了,干爹要不要問問周大人,看能不能召他回來做個小吏員?反正他這輩子也沒有別的指望了。”
劉謝眼中一亮:“這話不錯!若實在做不得吏員,請他來做個師爺也好!他在清河本來就極有威望的,哪怕這回出了事,也有不少人念他的好。若就此廢了實在可惜。”他又嘆息一聲:“青丫頭,你實在是個心胸寬大之人,那鐘姑娘這般罵你,你還要幫她父親的忙。只不知為何你獨獨對小曹大夫那般苛刻,他雖騙了你,卻也沒對你如何,你面上待他雖禮敬,實則處處與他疏遠。我瞧小曹大夫心里定不好受,你這又是何苦呢?”
青云沉默半晌,忽然笑了笑:“時候不早,我該回家啦。干爹,明兒過來時,記得順道去街口買楊記的花糕。我最愛吃那個了!”
劉謝無奈嘆氣:“知道啦!”
青云笑著跑出了縣衙后門,沿著后街往西城門的方向走,路經曹家宅子大門前,忍不住轉頭望向那熟悉的兩扇木門,然后便停下了腳步。
那門忽然吱呀一聲,打了開來,露出曹玦明身著深藍直裰的瘦高身影。他似乎很是意外看見青云駐足在門外,怔了一怔。
二人無言對視。
一陣風吹來,屋前的杏花樹搖晃著,枝頭露著綠意,似乎昨兒夜里,又冒出了幾片嫩綠的新芽。
(第一卷完)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