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美人青睞 六月初八,夜。
十二連環塢總舵的大廳里燈火輝煌,大廳外卻警衛森嚴。
經過五月端陽的那次事之后,這里的警衛和暗卡都已增加了一倍,尤其是今天,分頭去查訪的三批人都已回來,正集中在大廳里,分別報告他們查訪的結果。
第一個站起來的是熊天健。
他率領第一批人再回到太行山下那小鎮去,經過了三十三天的明查暗訪,得到的結果是:
“鏢師們投宿的那客棧叫悅來,因為地方偏僻,土地不值錢,所以客棧建造得很寬闊,一共有三十九間客房。”
“我們已將三十九間客房內每一寸的地方都仔細搜查過,并沒有血跡,也沒有兵刃暗器留下來的痕跡,可以說完全沒有可疑之處。”
“當地一共有一百七十八戶人家,大多是土生土長的,每一家我們都去問過,出事前后幾天,附近都沒有看見過可疑的人。”
“惟一可疑的地方是,出事前的那天早上,有一批木匠到過那里,帶著幾大車木材,據說是為了要做佛像和木魚用的。”
可是這些人在當天晚上就已走了,我們根據這條線索追下去,發現他們原來都是太平王府的木匠,也完全沒有可疑之處。
所以這次查訪的結果,還是完全沒有結果。
由葉星士率領的第二批人也一樣,江湖中所有善于使刀的名家,在端陽正午前那兩個時辰中,都沒有到過十二連環塢附近五百里的地面之內,而且,每個人都有人證。
王毅率領的第三批人總算比較有些收獲,可是距離三千五百萬兩的目標仍很遠。
所以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鷹眼老七身上,現在距離世子的限期已只有七天。
鷹眼老七的回答卻更令人泄氣:“陸小鳳已出海遠行,只怕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離開臥云樓之后,就立刻趕到沿海一帶的港口去查問。
他居然找到了狐貍窩。
可是這個遠近馳名的風月地,在他去的那一天,卻是冷冷清清的。
因為他們老板的那條船沉沒的消息已經傳來,據說船上的人已全部遇難,連一個活口都沒有。
鷹眼老七卻還不死心,又問:“你們有沒有看見過一個長著四條眉毛的人?”
他們看見過,而且記得。
胡子長得和眉毛一樣的人并不多,陸小鳳一向是很容易就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那個人也在我們老板的那條船上。”
“就是遇難沉沒的那條船?”
“是的。”
三批人得到的結果,竟同樣都是完全沒有結果。
那一百零三個精明干練的鏢客,價值三千五百萬兩的鏢銀,也正如石沉大海,無影無蹤。
七天的限期霎眼就過,大家面面相覷,也不知應該怎么辦。
鷹眼老七忽然道:“我們有個法子。”
大家立刻問:“什么法子?”
鷹眼老七站起來,看著大廳外的石柱,緩緩道:“大家都在這里一頭撞死。”
陸小鳳從小老頭的密室中出來時,正是六月初八的清晨。
天氣晴朗,陽光燦爛,海風雖然被四面山峰所阻,氣候還是涼爽怡人。
他并不是從原來那條路出來的。
所以并沒有經過那堆滿木魚的地方,也不必再鉆水池。
這條地道的出口處,就在那九曲橋下的荷塘附近,他出來之后,才想起剛才忘記問小老頭一件事:“假如我要睡覺,應該到哪里去睡?”
小老頭顯然認為這種事他一定可以解決的,所以也沒有提,卻不知睡覺正如吃飯一樣,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現在陸小鳳只希望能找到岳洋。
岳洋就算不會找地方給他睡覺,至少也會帶他回到那小茅棚去。
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狗窩,何況那里還有個笑口常開的老朋友等著他。
想到這個老朋友,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老朋友那大肚子里,是不是也有個人?這個人沒有牛肉湯喝,是不是已經死了?”
想到這一點,陸小鳳更想趕快回去。
他居然在想家了,這連他自己也覺得滑稽。
只可惜他找不到岳洋,卻看見了沙曼。
百花盛開,在陽光下看來更艷麗了,沙曼就站在花叢中,穿著件輕輕飄飄的袍,臉上不著脂粉,百花在她身邊卻已都失去了顏色。
她就這么樣隨隨便便的站在那里,既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陸小鳳卻情不自禁走了過去。
她忽然轉身走了,陸小鳳也不由自主跟著她走,走過一條鋪滿朱石的花徑,前面一叢月季花掩映中有棟小小的屋子。
她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棟小屋無疑就是住的地方。
陸小鳳忽然想到了幽靈山莊。
看起來,這里的確有很多地方都和幽靈山莊相像,可是實質上卻完全不同,陸小鳳的遭遇也不一樣。
到幽靈山莊去,他心里早已有了準備,早已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幽靈山莊中的人,都是死過一次,再隱姓埋名的。
這里的人根本就是無名的人。
老刀把子雖然是個了不起的角色,這小老頭卻更是個不世的奇人,驚才絕艷,深不可測,老刀把子跟他比來,只不過是海洋旁的一條小溪而已。
小屋的門還開著,屋里寂無人聲。
陸小鳳終于還是忍不住走了進去,沙曼就在門后,掩起了門,擁抱住他。
她的嘴唇灼熱,身子火燙。
陸小鳳醒來時,已近黃昏。
她正站在窗口,背著他,纖細的腰肢伸展為豐盈的臀部,雙腿修長筆直。
陸小鳳幾乎看得癡了。
這又像是一場夢,荒唐而甜蜜,他永遠想不到她為什么會這樣對他。
他想坐起來,走去再次擁抱她,可是四肢疲軟無力,連動都懶得動。
她沒有回頭,卻已知道他醒來,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殺了飛天玉虎?”
此時此刻,無論誰也想不到她會忽然問起這句話。
飛天玉虎狡猾殘酷,在銀鉤賭坊那役中,陸小鳳幾乎死在他手里。
陸小鳳也想不到她會提起這個人,忍不住問道:“你認得他?”
沙曼還是沒有回頭,可是肩頭顫抖,心情仿佛很激動。
過了很久,她才緩緩道:“他的真名叫江玉飛,我本來叫江沙曼。”
陸小鳳吃了一驚,道:“你們是兄妹么?”
沙曼應道:“是的。”
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忽然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對他了。
原來她是為了要替兄長復仇。
可是她沒有把握能對付陸小鳳,她只有用女人最原始的一種武器。
這種武器一向很有效。
現在他四肢痹軟,想必已在銷魂的睡夢中遭了她的毒手。
陸小鳳只有在心里安慰自己:“我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運氣,能夠死在這樣的女人手里,也算是運氣,我還有什么好埋怨的?”
一個人只要能想得開,這世上本就沒有什么值得苦惱埋怨的事。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雖然沒有親手殺死他,他卻是因我而死的,假如我有第二次機會,說不定會親手殺了他。”
沙曼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曾經不止一次發過誓,無論誰殺了他,我都要將自己的身體作為酬謝,我已沒有什么別的法子能表達我的感激。”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悲哀和怨恨。
陸小鳳又吃了一驚:“為什么?”
沙曼的身子在顫抖,道:“他雖然是我的哥哥,卻害了我一生。”
陸小鳳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了解這種情形,像飛天玉虎那樣的人,無論多卑鄙可恥的事,都能做得出的。
沙曼仍然沒有回頭,又道:“我答應過自己的事,現在我做到了,你也可以走了。”
陸小鳳道:“我不走。”
沙曼忽然轉身,蒼白的臉上淚痕未干,美麗的眼睛卻已因憤怒而變得利如刀鋒,冷冷道:“你還要什么?難道還要一次?”
這句話也說得利如刀鋒。
陸小鳳知道自己現在若是走了,以后再相見一定相逢如陌路,若是再去擁抱她,她縱然會拒絕自己,以后只怕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
若是既不走也不去擁抱她,卻又怎么能在這里呆得下去?
他又傻了,真的傻了。
沙曼看著他,目光漸漸溫柔。
他若真的是傳說中那樣的薄幸登徒子,現在就算不走,也未必會乘機再擁抱她一次。
反正他已得到她,為什么還要再留以后相見的機會?
她看得到他心里多情軟弱的一面,但是她一定要讓他走。
外面忽然有人在高呼:“九少爺回來了,九少爺回來了。”
沙曼的臉上立刻起了種奇怪的變化,就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忽然被父母抓住。
陸小鳳卻笑了笑,道:“你不妨先走,我很快就會走的,今天的事,我一定也很快就會忘記。”
他在笑,只不過無論誰都應該看得出,他的笑是多么勉強。
沙曼沒有走,反而坐了下來,坐在他的床頭。
陸小鳳道:“你一定要我先走?”
沙曼道:“你可以不必走。”
陸小鳳道:“你……”
沙曼臉上的表情更奇怪,道:“我做的事并不怕別人知道,你隨便在這里呆多久都沒關系。”
陸小鳳看著她,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人卻已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忽又笑道:“我有樣東西送給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要?”
沙曼道:“你要送的是什么?”
陸小鳳道:“我的夜壺刀。”
沙曼又在看著他,美麗的眼睛中有了笑意,終于真的笑了。
陸小鳳從沒有看過她笑。
她的笑容就像是冰河解凍,春回大地,新生的花蕾在陽光下開放。
陸小鳳也笑了,兩個人同時在笑,也不知笑了多久,忽然間,兩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眼睛里流了下來,流過她蒼白美麗的面頰。
她忽然也站了起來,用力拉住陸小鳳的手,輕輕道:“你不要走。”
陸小鳳的聲音已嘶啞,道:“為什么?”
沙曼道:“因為我……我不要你走。”
她又擁抱住他。
她的嘴唇冰冷,卻柔軟芬芳甜蜜如花蕾。
這一次他們已沒有火焰般的欲望,卻有一股柔情,溫柔如水。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位智者說過句令人永遠難忘的話。
這位智者說:友情是累積的,愛情卻是突然的,友情必定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愛情卻往往在一瞬間發生。
這一瞬間是多么輝煌,多么榮耀,多么美麗。
這一瞬間已是永恒。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暮色已降臨大地。
仲夏日的黃昏,又明亮,又朦朧,又濃烈……
多么奇妙的人生,多么奇妙的感情。
也不知是門沒有閂,還是窗沒有掩,一個人輕云般飄進來,又輕云般飄出去。
他們卻沒有看見他,也沒有發覺到已有人來了又去了。
可是他們卻看到了他留下的一朵花。
一朵冰花。
現在正是仲夏,這朵花卻是用冰雕成的,透明的花瓣還沒有開始溶化。
要在多么遙遠的地方才有窖藏的冬冰?
要費多么大的苦心才能將這朵冰花完完整整的運到這里來?
雖然是一朵小小的冰花,可是它的價值有誰能估計?
又有誰知道其中含蘊著多少柔情?多少愛心?
除了那神龍般的九公子外,還有誰能做得出這種事來?
他知道她從來不看重身外之物。
他知道她怕熱,在這南海中的島嶼上,卻終年看不見冰雪。
所以他特地將這朵冰花帶回來,親自來送給他心愛的人。
她卻在別人的懷抱里,他只留下朵冰花,悄悄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