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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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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入您的搜索字詞提交搜索表單搜索網絡搜索拙風主頁搜索拙風論壇文學小說正文  步步驚心(十三)

桐華來源:拙風文化網  良妃去世兩周年忌辰快至,八阿哥向康熙請旨告退,說想去祭奠亡母。康熙準他所請,八阿哥帶人自行離開。

  他走后不久,康熙就吩咐拔營回京。此次行圍康熙所獲頗豐,眾位阿哥和大臣都盛贊:“皇上雄姿不減當年,非我等可比!”,老年人總是喜歡別人夸贊自己年富力強,康熙也不例外。聞之龍心大悅,因此十一月二十六日,行至行宮休整時,特舉行宴會,君臣同樂。

  眾人正談笑不斷,王喜進來奏道:“八貝勒爺派人來給皇上請安!”康熙笑喧他們進來。

  一個老太監和一個年輕隨從一人提著一個黑布籠罩的大鳥籠進來。跪下向康熙回道:“貝勒爺向皇上躬請圣安!因來不及趕來,貝勒爺說‘在湯泉處恭候皇上一同回京’,特命奴才們帶來兩只海東青,進獻給皇上。”

  康熙聽了笑說:“難得他一番孝心,掀開來瞧瞧。”兩人磕頭,解繩結,準備掀簾。

  三阿哥笑附和道:“八弟這禮送得極為有心,皇阿瑪不久前剛寫了《海東青》詩,贊道‘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性秉金靈含火德,異材上映瑤光星……”三阿哥朗朗誦詩之聲忽地凍住。

  滿堂剎那間如死一般寂靜,人人臉色煞白。我瞪著趴躺在籠中,奄奄殆斃的鷹,腦中一片空白,心好象停止了跳動。瞬時后,心突突狂跳,彷似要蹦出胸口,太過震驚恐懼,竟完全不敢去看康熙的臉色。

  驚恐中,時間過得份外慢,實則也許只是一會,可彷佛卻過了很久,久得我覺得自己已經盯著兩只海東青有一世紀之久。一聲巨響,康熙身前的幾案掀翻在地,隨著乒乒兵兵杯盤落地的聲音,呼拉拉滿屋的人全都跪倒。往常康熙也會有發怒之時,可從未如此氣急敗壞,一般都會有阿哥或大臣奏勸‘皇上息怒’,寬解康熙。如今滿地所跪之人竟無一人敢出聲相勸。

  康熙雖然豁達,可將死之鷹的背后寓意讓膽子再大,再巧舌如簧的大臣都不敢說話。

  我跪在地上,腦中只一個念頭,八阿哥絕對不會如此做!絕對不會!雖然康熙對他不喜,但他絕不會咒康熙死。最重要的是他絕對不會這么蠢。

  康熙一字字地對跪于地上簌簌發抖地八阿哥隨從道:“回去告訴他‘自此朕與禩,父子之恩絕矣!’”,兩人身子直抖,沒有反應,康熙怒喝:“滾!”兩人驚恐萬分,磕頭后,跌跌撞撞地跑出。

  我全身力量被康熙的話徹底抽干,軟軟地跪趴在地上,他的帝王夢就此斷了!徹底斷了……以父子反目終結。

  康熙掃了一圈跪于地上的阿哥大臣,吩咐李德全備筆墨傳旨,三阿哥代擬,康熙緩緩道:“禩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朕前患病,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礽放出,數載之內,極其郁悶。禩仍望遂其初念,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密行險奸,謂朕年已老邁,歲月無多,及至不諱,伊曾為人所保,誰敢爭執?遂自謂可保無虞矣……”

  辛者庫賤婦?當年寵幸那個美麗溫柔女子的人是你,如今如此毒罵于她的也是你。我初聞的一瞬間竟覺得荒唐可笑。金口玉言,白紙黑字,康熙竟然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八阿哥,一道圣旨,封死了八阿哥的一切退路。我掃了一遍頭貼地而跪的大臣,你們,你們滿口贊譽著‘八賢王’,把他推到浪峰上,如今卻無一人說話。

  “……朕恐日后,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仰賴其恩,為之興兵構難,逼朕遜位而立禩者,若果如此,朕惟有含笑而歿己耳。朕深為憤怒,特論理爾等,眾阿哥俱當念朕慈恩,遵朕之旨,始合子臣之理。不然,朕日后臨終時,必有將朕身置乾清宮,而爾等執刃爭奪之事也……”

  一咬牙,心一橫,欲站起向前,側旁王喜迅速摁住我,低聲道:“你還有阿瑪和兄弟姐妹。他們可不是皇子皇孫。”我盯著康熙背影,腦內思緒雜亂,身子直打寒顫,他低低道:“你上前,只會讓皇上更恨八爺,甚至懷疑你就是他放在皇上身旁日夜監視皇上的棋子,那也是重罪。”心徹底冰透,低頭緊閉雙眼,眼淚顆顆垂落。

  康熙心情突變,氣氛冷肅。五阿哥、十四阿哥前來接駕,兩人都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

  五阿哥慎重地回道:“八弟病倒在湯泉,派人去探望,都回絕了。其他侍從被遣散,只留了幾個日常服侍。如今正在回京路上。”康熙問十四:“你派人去看過嗎?”十四回道:“兒臣派人去探望,八哥避而不見。”

  康熙冷聲道:“心懷不坦蕩之人,行蹤也鬼鬼祟祟。朕不放心他,禎,你親自去帶他回來!”十四阿哥躬身應是。康熙吩咐起駕回宮。我狠狠盯了俯身恭送康熙的十四幾眼,上車而去。

  八阿哥隨十四返京后,臥病在家。往常皇子病時,康熙定常慰問,吩咐太醫時時上奏折呈報病情,如今對八阿哥卻不聞不問。

  我愁腸百結,卻只能無可奈何看著一切。私下里,常暗問,究竟是誰干的?思來想去,卻無定論。

  聞得敲門聲,起身開門,十四阿哥立在院門外,我忙要關門,他胳膊擋著門,一腳踏入道:“你讓我進來,有什么怨氣我們當面說清楚!”兩人都固執地看著對方。如此僵持,不是辦法,我走開,他進來反手關上院門。

  進屋后,他推開窗戶道:“你是恨我沒有替八哥辯解嗎?”我自己都未做到的事情,又怎么會怪你?想了想,放緩臉色,試探地問:“當年一廢太子時,你為了替八爺求情,不惜以死相挾皇上,以至皇上拔刀要殺你。我不懂你這次為何自始至終一句話也無。”

  十四道:“當年我那樣做,結果救到八哥了嗎?不但沒有,反倒因為自己沖動,讓皇阿瑪忌憚八哥在我們兄弟幾個中的影響力,不以父為尊,反從兄。圣旨中還斥罵道‘朕恐日后,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仰賴其恩,為之興兵構難,逼朕遜位而立禩’,這樣的罪名八哥現在怎么再承受得起?六年過去了,難道我還是那個沖動的,把事情越弄越糟的禎嗎?再說,這次事情和上次根本不一樣,上次皇阿瑪責罰八哥,只因為百官的保薦激怒了皇阿瑪,八哥幷沒有做錯事情。可這次卻是忤逆不孝,詛咒皇阿瑪的大罪。”

  他默了會,低頭道:“送鷹的太監和侍衛已經自盡,皇阿瑪難道真就看不出此事有疑嗎?給太子定罪,整整查了半年;給十三哥定罪,也是人證物證俱有,當堂對質。皇阿瑪卻為何只憑當時的一面印象就給八哥定罪呢?而且頒布圣旨,通告滿朝文武?”我皺眉搖搖頭。

  十四沒有看我,垂目凝視著地面低聲道:“二廢時給太子定罪的兩大罪狀都是八福晉的娘舅鎮國公景熙告發的。當時我們以為是我們布局得力,讓皇阿瑪廢了二哥。可現在我才明白,其實皇阿瑪心中早就醞釀著廢太子了,我們煞廢苦心搜集證據告發太子只是順了皇阿瑪的意,皇阿瑪正好借我們之力,理由充足地開始調查太子。皇阿瑪年齡漸大,經過太子之事,對朝臣結黨已經憎恨到極至,深恐有人逼宮篡位。一直都以仁君行事的皇阿瑪卻對太子黨的人一點未留情,齊世武是被鐵釘活活釘死的,托合齊被銼尸揚灰,不許收葬。其他眾人更是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

  “皇阿瑪從一廢太子后就時刻提防著八哥,太子已去,在二廢中八哥又占盡上風,朝中眾臣仍舊希望皇阿瑪能立八哥為太子,如今皇阿瑪唯一忌憚的人就是八哥。皇阿瑪一直以來都在試圖削弱八哥在朝中的影響,甚至為此下旨嚴禁眾臣幫助阿哥謀求太子之位,可八哥在朝中的勢力卻依舊不容小覷;因為禮賢下士,仁孝為懷,在江南讀書人中呼聲也最高,可以說這些都直接威脅到皇阿瑪的皇權。八哥平日行事從無大的錯處,此次斃鷹事件,不失為名正言順打擊八哥的最好機會。”

  十四苦笑幾聲問我:“‘百善孝為先’,如果八哥連人性之本,‘孝’都未做到,他怎么擔的起‘八賢王’的贊譽?百官怎么能保舉一個詛咒自己阿瑪的人?讀書之人又怎么會信服他?”十四沉痛地道:“就連八哥因母去世,悲傷成疾都成了天大的笑話和十足的虛偽。從此后不管八哥做什么都先披上了‘偽’字。‘偽君子’比‘真小人’更遭人唾棄。只怕弄鬼的人自個都想不到效果會這么好,皇阿瑪竟然因勢利導,輕而易舉地粉碎了八哥多年苦心經營的聲望。”

  我癱軟于椅上,天家無情!難怪自始至終,八阿哥未曾做任何辯駁,當年為了百官保薦的事情還特地向康熙表白心跡,可此次這么大的罪名卻只是悄無聲息地病倒了。因為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在康熙眼里根本不重要,康熙認定是他做的,那就是他做的。康熙居然如此對自己的兒子,他為了仁君的名譽,行事每每瞻前顧后,對貪官一再手軟。可卻不惜毀了兒子的身前生后名,千載而下,八阿哥罵名已成。做的好的可以說其虛偽,為了博取虛名惺惺作態,稍有差池的,那是陰險本性的流露。十四能想到,八阿哥也肯定能想到這些,八阿哥的病不僅僅是被人陷害的憤怒,更是對康熙的心寒,對自己一生辛苦盡付流水的悲痛,對百年后人世罵名的無奈絕望。

  半晌后,十四道:“皇阿瑪是鐵了心會在此事上再做文章,務必要八哥再無問鼎皇位之力。現在的情況,只有保住自己,才談得上維護八哥,否則大家同時垮了,只能是拴在一塊完蛋!”

  我靜思了會,盯著十四道:“八爺送的鷹怎么會奄奄一息呢?送出時肯定還是好的,那只能是路上動的手腳。可派的人都是跟在爺身邊多年,得爺信賴的人,究竟什么人才能安排了這樣的人在爺身邊,讓這些狼心狗肺的奴才私下動這么大的手腳?又究竟什么人能從此事獲益?”

  十四聞言,臉色鐵青,不敢置信地盯了我半晌,他氣指著我,手輕顫,半晌后吼道:“我看錯了你!”說完,摔門而去。

  我心哀慟萬分,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他如此舉動是做戲掩飾,還是真的失望生氣?如今的十四爺是康熙跟前的紅人,早非當年追到草原上的十四阿哥。八阿哥徹底垮掉對他極其有利,原來的利益集團必定會再推一人出來,考慮到現在康熙對他的喜愛,肯定非他莫屬。這樣原本八阿哥的勢力都可以收為己用。面對皇位的巨大誘惑,他割舍兄弟之情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事已至此,我再追究還有何意?相關的人都已自盡,我不可能有人證物證。可是我不甘心,我想弄明白,想看看這個宮廷究竟能殘忍到何等地步?

  甚至我寧可這件事情是四阿哥做的,自從十三阿哥圈禁后,四阿哥和八阿哥已經不僅僅是皇位之爭的對立,他們還有恨有仇,他們是敵人,四阿哥如此做,只能說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可不管從下手機會,還是最后獲利,都是十四阿哥更有嫌疑。十四阿哥,你可是八阿哥從小親密的兄弟呀!你怎么能殘忍至此?

  康熙五十四年的新春在我滿腹愁思彷徨中渡過,除夕晚宴八阿哥和姐姐都未來,只有八福晉盛裝出現,替養病在家的八阿哥向康熙和眾位娘娘請安。她舉止得體,笑容自然,化解了不少尷尬,康熙對她也還和藹;她冷如刀鋒的眼神,又讓幸災樂禍、悲憫同情的各色目光全部收斂;看到她,沒有人敢輕易滋生無謂的憐憫,她用從小嚴格培養的高貴雍容,依舊高高在上的俯視著眾人。

  我眼睛潮濕,滿心感佩地看著這個獨自為八阿哥而戰的女子。她是瘦弱的,面色蒼白,厚重的胭脂根本無法遮掩,身材消瘦,往日合身的宮服變得肥大;可她又是極度堅強的,她原本可以選擇留在府中,躲開這一切,任憑他人在背后中傷非議,可她帶著笑容而來,替八阿哥請安問好,禮數周全,任人無可挑剔。她讓一切嘲笑都變成笑話。

  正月二十九日,康熙再次宣詔,停止八阿哥的俸銀、俸米。事情本身倒沒什么,八阿哥受封貝勒極早,平日薪俸很高,再加上受寵于康熙時賞賜的佐領進項等,錢銀頗為寬裕,日常開支絕不會有問題。可關鍵是此事向朝廷眾臣傳達的信息,事情過去兩月有余,康熙在完全冷靜的情況下宣詔,明明白白告訴大家他絕不會寬恕八阿哥,無異是給心存觀望和追隨八阿哥的朝臣們一個明確警告。

  腦中琢磨著康熙的旨意,滿心無奈,真如十四阿哥所言,康熙是絕不會再給八阿哥機會。急急兩聲敲門聲,王喜沖進來道:“萬歲爺要見姐姐。”我忙起身隨他而去。

  進暖閣向康熙請安,康熙心情好似極好,笑瞇瞇地讓我起來。李德全也是看著我微微而笑。

  康熙問:“若曦,你伺候朕幾年了?”我心中一緊,強穩著聲音道:“奴婢四十四年進宮,算來已快十年。”康熙嘆道:“彈指間就是十年。初進宮時,身量都未長足,朕眼看著你一天天出落的婷婷玉立。朕的女兒都不如你伴朕的時間多。”我僵硬地笑笑未答話。

  康熙道:“朕對你的婚事左思又想,原本是為你好,反倒有些耽擱你了。”我忙跪下磕頭哀求道:“皇上,奴婢情愿服侍皇上一輩子。”康熙笑斥道:“說什么傻話?哪有不嫁人的道理的?朕再舍不得也要舍。十四阿哥禎與你年齡相當,你們素來要好,他絕不會委屈你的。”

  康熙的話一字字都如針錐,扎得我心劇痛。十四阿哥?其實這也許是最好的一個選擇,畢竟我們從小相識,對彼此的脾氣也算了解,兩人雖常有爭吵,但他對我一直很照顧;如果歷史不變,他結局不壞;又能如我愿逃離紫禁城,躲到小院子中從此不問世事;即使八阿哥之事真是他使的壞,可為了皇位這些阿哥們又有哪一個是干凈的呢?我不應該恨他。腦中一遍遍對自己說著嫁給十四阿哥的種種好處。

  李德全帶笑斥道:“若曦,怎么半天都不回話?”我手簌簌直抖,身子發顫,拼盡全身力氣磕頭道:“謝皇上圣恩,奴……奴婢……愿……愿……”四阿哥、八阿哥的面容交錯在腦里閃過,‘意’字卡在喉嚨里,無論如何也說不出。

  康熙叫道:“若曦!”聲音壓迫,我心中恐慌,脫口而出道:“奴婢不愿意!”話一出口,忽地全身放松下來,手不抖了,身子也不顫了。原來我千般理智,萬般道理,事到臨頭,還是遵從了自己的本心。

  我深吸口氣,向康熙磕了個頭,坦然道:“奴婢不愿意!”原來不過如此!我幷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驚懼害怕,我淡然地等著任何可能的命運。

  康熙默默瞅著我,半晌未做聲,李德全躬身低頭站立。康熙淡淡道:“你這是抗旨。”我磕頭道:“奴婢辜負了皇上一片苦心,甘愿受罰!”

  康熙道:“你就不怕朕處罰你全家嗎?”我磕頭朗聲道:“自古明君賞罰分明,我阿瑪在西北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從無差錯,若為了一個輕如草芥的女子,棄良臣于不用,非智者圣君所為。皇上乃千古仁君,更不會如此。”

  康熙冷冷吩咐李德全:“女官馬爾泰.若曦,恃寵生驕,言行惡劣,責打二十板,遣送浣衣局,專為宮中太監洗衣。”李德全低聲道:“喳!”

  我向康熙磕了三個頭,李德全領我出來,對王喜吩咐:“準備刑凳。”王喜看李德全臉色難看,不敢多話,匆匆去備。

  李德全嘆道:“若曦,你真是辜負了萬歲爺的一片苦心!”我低頭不語。不大會功夫,刑凳備好,執杖人靜立一旁,王喜看了圈四周,納悶地問:“打誰?”李德全淡淡吩咐:“把若曦的嘴堵住,杖責二十。”

  王喜大驚,半張嘴看向我,我微微一笑,自動到刑凳上趴下,閉上雙眼。兩旁侍立的人把我嘴塞住。

  一聲悶哼,好痛!起先還能默記板數,一板板打下,慢慢身子開始痙攣抽搐,痛得心中黑亂,任何聲音都發不出。

  “送她回屋。”李德全吩咐完就轉身離去。王喜忙叫人抬春凳,送我回屋,一路上不停地說:“姐姐,你忍著點。”

  玉檀聽到響動迎出來,呆立一瞬,捂嘴驚叫道:“怎么全是血?”王喜急躁地斥道:“還不去備水、創傷藥?”玉檀忙轉身而去。

  王喜指揮太監把我擱置好,揮發了他們,俯在榻邊問:“所為何事?我來叫姐姐時,師傅臉色甚好,應該不是壞事呀!”

  我微喘著氣道:“別問了,多知無益。以后好好跟著李諳達,凡事多留心,少說話。你聰明有余,但話卻有些多,沒有你師傅的謹慎。”

  玉檀端水拿藥進來,王喜搬了屏風擋在榻旁,人回避到屏風外。玉檀用剪刀一點點把衣服剪掉,“姐姐忍著點,衣服被血糊在傷口上,取時會有些疼。”我點點頭,咬住枕頭,玉檀快速地揭下衣布。我牙關緊咬,一會子功夫,已是一頭冷汗。

  玉檀一面上藥,一面問:“姐姐,發生什么事了?”我未吭聲,玉檀又問王喜:“王公公,究竟怎么了?”王喜跺腳道:“我也正問姐姐呢!當時暖閣內只有我師傅和姐姐在內伺候,我如今也是滿心糊涂。”我道:“王喜,回去吧!你留在這里也幫不上忙。”

  王喜在屋內打了幾個轉轉,無奈地道:“那我先回去,玉檀,你好生照顧,缺什么就來找我。”玉檀忙應是。

  玉檀替我攏好被褥,蹲下問:“究竟發生何事?”我道:“其中原由,萬歲爺只怕不愿讓人知道。只能說,萬歲爺對我已經很是寬容,若真說破了,我所犯的罪,就是賜死也不為過。你知道了反倒對你不好。”她默默出神。

  我說:“以后你要照顧好自己,不過你素來謹慎小心,我倒是很放心。”她驚異道:“萬歲爺準姐姐出宮了?”我微微笑道:“萬歲爺讓我去浣衣局。”她猛地從地上跳起,叫道:“為什么?怎么可以這樣?姐姐出身嬌貴,連針線都少碰,怎么吃得了那苦?就是那份腌臜也受不了!”

  我嘆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玉檀凝視著我,緩緩蹲下,頭靠在我枕旁,兩人臉臉相對,我朝她嫣然一笑,她卻眼淚潸然而落。

  我行動不便,想著只能請玉檀不當值時,幫我整理東西。玉檀推門而進,手中拿著一大株杏花,屋中立即平添了幾分春色和喜氣,她一面取瓶插花,一面隨口問:“四王爺來過?”

  我心中抽痛,面上卻笑問:“沒有呀!怎么這么問?”玉檀側頭看我,吐了吐舌頭,笑著說:“我回來時遠遠看到四王爺好似站在院外,等拐了個彎走近時人卻已經不見了,我還以為來看過姐姐。”

  我頭緩緩躺回枕上,你剛才就在院外嗎?凝視著墻壁,心內酸楚,這不厚的墻壁卻就是天涯海角的距離,不過走十幾步就能相觸,但卻是難如登天的險途。

  玉檀插好花,人立在花旁問:“好看嗎?”我看著她黑如點漆的雙眼,色若春花的容顏,笑說:“好看,真正是人比花嬌。”玉檀努嘴道:“人家讓姐姐賞花,姐姐倒來打趣我。”

  我笑看了會杏花道:“你若有空,幫我收拾一下東西吧!”她剛聽我說完,立即扭過身子,不言不動。我嘆道:“如今是李諳達好心,壓而未發,容我在這里暫時養傷,可這根本是遲早的事情,萬一哪天來人請我搬走,再整理豈不狼狽?”

  她默立一會,開始忙活,從衣服理起,衣料較好的我都命她撿出先擱在一旁,半新不舊的原放回箱中。待她完全理完,我指了指道:“這些衣服都沒怎么穿過,給人也好,自個留著也好,隨你處置。”玉檀道:“我不要。”我道:“我去的地方用不著這些,反倒糟蹋。最緊要的是那里的人都穿得一般,我穿這些,豈不是生生招人厭煩?這個道理難道你還不明白?”她含淚看著我,一扭身打開了別的箱子。

  平日的玩物,茶具,書籍。我笑說:“茶具就都留給你了。其它的你看著喜歡都揀去好了,別的,別的……”我一時也想不出如何處理。

  “別的我幫你帶出宮,送到你姐姐處。”玉檀忙向立在門口的十四阿哥請安,然后退了出去。

  我看到他,份外不自在,靜默了半晌,才道:“多謝!”他沉痛地問:“你為八哥求情了嗎?為什么不找我先商量一下?就是不相信我,還有十哥呀!”

  我忽地松了口氣,原來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是的,你莫要把我想得那么好。我……我確是恃寵生驕,言行不當惹皇上生氣了。”他搖搖頭道:“若曦,我有時候真是恨不得把你腦袋破開,看看里面究竟裝了些什么!”

  他問:“究竟所謂何事,告訴我實話,我也好想辦法幫你,看看在皇阿瑪跟前有沒有轉圜的余地。”我道:“皇上已經說的很明白了,確實我言行冒犯天顏。”他盯著我半晌無語,神色幾分寂寥夾雜著隱隱傷悲,“你還是不信我!不僅是你,只怕八哥、九哥心中都在懷疑我。只不過他們不會表露出來罷了!”

  我道:“讓玉檀進來收拾東西吧!待會麻煩爺幫我帶出去。”他沒有說話,我揚聲叫玉檀進來。

  玉檀一件件拿起問我如何處置,一路問過去,我不禁笑起來,十四阿哥也是嘴邊帶著絲笑。玉檀納悶地看著我們,又看看自己問:“我做錯什么了嗎?”我笑說:“不關你的事情!這些東西絕大部分不是十阿哥給的,就是十四阿哥給的,看到它們,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了。”十四阿哥輕嘆口氣,我含著絲淡笑,示意玉檀繼續整理。

  十四道:“十哥聽到你的事情,叫嚷著要去找皇阿瑪說理。我勸他打聽清楚再說,這次不同往常,竟然特地下了圣旨,罰得又如此重,不然弄巧成拙反倒害你,結果好話說盡,怎么勸都沒用。”我微微一笑,沒有言語,十四問:“你就不擔心?”我道:“你沒有勸下,自然有人能勸住。”十四道:“后來十嫂出來一通臭罵,罵得十哥啞口無言,也不跳腳也不舞拳了,乖乖坐于椅上。真是一物降一物!”

  俯身整理東西的玉檀轉身問:“這紅綢里包的是什么?細細長長的。”我忙道:“拿過來!”玉檀遞給我,我隨手塞到枕頭下,手在枕下輕輕摸過箭羽,心中百般滋味難辨,吩咐道:“幫我把首飾匣子遞過來,你再看看箱子里還有些什么?”

  待所有物件整理好,我看著桌上的珠寶匣子,笑說:“上次托你帶走,你不愿意。不如你還是帶給十三福晉吧!”十四阿哥道:“你先顧好自己吧!如今境況凄慘的是你,別人都比你強!”

  我默了會笑道:“書籍就不管了,由玉檀去處理吧!銀票和銀子,我自己留著,首飾我也自個留著。那一匣子珠寶和這些零碎物件就麻煩十四爺幫忙帶給我姐姐。”

  十四問:“你要給你姐姐寫封信嗎?我在八哥府中見到她時,她眼睛哭得紅腫。”我聞言,眼淚立即涌出,“我不知道寫什么好,你就幫我轉告說‘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讓她也照顧好自個。’”

  十四點點頭,拿出一盒藥對玉檀道:“用法都在里面清楚寫著。”玉檀忙上前行禮接過。他默默凝視了我一會,叫太監進來搬東西離去。

  剛能下地行走,浣衣局就派人來命我收拾東西過去。玉檀忙找了兩個太監幫我拿好東西,我讓她留下,我自個過去就可以了。她一言不發,固執地跟在我身后。

  浣衣局主事太監張千英見我和玉檀一前一后進來,忙起身相迎,我向他請安行禮,他一面笑說:“不敢當,不敢當。”一面坦然受了一禮。玉檀一時臉色頗為不快,向張千英草草行了個禮問:“屋子可安排好了?”

  張千英笑道:“早就安置妥當。”說完叫了人進來,吩咐領我過去。

  “什么東西?架子端得這么快?”玉檀低罵道。我道:“以前他向我請安,如今我向他請安,都是宮規而已。你一向聰明伶俐反倒連這個理都不明白?你若連這都受不了,就趕緊回去吧!”玉檀滿臉不喜地盯著前方,不再多言。

  我四處打量了下,笑道:“很干凈,也亮堂。”玉檀打量完四周,冷著臉讓人把東西搬進來擱好。她正幫我整理被褥,兩個姑娘嘻笑著進來,看到玉檀和我,都斂了笑容,肅容向玉檀請安,玉檀緊走幾步上前,一手挽起一個笑道:“兩位姐姐請起,我往日過于懶惰,不怎么到這邊走動,看兩位姐姐眼熟,可名字卻叫不上來。”

  瘦高個,兩頰張著幾粒雀斑的回道:“奴婢春桃。”旁邊個頭適中,容貌還算秀麗的笑回道:“奴婢艷萍。”玉檀拿了兩份銀子出來,笑說:“以后還有很多事情要勞煩二位,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兩人推劇一番后,都帶笑收了。玉檀笑問:“這院子里住了多少人?”艷萍笑回道:“一共四間屋,每屋三人,總共十二人。”玉檀含著絲笑未語。

  艷萍陪笑問:“姑娘可有什么要幫忙的嗎?”玉檀笑說:“東西都整得差不多了,多謝你。”說完回身牽著我的手出了屋子,艷萍和春桃俯身相送。玉檀腳剛踏出院門,臉就垮了下來。

  我笑說:“好了,該見的都見了,能打點的也都打點了,回吧!”玉檀悶悶地問:“姐姐可能習慣?以前在家里就不用提了,就是剛入宮時,屋子雖狹小,可也是一人一間。”我道:“乾清宮是什么地方?浣衣局又是什么地方?”她癟著嘴道:“我知道我不該老招姐姐煩心,可我就是忍不住。”我道:“我明白,回去吧!我也得回去打聽一下平日都是什么情形。”玉檀長嘆口氣,道:“那我先回去了,回頭再來看姐姐。”我點點頭。她轉身離去。

  屋內春桃和艷萍正在說話,隱隱聽到我和玉檀的名字,不禁腳步放輕,走到窗下,“玉檀姑娘出手真是大方,我們一年所得也不及她一次賞的。”聲音微尖,這是春桃。聲音甜糯的艷萍說:“人家是萬歲爺眼前的人,你我進宮這么多年,就遠遠地見過一兩次萬歲爺的身影,連臉面都看不清楚。你看著她賞我們的多,可娘娘阿哥們賞她時,肯定比這多多了。”我笑搖搖頭。

  春桃問:“若曦姑娘到底犯了什么錯?”艷萍冷哼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落毛鳳凰不如雞’,她如今還不如我們,我們到年齡就放出宮了,她就慢慢替公公們洗衣服吧!”我側頭一笑,看來以后日子不是那么容易相處,看她說話行事,見識是有,可心思還淺。

  春桃說:“聽聞她父親是總兵,她姐姐是八貝勒爺的側福晉。”艷萍笑道:“不過是駐守西北荒涼之地,在外面也許還能唬唬普通百姓,可這是天子腳下,紫禁城隨便哪個不比他大,都是要行禮請安的主。皇親國戚又怎樣?八貝勒爺如今還能顧及她?所謂‘樹倒猢猻散’,她只怕也就是因為大樹倒了,沒人照應了才被皇上罰到這里來的。”

  話說到此處,再往下聽,也沒什么意思。我輕輕退了幾步,有意推了下院門,加重腳步走進屋中。春桃見我進來,忙立起,艷萍坐于炕上未動,低頭專心磕著瓜子。

  我向春桃一笑,問:“有些事情想問一下春桃姑娘,可方便?”春桃笑說:“姑娘問吧!”我道:“你直接叫我若曦就好了,姑娘、姑娘的叫得人都生分了。”她笑說:“那你也直接叫我春桃吧!”我點點頭。

  兩人在炕沿坐定,我向她打聽平日幾時起床,幾時歇息,都該留意些什么。春桃頗為健談,經常是我一個話頭,她就滔滔不絕地講下去,雜七雜八地都拉扯出來。我微微笑著細聽,也不去管她早就離題萬里,反正多知道總沒壞處。兩人說了大半晌,艷萍不耐煩地打斷,問春桃:“你還去吃飯嗎?晚了可就只能吃人家剩下的了!”

  春桃不好意思地站起,看著我說:“回頭我再告訴你,如今我們先去吃飯吧!”我點點頭,隨她們而出。

  聽到春桃起身,我也忙起來,她一面套衣服,一面問:“睡的可好?”我說:“挺好的。”還在炕上躺著的艷萍冷‘哼’一聲,掀被而起。

  我下炕穿鞋,笑想,假話被人識破了。一直一個人睡慣了,昨夜三人同炕而眠,的確沒有睡好,不過看來她昨夜也沒有睡好。

  看著眼前如小山一般的一大盆衣服,我有些頭暈。洗衣機!我愿傾我所有,不惜代價換取一臺洗衣機。想歸想,感嘆歸感嘆,活還是要我自己干。

  我仔細看著旁邊姑娘的一舉一動,有樣學樣,放皂莢,捶衣服,揉一揉,搓一搓,翻面再捶,放入水中,擺干凈,換下一件。然后發覺自己跟不上她,速度漸慢。看著山一般的衣服,心中發急,只得咬牙加快速度。右手捶完,換左手;左手捶完,換右手。其他人都已經干完手頭的活,幾個速度快的,已經歇了大半天。只有我還在繼續。

  春桃走近,挽袖蹲下,還未來得及說話,艷萍就揚聲笑叫道:“春桃快過來。”春桃看看我,又看看正在向她招手的幾人,對我歉然一笑,起身過去。

  天色黑透,我才勉強洗完所有衣物。晚膳時間早過,不得已只好餓一頓了。看著紅腫冰涼的手,不禁嘆口氣,不出幾日,這雙手就不會再十指芊芊、蔥白如玉了。取出膏脂,涂抹于手上。

  春桃笑說:“好香呀!”我遞過去,“要抹一點嗎?”她忙挑了點出來,湊到鼻端聞了下道:“真香,比我們平日用得香多了,可聞著卻不沖鼻。”

  我看艷萍正盯著看,笑問:“你也抹一點?”她撇了撇嘴道:“不用。”我淡淡一笑,不在意地隨手收了起來。

  第二日正在洗衣,張千英進來查看,邊走邊看昨日洗完正在曬晾的衣服,忽地指著其中一排冷著聲問:“誰洗的?”我嘆口氣,上前行禮道:“奴婢洗的。”張千英冷色斂去,笑著讓我起來,“你第一次干這些活,洗得不干凈也不能怪你。”說完,看了一圈周圍的人,吩咐道:“艷萍、蘭花、招男你們今日把這些衣物重洗一遍。”我立即道:“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了。”

  張千英笑道:“你還有今天要洗的呢!她們洗慣了,多幾件也沒什么。”說完不再理我,自轉身離開。

  艷萍、蘭花、招男三人都恨恨地盯著我。我一面收衣服一面道:“我自己會重洗的。”艷萍沖上來,從我手里狠狠搶過衣服,冷笑道:“若讓張公公知道是勞動了大小姐的千金之軀,我們以后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其他二人也是扯過衣服就洗起來,嘴里不斷地指桑罵槐。

  我默默洗著衣服,張千英,倒是要看看你究竟想玩什么花樣?專揀了三個最不好相與的人。

  在‘砰砰’的搗衣聲中,我已經在浣衣局一月有余。洗衣日漸熟練,付出的代價是手上的凍瘡和經常餓著的肚子。

  讓我操心的不是這些,而是張千英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徑。他對我時常挑錯,可又總是輕易原諒。他人犯同樣的錯誤,他卻重罰。一次我和艷萍都不小心刮破了衣服,張千英對我只是叮囑道:“下次要留心。”可當著眾人的面卻怒罵了艷萍,并且吩咐餓她一天、活照干以示懲戒。當時就激得其他人眼中泛紅地怒盯著我。如今我已成了眾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就連剛開始對我友善的春桃也變得冷漠疏離。在艷萍、蘭花、招男三人的帶領下,浣衣局的眾位姑娘變得空前團結,矛頭一致對我。

  正在埋頭洗衣,太監進來傳話道:“若曦,張公公要見你,你的衣物就由艷萍、蘭花、招男三人分洗。”他話音剛落,艷萍就‘哐當’一聲掀翻了水盆。我嘆口氣,無奈地站起,去見張千英。

  張千英笑讓我坐,我立著道:“張公公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我還有衣服要洗。”張千英道:“我不是已經吩咐別人洗了嗎?你未來前,王公公就來打點吩咐過,緊接著十四爺又派人來吩咐。說起來,我倒真該多謝你,要不然我們這樣的人哪能入十四爺的眼。”

  我笑道:“這段時日‘真是多虧’公公‘照顧’!”他走到我身旁,頭湊近,用力吸著鼻子喃喃道:“真香!難怪人都走了,王公公還這么惦記,巴巴地趕來打招呼。你這么個水蔥般的人,不說王公公這么疼你,就是我也覺得該多疼點!”一面說著一面欲握我的手。

  我忙跳離他幾步,心中大怒。強壓著想扇他一耳光的沖動,俯身道:“公公若沒有其它事情吩咐,若曦告退。”他皺眉瞅了我幾眼,擺擺手道:“有心留你喝杯茶,你卻不賞這個臉。回去吧!”

  我轉身出來,心里又悲又氣,宮里一些太監宮女之間的齷齪事,我雖隱隱地知道,可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自個遇上。張千英,你最好把你的熊心豹子膽收起來,我從無害人之心,可不代表我不會害人。轉而一想,十四既然打過招呼,他應該還不至于膽大包天到強來。否則今日也不會叫來又放回。

  從艷萍她們手里拿回衣服,狠狠地捶打著。干了半日活,心中惡心之感方輕。

  晚上用溫水凈過手后,拿出前幾日玉檀送來的凍瘡膏,細細抹在手上。膏藥色澤艷紅,氣味香甜,全無其它凍瘡膏的難聞味道。剛上好藥不大會功夫,忽覺得手火辣辣的痛,忙沖出屋子去打水。艷萍笑立在門口看我洗手,“這么好的膏藥怎么洗掉了呢?”藥膏遇水而化,只余水面上一層漂浮著的辣椒面。

  回房后,留心看了一下所有抹臉抹手的膏脂,竟然全都另添了東西,辣椒面、堿面,甚至就是泥土,我淡淡瞟了眼笑容滿面的艷萍,隨手把所有東西丟進簸箕。

  一月中唯一的一天休息,恰逢玉檀也不當值,她強拉我出來,一路卻一句話不說。我笑說:“別不高興了!最累的幾日已經過去,現在早已習慣,并不覺得辛苦。”玉檀道:“不是為這個。”我問:“那為什么?”她躊躇了下道:“李諳達命我頂你的職。”我拍手笑道:“我原本估摸著就該是你。這是喜事呀!干嗎不高興呢?”玉檀眼圈忽地一紅,低頭道:“我原以為萬歲爺氣消了,興許就會叫姐姐回來。”

  我心下感動,她對我真如對親姐姐一般,拉著她手嘆道:“真是個癡丫頭!”玉檀臉色悶悶,我笑拍拍她,“我一月就這么一天休息,你怎么光忙著不開心呢?”

  玉檀整了整臉色,笑說:“如今院子就我一人住,我給姐姐泡壺好茶吧!”我不愿掃她的興,點點頭。

  兩人正在笑走,身后一把聲音,淡淡叫道:“若曦!”我身子一僵,頓住了腳步,玉檀已經回身請安,“四王爺吉祥!”

  我擠出絲笑,緩緩轉身行禮。他吩咐玉檀:“你先下去吧!”玉檀瞟了我一眼,行禮告退。

  四阿哥轉身慢行,我尾隨于后,行到僻靜處,他柔聲說:“過來些,讓我看清楚點。”我走到他身前站定。他默默看了我好一會問:“你到底做了什么?是為老八說情了嗎?”

  我搖搖頭道:“不是。”他問:“那究竟所為何事?什么事情能讓一向疼你的皇阿瑪發這么大火?”我道:“這件事情我不想說。”他輕嘆道:“罷了!不勉強你。現在過得可好?”

  我微微一笑道:“還好!”他把我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拽出來道:“這就是還好?給我說實話!”我道:“這就是實話!雖然每天從早干到黑,飲食起居都大不如前,可我恐懼少了很多。以前經常一睜眼,就會擔心今天又要發生什么我不知道的可怕事情,皇上會把我賜給誰,如今我卻明確知道就是一盆衣服等著我而已。”

  他默了半晌道:“你再忍耐一段時間,等皇阿瑪過了氣頭,我去要你。”我心中如打翻五味瓶,喜痛酸苦甜交雜,深吸了口氣道:“皇上不會答應的。”他道:“十三弟被禁到現在已是兩年多,皇阿瑪疑心應該盡釋。而且……你也知道,我現在頗得皇阿瑪歡心。求一下總還是有幾分機會。只是名份恐怕強求不了,不過即使只是讓你做我的侍妾,只要到了我身邊,我半點委屈也不會讓你受的。”

  我咬唇沉吟了會道:“皇上罰我到浣衣局是因為我抗旨不遵。”他眉頭緊蹙,疑惑地看著我。“皇上本想把我賜給十四爺。”

  他臉色驟暗,“皇阿瑪想把你賜給十四弟?你為什么不愿意?”我微笑不語。他問:“你不是一直想著逃離紫禁城嗎?不是總想著找個小院子平平安安過日子嗎?大好的機會就在眼前,為什么不要!為什么偏要抗旨?十四弟相貌出眾,文才武略在我們兄弟中也是拔尖的,現在最得皇阿瑪倚重,對你又極好,你忘了大雨中他為你一跪就是一夜嗎?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我道:“事情已經過去,再提又有什么意思?”

  他低頭無語,半晌,忽地抬頭看著我堅定地說:“若曦,你必須告訴我原因。”我捂著心口,側頭笑道:“順從了自己的心,它不愿意,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表情似喜似悲,盯了我半晌后道:“造化弄人?我偏不信這個邪!我不信我們無緣!就是老天不給,我也要從他手里奪來!”一面舉手輕撫著我臉龐,一面一字一頓地道:“我一定會救十三弟出來,也一定會娶你!”說完,一甩袖轉身大步而去。

  我靜靜站了很久,天色轉黑后,才慢走回屋。人未到院門,就看到立在門口的招男一見我立即跑進院中。我心中納悶,忙加快腳步。

  到屋門時,招男正拉門欲出,見到我搭訕道:“你回來了?”我笑拉住她的手,拖她進屋,“怎么我一回來,你就要走呢?”她手微微一抖,喃喃道:“我不是要走,我只是開門透透氣。”

  艷萍和蘭花坐于炕上磕瓜子,雖在大聲笑談,臉色卻有些異樣。我掃了一眼屋子幷無異常,心下仍是納悶,遂裝做不經意地慢慢走過屋子,一面有意地時而微頓一下腳步,一面偷眼打量她二人的神色,當我停在自己箱柜前時,二人臉色微變,笑聲猛然大了一些。

  我心下一曬,就這么點城府,還四處耍花樣?今日倒是要看看你們究竟玩什么?我掏出鑰匙,打開箱柜,果然被翻動過。

  隨手翻了翻,沒什么異常。打開首飾匣子檢視,立即大怒,四阿哥送的簪子、耳墜和幾件其它首飾都不見了。我合好箱子,轉身盯著她們道:“還回來!”

  艷萍冷笑道:“不知道你說什么。”我淡淡道:“別的可以留下,但木蘭花簪子和水滴耳墜給我還回來。東西肯定仍在屋內,要叫人來搜嗎?”

  艷萍臉色微驚,蘭花笑對艷萍說:“我們這么多人都在,你箱子鎖得好好的,我們可沒看見有人動你東西,就是鬧到張公公那里也是這句話,難道我們這么多人都說謊?再說,天下一樣的東西多了!不是就你有什么木蘭簪子,水滴墜子的,別人就不能有了?”

  我走到艷萍身邊,看著她說:“把這兩樣東西還回來,其它的我就作罷。”艷萍氣道:“你這是擺明了強搶我的東西。”我微一點頭,肯定東西在你這里就好。

  我轉身捧出首飾匣子,打開放在她面前道:“這里面的東西隨你揀,把那兩件還回來。你若嫌這里的不好,我改日再給你些好的。”艷萍臉漲得通紅,起身怒道:“就你是大家閨秀?就你好東西多?我們就沒有一兩件好東西了?我們就等著你施舍了?”

  我笑道:“我本想息事寧人,不過看來此事真要鬧到張公公那里去了。你們人多,話是可信。可張公公會幫我還是會幫你們呢?”張千英使用‘離間計’,我今日正好利用他,也來一次‘離間計’。

  艷萍三人一愣,蘭花道:“張公公也得按宮里規矩辦,不能誣賴好人。”我笑道:“我不妨直說,什么金銀首飾都有可能重樣,可玉卻不同,每塊玉都有自己獨特的肌理色澤,好玉本就難得,象那樣的極品羊脂玉更是稀世難尋,我就不信你的玉飾連紋理都能和我的一樣,或者說,我倒是要請教一下,你的玉飾具體是什么紋理色澤,產自哪里?宮里有的是玉石專家,請來一問就知。”

  蘭花怔怔出神,招男低聲道:“還給她吧!”艷萍怒瞪著我,從懷里掏出玉簪子,往地上猛地一摔,道:“還給你!”一聲脆響,簪子應聲而斷。

  我看著地上斷為數截的簪子,半日不敢相信眼睛所見,蹲下一截截撿起,用絹子兜好,艷萍冷笑著問:“這是你的耳墜子,你還要嗎?”

  我起身看了她一眼,淡淡說:“你有膽子就把它們留著,只是將來莫要后悔。”說完合攏桌上的首飾匣子,轉身放回箱中。

  蘭花低聲道:“還給她!你沒聽她說這玉稀世難尋嗎?只怕大有來歷。快點給她!”艷萍臉色又驚又怕又是不甘心,半晌后把手中的耳墜放在了桌上。招男忙拿起遞還給我,又從自己懷里掏出兩件首飾擱于桌上。

  我強壓下怒氣,笑道:“我既然說了這些首飾送給你,就沒有收回的道理。”招男搖搖頭。我看著蘭花,這三人里以她反應最機敏,笑對她說:“今日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實非我所愿。往后大家相處的日子還長著呢!我就把話都挑明了說。雖有俗語說‘落毛鳳凰不如雞’,可也有‘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說法。況且你們在宮里多年,起起落落之事也應該見了不少,凡事不妨都為自己留條退路。”

  我輕抿了幾口茶,讓她們先琢磨琢磨,這‘威逼’完了,下面該‘利誘’了。接著道:“我知道因為張公公待我特別讓你們受了不少委屈,這是我的錯。”說著起身向她們三人依次行禮。招男忙側身避開,艷萍臉扭向一邊,蘭花從炕上跳起攔住我。

  我一笑順勢站起道:“今后我們彼此提點著些,盡量少出錯,避免類似的事情再發生。即使真還有,我在這里也請各位多擔待些。別人對我的壞,我會很快忘掉,但別人待我的好,我卻會惦記在心,總會設法報答。”

  說完轉身從箱子里拿出首飾盒子,挑了兩件看起來最好看的首飾放在桌上道:“其實我早就有送妹妹東西的心思,只是一時拿捏不準你的喜好,才不敢隨意。如今你若原諒了我平日言行不當多有得罪之處,就莫要嫌棄。畢竟在這深宮里,爺娘老子都不得見,干得又是腌臢低賤之活,人人都瞧低幾分,我們若還不彼此幫襯,反倒互相作踐,更是讓人瞧不起!”

  艷萍扭臉看向我,我朝她暖暖一笑道:“妹妹就賞我個臉面吧!”說著把東西強塞進她手里。她稍微掙扎了幾下,終是收下了東西。我又拿起招男還回來的東西遞回給她。她接過,低低說了聲“謝謝”

  蘭花笑說:“那我也就不客氣了。”我笑道:“本該如此,自己姐妹何必客氣?”

  晚間躺在炕上,想著斷裂數截的簪子,心里還是疼痛,我連個簪子都護不周全,事后還得笑臉相陪、好話說盡。不過畢竟讓張千英的如意算盤落空,把最難相與的三人降服,其他人就都好辦了。這些人大都出身貧賤,在宮中苦熬,唯一的盼頭就是將來出宮后能過些舒心日子,能幫幫家里人,不讓周圍人看輕。最看重的不過就是銀錢。只要給的方法得當,照顧好她們的面子里子,至少能買個明面上的融洽。

  第二日晚間,裝做找衣物,把箱子里的東西理了一遍,別的都罷了,就是耳墜子和箭有些不好辦,想了想,決定把耳墜子送到玉檀那里,讓她幫我收著。箭在我心中雖價值連城,可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不值一文的東西,不會有人偷。

  隔著紅綢,摸索著箭,又想起了當日的情景。“若曦,怎么理衣服理得只是發呆?”春桃笑問。我側頭向她嫣然一笑,沒有答話。把箭塞回了箱底。

  合上箱子,看她愣愣看著我,納悶地問:“怎么了?”她嘆道:“若曦,你真好看!剛才那一笑,好象……好象花都開了!”說完她自個先不好意思起來,我笑道:“我整日都笑著呢!花整日都開著呢!”春桃搖頭道:“不一樣的,我不識字,不會說話,可不一樣的,平日的沒剛才的好看。”我心下忽生黯然,不愿再逗她,淡淡一笑,扯開了話題。

  天氣日漸暖和,洗衣變得容易很多,至少水不再冰涼刺骨,滿手不再是凍瘡。晚間吃完飯后,艷萍幾個人聚在一起斗牌,我笑看了一會,出來散步。看見小順子迎面而來,一時有些恍惚。他上前請安行禮,我側身避開,向他行禮道:“如今該我給公公行禮。”他忙讓開,道:“姑娘可別說這話,會折煞奴才的。”

  他看了看四周無人,道:“如今想見姑娘一面真是不易,奴才等了一個多月,才碰到一次。”我道:“一月只有一天休息,住的地方又人多耳雜,是不好說話。”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里面是一些面額不大的銀票,姑娘可以貼身收著,既不怕丟,送人也方便。以后我會常送來的。”

  我心中猶豫,小順子忙道:“四爺說了,姑娘身邊好東西雖多,可不是皇上賞的,就是娘娘賞的,都不好轉送給那些人,就是自個的東西也不值得,何況她們還不見得能辨識東西好壞,倒是糟蹋了東西。不如給銀子實惠。”我道:“多謝你了!”說完把信封揣進了懷里。

  他笑道:“姑娘平日若有什么事情,直接來找奴才就好了。”我微一頷首,他打了個千,轉身而去。

  百花開過,謝了。謝了,又開了。花開花謝間已經一年過去。

  張千英派人來叫我,我忙把手擦干,就著水盆中的水為鏡,把頭發揉搓幾下,蓬頭垢面大概就如此吧?

  剛進屋子,立即后悔。張千英恭迎著立于門口,見我進來后,忙退出掩上了門。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見我,都立起。十四吩咐隨他而來的太監:“到門口守著!”十四面色沉沉把我從上打量到下,又從下打量到上。十阿哥神色愣愣。半晌后,十阿哥問:“若曦,你怎么這個樣子?”又轉而看著十四問:“你不是說你都打點好了嗎?”

  我笑說:“干活總要有干活的樣子。”十四問:“張千英待你如何?”我點頭道:“很是照顧!日常有錯時都是睜一眼閉一眼,態度也極是和藹。”張千英的脾氣秉性我已摸透,對付他不算太難。宮里有宮里的規矩,莫說十四根本不可能插手宮中人事更換,說了徒讓他為難;就是換了,誰知道會否換一個更難纏的主呢?

  十阿哥臉色稍緩。指了指椅子讓我坐。從剛見面的震驚中緩過來,心中猛地又一驚,從椅上跳起,問:“出什么事情了?”兩人臉色黯然,悲痛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驚恐地掩住嘴,喃喃道:“不會的,我姐姐怎么了?”兩人都是一愣,十阿哥道:“你姐姐挺好的呀!雖然一直體弱,不過你自個也知道她這么多年都這樣的。”我心下松口氣,坐回椅上問:“那究竟出什么事了?你們居然大張旗鼓地來找我?”

  十四緩緩道:“事情緊急,顧不上那么多。從前年發生那件事情后,八哥就大受打擊,大病一場,病雖好了,可心情卻依舊低落。身子本就弱,內外相逼,如今又病倒了。此次病情來勢洶洶,太醫說……太醫說……。”十四阿哥一下側過了臉,沒有再說。

  我心神一時大亂,忙撐著頭,凝神想去,八阿哥應該是活到雍正登基后的,那他此次應該沒有事情。可關心則亂,我不敢確信知道的是否就一定會發生。心突突直跳。拼命安慰自己,太子不就是如我知道的被先后兩廢嗎?一切還是會按照歷史的,心緩緩放下一半,可突然又哀傷無限,真若按了歷史,不過是‘逃過這一日,難逃那一日’。撐頭閉目無語,半晌后方問:“皇上怎么說?”

  十阿哥沉著臉,木然地說:“皇阿瑪對太醫只說了四個字‘勉力醫治’,后來又在八哥病情的奏折上批道‘此一舉發,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氣不凈再用補劑,似難調治。’,后來為了避晦,皇阿瑪命將重病不適合移動的八哥從臨近暢春園的別墅移回貝勒府,九哥反對,皇阿瑪卻執意如此,說……”

  十四忙打斷了十阿哥的話,道:“我們特地來一趟,想問問你有什么話要說,或要囑咐的,我們可以轉告,筆墨紙硯這里都有,你若要寫信,也可以。”我問:“是八爺讓你們來的嗎?”十四搖搖頭:“八哥昏迷不醒,是我的意思。十哥是特地來看你的。”十阿哥盯著我問:“若曦,你和八哥究竟什么關系?”

  我恍若未聞,問:“府中如今怎樣?八福晉和我姐姐可好?”十四道:“從前年以來,八哥對什么都不聞不問,府中所有大小事務都是八嫂打理,還要照顧一直病著的八哥,如今……”他嘆口氣道:“你若見了,就知道了。因為府中上下的人都指著她,八哥又是這樣,她就是全憑著一股心氣強撐著。你姐姐,唉!為了你日日愁,為了八哥也日日愁,終日跪在佛堂念經求福。聽丫頭說,每天都哭好幾回。”

  我現在身在是非圈外,可掛心之人卻……,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著自己的心,自己不愿意,卻讓親人不得開心顏。

  十阿哥嘆道:“我從沒敬佩過什么女子,可現在對八嫂卻是滿心敬佩。她真是女子中的大丈夫!當日十三弟出事后,十三弟府中一下就全亂了,什么雞鳴狗盜之事都冒了出來,十三福晉迫不得已把能遣散的奴才仆婦全都遣散。可八哥府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幾百號人,還有田莊別業,比十三弟府中情況復雜的多,可八嫂卻震懾著眾人,沒出一絲亂子。”

  我凝視著十阿哥發了半晌的呆道:“我沒有什么話要對八爺說,估計他也不想聽我說。”十阿哥蹙眉不語,十四低頭長嘆口氣。

  我走到桌邊,提筆寫道:

  “從喜生憂患,從喜生怖畏;離喜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寫好后,交給十四,“把這個給我姐姐。”十四接過揣好,起身道:“十哥,走吧!”十阿哥起身欲走。我道:“不管八爺病情如何,能否及時給我傳個口信?”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點頭答應。

  兩人向外行去,我叫道:“十四爺!”十四回頭看向我,十阿哥回頭眼光在我倆臉上打了圈,自拉門而出,隨手又掩上了門。

  我走近他身旁道:“不要告訴十阿哥。”十四道:“我省得!這三四年經歷了這么多風波,如今的十哥也非當年的莽撞人,他粗中有細,即使明白也不會告訴十嫂的。誰還忍心去傷八嫂呢?”

  是啊!當年碰上這樣的場面,十阿哥怎會如此體貼?兩人默默無語,神思剎那都飛回了多年前的一幕幕,和十阿哥怒目瞪眼彷似昨日。半晌后,他道:“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我點點頭,他轉身開門,和十阿哥并肩而去。

  心一直懸了整整五日,才有口信傳來,八阿哥轉危為安。我喜未起,悲又生。知易行難,我告訴姐姐,我已經戒憂戒懼,可騙不了自己,雖遠離了他們,可心卻不能放下。隨這個口信而來的還有其它兩個消息,一壞,一好。壞的是八阿哥病剛有起色,八福晉卻憂勞成疾,臥病在床。好的是康熙命將停了一年十個月的俸銀米照貝勒等級支給八阿哥,消息悄悄在宮廷中傳開,浣衣局的人待我又多了一絲笑意,我不禁嘆道,天子一句話,就影響到紫禁城的各個角落,我依舊受惠于八爺。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就有鉤心斗角,浣衣局也不能免俗。不過跟在康熙身邊十年,什么場面沒有見過呢?張千英就是再精滑,畢竟只是在浣衣局里磨練出來的小手段,落在我眼里,也不過是一笑置之。其他人即使有心計,不過希冀著多得些好處。外人的冷嘲熱諷,更是全不往心里去。我既然不介意,她們的惡毒也只是打了水漂。

  在別人眼里,我非同尋常的苦,日日操低賤之役,還要應付明里暗里的刀槍。自己卻心如古井,波瀾不起。我從最狹隘的層面上真正明白了佛經所說的話,“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我既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他們所作一切于我無任何意義。唯所愛之人,才能傷你!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皇太后崩,(這位來自大草原的博爾濟吉特氏女子雖然曾經貴為皇后,卻沒有得到過順治的喜愛,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康熙對她的孝順,雖非她的親生兒子,但待她如生母一般,讓她得享天年。康熙為表哀思,服衰割辮,)我們也都穿著白衣,連著地上、屋頂的雪,紫禁城中竟無一點亮色。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西北告急,拉藏汗被殺,拉薩陷落,準噶爾部控制了整個西藏。消息霎時傳遍宮廷內外,人人都談論著遠在千里之外的戰爭。因為這關系到大清領土的完整,以及清朝舉足輕重的統治基礎——滿蒙聯盟的成敗。準噶爾部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宗教煽動蒙古各部脫離清朝統治。康熙迅速做出反應,命色楞統率軍兵、收復西藏,西安將軍額倫特、內大臣公策旺諾爾布等隨后相助。

  因為康熙信心十足,層層影響下來,人人都覺得勝利指日可待。四周宮女太監們的話題迅速轉變為猜測何時勝利班師回朝,我搖頭輕嘆,哪有那么容易?我雖不能清楚記得這場戰爭究竟怎么回事,不知道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但卻知道十四阿哥在這場戰爭中脫穎而出。他‘大將軍王’的稱號因此而來。如果色楞和額倫特他們打贏了,十四豈不是沒戲唱了?

  果然噩耗再傳,色楞于五月孤軍入藏,與他失去聯系的額倫特倉卒追趕,七月才在藏北喀喇烏蘇會合。而本應前往策應的策旺諾爾布軍卻遲疑不前,加上青海蒙古王公違背諾言,不肯派兵相援,色楞和額倫特軍最終陷入重圍,全軍覆沒。

  全軍覆沒!全國為之震動,不僅清廷內部彌漫著畏戰情緒,青海部分蒙古王公,也嚇得肝膽懼裂,不愿再戰。清朝面臨著康熙二十九年噶爾丹進迫烏蘭布通以來最嚴峻的局勢。此次戰役也成為康熙執政歷史中一個極為重大的失誤。

  在這種內憂外患的緊迫形勢下,康熙于五十七年十月十二日任命十四阿哥禎為撫遠大將軍,并由固山貝子超授王爵,“酌量調遣各路大兵,將策旺阿拉布坦殲剿廓清,安靖邊圉,斯稱委任”,即讓他擔負起進軍拉薩、收復西藏;直搗伊犁,解決準噶爾問題的艱巨任務。

  十二月康熙為十四阿哥舉行的出師禮,堪稱清朝開國以來最為隆重的出師禮:用正黃旗纛、親王體制,稱大將軍王。“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齊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貝勒、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齊集午門外。大將軍禎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隨敕印出午門,乘騎出天安門,由德勝門前往。諸王、貝勒、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大將軍禎望闋叩首行禮,肅隊而行。”一時滿朝上下一致認定,十四阿哥是康熙心中最有可能的儲位繼承者。十四阿哥政治生命中最輝煌的篇章拉開序幕。

  在朝內形勢大利于十四阿哥的情況下,九阿哥選擇了極力支持十四阿哥。“斃鷹事件”也許是十四阿哥所為,也許不是,可在權衡利弊后,十四阿哥相較三阿哥、四阿哥卻一定是對原‘八爺黨’最有利的選擇。九阿哥極力支持十四阿哥,在朝堂內為十四阿哥出謀劃策,彼此互通消息。九阿哥甚至四處公然說十四阿哥‘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康熙也時而在眾臣面前說自己喜歡誠實、爽直、重情意的人。他說:“存心行事,貴在誠實,開誠示人,人自服之,若懷詐挾術,誰放心服耶?”他認為尊者應“推心置腹以示人,陰刻何為?”。并且指出:“朕之喜怒,無無即令人知者,惟以誠實為尚耳。”又夸道:“十四阿哥最肖朕!”十四阿哥成為兄弟中的第一人,無人能及。

  八阿哥重回朝堂,面對以前的“八爺黨”全盤變為“十四爺黨”,我不知他是何樣的心情。至少表面上,雖不如九阿哥積極,卻也是支持十四阿哥的。畢竟相較四阿哥,八阿哥無論如何也寧愿十四阿哥得位。

  四阿哥出于一貫孝順之心,在康熙焦頭爛額之際,也盡力為皇阿瑪分擔政事憂愁,意見點到為止,卻不會過于熱衷。他不著痕跡地再次參予到朝事決策中。

  “后悔嗎?”四阿哥淡淡問。我側頭笑看他未語。他又問了一遍:“后悔嗎?”我斂了笑意。這樣的話不是他的性格問的,而且還重復了兩遍。在如今的局面下,他內心的煎熬只怕非同一般,他在處心積慮的謀求,但似乎眼看著皇位漸遠。其實,我私下想過,有時會覺得十四阿哥繼承皇位也許是最好的結局,也許沒有人會死亡。

  我搖搖頭:“不后悔!”他嘴角微扯,垂目目注著地面,我近乎貪婪地細細看著他。我們如今一年也不見得能見上一面,每次見面我總覺得他越發的瘦。

  眼角處已有幾絲皺紋,目光卻仍舊是鋒利的。薄薄的嘴唇緊抿,似乎一切的苦痛壓抑都能如此就被深藏起來。我下意識的伸手摸上他的嘴唇,輕輕道:“你肯定會贏的!”話一出口,立即清醒過來。我在干什么?忙要縮手,他已經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凝視著他黑沉晦澀的眼睛,蒼白的臉,心中一痛,一時什么都變得不重要,反手與他緊緊相握。

  他摸索著我手上的繭結,拿起手細看了會,復又緊緊握住問:“今年膝蓋疼得厲害嗎?”我道:“還好!你托小順子送的膏藥很好用。”他問:“平日身子可好?”我道:“很好!”他道:“凡事要往開處想,不要思慮過重。”我道:“知道的,我每天都會吟誦幾遍你送的話‘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他苦笑道:“我也只會拿這些空泛的話給你。”我握握他的手道:“還有你的心呢!”兩人相視半晌,我莞爾一笑,緩緩抽出了手。

  他笑道:“綠蕪為十三弟生了個女兒。”我‘啊’的一聲,問:“真的嗎?真的嗎?”他笑說:“這事難道還能拿來騙人嗎?以后尋個機會,讓你見見她,已經八個月大了。”我一時又是笑,又是搖頭,又是感嘆,趕著問:“你怎么能讓我見到她,她叫什么名字?”

  他笑說:“里面太清苦,大人忍著還能過,孩子怎么受的了?我奏請皇阿瑪由我代為撫養,皇阿瑪已經準了。她現在就在我府中,名字還沒有起,抱孩子回來的人傳話說十三弟和綠蕪的意思是由你取個名字。皇阿瑪本來都已擬好了名字的,可聽聞后,居然說就由你起吧,然后報給他,回頭以皇阿瑪的名義賜名。”

  我笑了再笑,道:“難怪你今日大大方方派人把我找出來呢!我起就我起!你說起什么名字呢?皇上擬的是什么?你可知道?”他搖搖頭。

  我在地上繞來繞去,他看著我,“若曦,皇阿瑪還是惦記著你的。”我站定看向他,問:“‘冰心’如何?”他點頭說:“好!‘一片冰心在玉壺’,以此喻十三弟。”我搖搖頭,“‘云英’如何?”他剛要點頭,我又忙否決了。

  “有了,就叫‘承歡’!”他沉吟了會道:“承歡膝下,就用這個。我定會讓承歡將來承歡膝下。”我溫柔地說:“會的,她肯定會承歡膝下,讓十三爺享天倫之樂。”

  兩人相視而笑,笑容又都慢慢淡去。“相見時難別亦難”,我靜靜向他行了個禮后,從他身邊快步走過,下次相見又是何時?明年?后年?回頭看向他,他不知何時已轉過身子,正用目光相送,兩人默默凝視半晌,我扭回頭,快步跑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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