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飄飄灑灑。
地上很快就一片銀白。
蘇勖坐在書房里,卻如同冰雕般一動不動,已經許久了。
崇賢館生蘇瑰推門進來,看到他如此,掩上門然后開始生爐子。
“伯父何必如此虐待自己!”
蘇瑰其實是蘇勖所生的兒子,不過后來過繼給了兄弟蘇亶,因此蘇瑰改稱生父為大伯。
蘇勖坐在那里悲觀萬分,“宮里剛來了旨意,我們蘇家將被流放到黑水都護府最東北的黑水河口巨碑港。”
“你知道巨碑港在哪嗎?”這位曾經的秦王府十八學士,才華耀世的才子,是隋朝宰相蘇威的孫子,武功蘇氏的現任當家人,也曾經是仕途順暢,引無數人羨慕的。
他曾入秦王府為十八學士之一,后來又尚高祖的南昌公主,做了駙馬都尉,之后侄女嫁入東宮為太子妃,他自己也入了魏王府做司馬,何等讓人羨慕。
當初太子與魏王爭儲的時候,別人還羨慕他們蘇家,老大蘇勖是魏王司馬,老二是太子妃父親,怎么爭蘇家都立于不敗之地的。
可蘇勖還是在那場爭儲中受了牽連,雖然運氣好畢竟是皇帝的妹夫,所以不像韋挺、杜楚客他們那么慘,但也因此仕途冷落坐了冷板凳。
坐了幾年冷板凳,皇帝又起復他為吏部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讓他重新上了太子承乾的船,這些年也算盡心盡力的辦事,可十幾年了,都沒能讓新皇滿意過。
現在,蘇家受皇后牽連要流放到巨碑(廟街)。
“聽說當年齊王巡海,以神機營奪取遼南卑沙城后,便派了兩條船往海東巡諸國,最后一路沿海北上到了黑水河口,并在河口樹立了一塊巨石碑,并銘文記錄,后來還留下了一些受傷的船員在那里休養。”
“此后多年,巨碑處便有唐船每年抵達,向周邊靺鞨野人宣示大唐,也招他們入朝進貢,并與他們展開貿易互市,收購他們的皮毛等,向他們出售唐貨。”
蘇瑰也很有才華,畢竟生父曾是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在魏王府為司馬的時候,還與蕭德昭主持了括地志的編撰,是主編,這可是一本連秦瑯都稱贊不已的好書。
而繼父蘇亶也以才學聞名于世,曾經做到秘書監之職的。
因此蘇瑰也算是得到家族真傳,二十來歲,已經是京師有名的才俊,他且不是那種書呆子,而是對天文地理都很了解,畢竟生父可是編過地理大書括地志的。
“巨碑港距離朝廷所設的渤海都督府治所有三千余里,而渤海府距離洛陽,還有五千里。”
蘇勖嘆息。
“是啊,八千里路,真正的八千里啊,而且這個八千里遠比往西域的八千里更艱難,出了河北的臨渝關后,便是關外了。遼西遼東境內還算好的,畢竟這些年已經恢復的不錯,都是我漢家統治,可越往東北而行,就越艱難了。”
“渤海都督府屬朝廷對靺鞨人羈縻統治之地,而那黑水河口的巨碑城,更屬于黑水都護府的轄地,據說那地方一年有一半時間冰封著,六月的時候,都還下著雪。”
流放到那么遙遠的地方去,只怕在半路上他們蘇家人就得死光了。
關外的遼西遼東已經算冷了,可那巨碑港,聽說更加的冷,而當地的靺鞨部族,據說更加野蠻落后,他們漁獵為生,有穿魚皮的、穿鹿皮的、穿野豬皮的、穿樺樹皮的,總之就是個讓人畏懼的地方。
巨碑港能一直存在,且這幾十年來還形成了一個較熱鬧的小鎮,完全是因為那里有人參貂皮鹿葺烏拉草等許多特產,唐商定期前去交易,雖說遙遠不易,但收益不錯。何況,這貿易也有朝廷的支持,每次航行還有朝廷的補貼。
但是,誰又愿意流放到那種地方去呢?
而且是一去不回,終生不能再回中原,甚至子孫世代都不能回,以后只能在那冰天雪地里延續。
蘇瑰人很年輕,但在遭受到了這么大的滅頂之災時,卻并沒有如生父那般悲觀絕望,“我已經安排人去找幾個會盤火炕的奴隸帶上,另外多帶些棉花、皮毛取暖,而且我還特意讓人去訂制一批雪撬、冷爐子等物,路上帶著,應當能讓我們安全抵達巨碑港。”
可蘇勖卻并沒有怎么欣慰。
“大長公主會留下來。”
他指了指書桌上的一封書信,那是一紙和離文書,他將與南昌大長公主和離,公主畢竟是皇家金枝玉葉,怎么可能會跟他同去那種鬼地方。
皇帝特意降旨,讓他們和離。
蘇勖雖然早已經寫下了一封和離書,可卻也沒料到皇帝會直接下旨,而南昌大長公主的態度,也讓他有些痛苦,多年的夫妻,大難臨頭時卻各自飛。大長公主根本就沒有打算跟他一起去巨碑港。
接到旨意,已經在忙著分家了。
這無異于又給蘇勖狠狠捅了一刀。
“大長公主不去也好,此次路途遙遠,道路艱難·····”蘇瑰道。
蘇勖長嘆一聲。
“伯父,侄兒再去多雇傭一些護衛隨從,且多買些遼東來的靺鞨或高句麗、室韋奴隸,再多采買些北地能用的物資·····”
“沒用的,我們蘇家是關中人,世代居于關中,關中冬天的寒冷我們都吃不消,何況那遙遠北國的冰雪,此去,我們蘇家就是末日,就算能活著到達巨碑,也很難生存下去。”
“我不打算走了。”蘇勖拿出了一支瓷瓶。
“這瓶毒藥比黃金還貴重,但卻能讓人沒有半分痛苦的了結。”
“大父!”
蘇瑰驚道。
“哎,我不想再受那種苦了,就體面的自盡于洛陽吧。”
“大父,雖前路艱辛,也也還存一線生機,終還有希望啊。”
“沒有希望的,若是去嶺南那確實還有希望,可卻巨碑,那就是死,天子根本就沒打算我們蘇家能活下來,這是必死之途。”
蘇瑰咬牙。
“既然大父心存死志,那便是連死也不怕了,何不再拼一回。”
“拼?”
“對,拼了,當今天子昏庸無道,窮兵黷武,好戰自負,又清洗元老忠臣,任用奸佞,寵幸禍水,枉顧人倫綱常,皇后與太子還有秦妃等并無罪過,卻輕易廢黜,早引人心動蕩,朝野不滿,我剛才來時,路上遇到許多學生士子在街上抗議,他們甚至前往洛陽宮前請愿了,這都說明,皇帝所為不得人心。”
“我愿意去聯絡。”
蘇勖是個大才子,雖也會擊劍,能騎馬,卻不懂兵事,更別說倉促間要搞一場政變,他心里猶豫不決,并沒有半分信心。
可年輕的蘇瑰卻道,“左右是個死,倒不如死個轟轟烈烈,況且我看如今東都士人情緒,正是可利用的時候,只要效仿當年圣祖皇帝玄武門之變,兵行險著,依然也還有一二分機會。成了,自然可逆轉我蘇氏命運,就算敗了,又還能再壞到哪去呢?”
說完,蘇瑰不再理會猶豫不決的生父,自顧去了。
數日后。
蒼茫夜色之下,蘇瑰來到郊外一座莊園,莊園主人是他一個好友的,一個富商。
進入莊園后,很快又有許多不速之客悄然而至。
來人一個個被引入密室之中。
在略暗昏暗的密室中,他們掀下斗蓬,露出真身。
為首一人是右武侯大將軍、譚國公丘行恭,在他旁邊的是宗正卿、譙國公李崇義,他后面是一個跟他長的很像的人,乃右金吾將軍李崇晦。
其它幾人則分別是普安長公主駙馬、竇國公史仁表,他的兄弟左金吾將軍、樂陵縣侯史仁基。
又有巢國公錢元修、營國公樊修武,并滕王李元嬰、韓王李元嘉幾人。
“諸位,不成功便成仁!”
蘇瑰拔出刀子,割破了自己的手掌,讓血流入碗中。
“事成之后,請陛下退位尊為太上皇,擁太子登基即位,到時諸位便皆是定策擁立之元勛!”
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就是丘行恭,這位也是早年跟隨圣祖皇帝打天下的猛將,曾經多次在戰場上救過圣祖,因此封國公拜大將軍。不過這位行事囂張,甚至比尉遲恭還要跋扈,所以經常被罷官免職。
不過丘行恭也有自知之明,他雖然總是囂張跋扈,但基本上從沒有越過真正威脅皇權的紅線,頂多就是些行事不端,辱罵同僚,毆打下屬,甚至是鞭打士卒百姓,侵占田地,貪污公款等,相對于一個頂級勛貴來說,這些其實都不算太大的事。
他從沒有參與過什么謀逆啊謀反之類的事,所以一直混的還不錯,但在開元朝,皇帝李卻跟圣祖李世民不一樣,不搞那一套,丘行恭又不是他的元從舊部,兩人也沒什么感情,丘行恭的跋扈被奏到皇帝面前,李可沒少下狠手。
比如現在,丘行恭其實已經被削去了世封和實封,譚國公成了一個虛封散爵,連世襲子孫的資格都沒了。
對于丘行恭來說,他當然心中不滿。
而譙國公李崇義,來頭更大,他父親乃是河間郡王李孝恭,他來參與此事,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李寡恩,他父親李存孝那是為大唐打下東南半壁江山的宗室名王,武德朝卻被下獄,貞觀朝也只能呆在家中以歌舞自娛,最后郁郁而死。
而當今天子更是不念功勛不念舊情,居然把李崇義貶為國公,都沒能承襲父親的郡王之爵。
這么大的功勛,連個郡王爵都不能世襲?
而韋玄貞區區一州參軍,結果就因為女兒而封郡王,這對李崇義來說當然非常不滿。更何況李家兄弟還數次被皇帝尋由頭懲罰,雖說也是他們有錯在先,但他們認為那頂多是無足輕重不值一提的小錯。
竇國公史仁表兄弟倆,其實是開國大將史大奈的兒子,史大奈也是尚圣祖李世民的普安公主,死后爵位由長子繼承。
史大奈屬于很早就歸附大唐的突厥貴族,本來是西突厥貴族,后來隨西突厥處羅可汗朝隋朝,之后就被滯留中原,然后史大奈也就成了中原王朝的大將,經隋至唐,都是員猛將,比起李社爾等后來歸附的,更被朝廷信任。
但他的兒子們沒老子的勇猛,也沒老子行事謹慎,仗著是公主之子,皇帝的外甥,又是功臣之后,平時行事就有些胡來,李這人可不慣他們,有幾次甚至拿鞭子抽,搞的很沒面子,也是早就心有不滿。
巢國公和營國公這兩個,則是原高祖奴隸出身的大將軍國公錢九隴和樊興之后,兩人本就是武德朝元老,高祖心腹,在貞觀朝一直不怎么受待見,死的又早,所以他們的后人到了如今,就更不受待見了,甚至有傳聞,皇帝要削他們的爵。
總之,一群跟蘇家關系還不錯,又對皇帝有怨氣的勛貴,在蘇家的秘密聯絡下走到了一起。
韓王和滕王都是當今天子的叔父,韓王是房玄齡的女婿,滕王則因為跟皇弟蔣王過于貪污亂來而被李都當面訓斥責罰過的。
這次也是入京朝集,也被蘇家拉過來了,一拍即合。
膽子大的很。
這些人中,丘行恭是右武侯大將軍,李崇晦和史仁基是左右金吾將軍,另外幾家中也有子弟在宮中宿衛。
“為了大唐!”丘行恭捏著拳頭道。
一番秘議過后,眾人再依次分頭離開。
數日后,臘月十九日夜。
左羽林將軍史仁表走出自己的營帳······
刀光劍影,血花飛濺。
史仁表提著當值左羽林中郎將的人頭,沖著驚惶不定的飛騎營士兵大喊,“韋氏妖婦利用韋氏諸賊,掌握禁軍,控制宮廷,囚禁皇帝,意圖謀害天子,吾乃天子外甥,今得衣帶秘詔,奉旨救駕,大家隨我來!”
“建功立業就在今日,誰敢協助逆黨,必斬無赦,日后誅連三族!”
史仁表行事突然,上來就先砍掉了幾位當值的中郎將等,又矯詔勤王,深更半夜,北門禁軍還真搞不清楚狀況,況且史仁表手里還提著中郎將的人頭呢。
幾乎是在同時間,北門屯營另幾支禁軍營地里,也發生了差不多的一幕,數位勛貴將領突起發難,砍了幾位將領,然后假傳圣旨,召集士兵殺向玄武門。
“誅殺韋氏諸逆,勤王救駕!”
有的北門禁軍呼嘯著沒有往玄武門而去,居然沖向了洛陽羅城,去誅殺諸韋了。
洛陽宮北之門,和長安太極宮一樣,也叫玄武門。
同樣的,洛陽宮玄武門同樣是禁軍防衛重點,因為皇宮南門是皇城,皇城之南還有洛陽外城,從城外一路往北殺進宮,宮門重重相當困難。
而洛陽宮東西兩面,則又有東西夾城等,同樣也是重重阻隔,唯有這北面外只有禁苑,只有一道玄武門相隔宮墻,只要能突入玄武門,就能一路殺進皇宮。
不過也正因此,皇帝對玄武門十分重視,不僅守備森嚴,而且城門外也駐有數支北衙禁軍,各不統屬,互相掣肘。
黑夜里。
也不知道有多少禁軍被假圣旨欺騙,跟著卷入其中。
不過把守宮門的衛士,發現北門外的騷亂后,還是很快的通傳宮中,正在睡覺的皇帝李被緊急叫醒。
“北門禁軍嘩變?”
“叛軍正在攻打玄武門?”
李一下子就驚醒了,紅著眼睛騰的下床。
“去玄武門!”
“速傳旨玄武門,嚴守宮門,絕不許放叛軍入宮。”
皇帝打著赤腳,連衣服都不及披,頭發也沒梳,不顧天寒地凍的就沖出宮殿,一邊往玄武門跑,一邊連下數道諭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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