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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正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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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玖的記憶像開了閘的水一般涌出,許許多多的想法隨之出現……但值得一說的是,這開閘后流出的并不能算是洪水,最多也就是一溪水。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今年是建炎七年,換言之,趙玖到今年為止,總共活了二十七年。而二十七年間,后七年的經歷給他的感覺反而才像是占了他人生更大部分的樣子。

  至于前二十年……且不說彼時相對而言的無憂無慮,他上高中前也沒有什么深入思考能力啊?便是隨后,有效獲取知識的時間也不多,更遑論成熟的認知與實踐了。

  除此之外,其實還有被打臉打到生疼的緣故。

  且說,趙玖落井后,受一些低端游戲和高端網文的影響,不是沒有嘗試過一些所謂開金手指的想法,但想法往往會被現實的無情與苛刻的條件給弄得灰頭土臉,最后將這些東西止步于想法階段:

  首先是戰亂的影響,整天一睜眼一閉眼都是生死存亡的事情,直到堯山之前哪有真正的心思搞這些?

  然后是個人的知識根本不成體系,零敲碎打根本無法對成系統的工業形成突破性促進作用。

  最后是大宋作為一個擁有一億多人口的國家,城市化也比較深入了,本身已經在生產力之外的地方,在這個中世紀全盛時期,做到了某種極致。

  很多東西,趙玖說了,結果發現人家早就有更好的成例,反而只是因為沒錢或者戰亂,不得已縮小了規模或者暫停了下來……這其中最具代表的就是醫療體系。

  某種意義上也包括這一次的財政問題。

  時間回到數日前,本月初的時候,戶部尚書林景默在遞交了那份厚重條陳之后,其實很快就有了一個緊隨其后的札子。札子里,林景默早已經將發行特定北伐國債、適當反貪,甚至包括直接劫富濟貧的訾稅(存量財產稅,家中財產超過一定數額的要交稅),一股腦的給擺在了趙官家身前。

  而以林景默的身份,既然發了這個札子,就說明他背后的所謂張德遠一派的木黨已經達成了內部共識,準備為趙官家沖鋒陷陣。

  但是,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相對于這些被自己一手帶出來、影響起來,敢做敢為的心腹臣子們,趙官家本人反而畏縮了。

  畏縮當然也是有理由的:

  大規模發行北伐國債需要的是舉國上下對北伐充滿信心,而一旦上下的信心沒有朝廷想的那么足,發的又太多的話,就會出現國債滯銷,導致官吏士民通過國債的情況反過來對北伐失去信心。

  這還不算,最要命的是,按照趙玖的經驗,一旦事情出現問題,很可能會發生官府欺上瞞下,強行攤派的場景。那屆時不光是民心沮喪的問題,就連一直年末發行且穩步增長,然后對財政有巨大調節意義的常規國債市場也會被波及。

  甚至會導致更大的政治波動也說不定。

  至于反貪。

  這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但有些牽強,因為這時候,全國財政的大頭都在軍費開支上,而御營大軍呢,此時依然是大將分領大兵團的軍事制度,這種情況下,從那些帥臣往下,層層軍官幾乎是公開的在侵占軍費。

  說句不好聽的,如果趙官家不在軍隊里徹底肅貪,那憑什么去肅其他地方?

  至于在軍隊里肅貪,也不是不行,但那樣的話,就要做好軍隊平衡被打破,部分能征善戰將領被處置,甚至部分人串聯抵抗,逼得朝廷不得不進行大清洗的惡性套路……而這,又很可能會導致之前的文貴武賤的情況大規模反彈,導致趙官家對軍隊方面徹底失信,致使軍隊戰斗力崩潰。

  總之,從長期看,肅貪當然有利于軍隊的戰斗力維持,但短期內,結果就是軍隊戰斗力迅速下降。

  可是趙玖追求的不就是短期內維系戰斗力,以確保隨時能夠北伐嗎?

  而這,也正是趙玖只能對眼皮子底下的御營中軍部分軍隊進行適當清洗,大部分時候卻不得不一次次耳提面命,透過對十來個帥臣、幾十個統制官施加影響,以控制軍隊內部腐化問題的緣故了。

  當然了,說句實誠話,趙官家和朝廷也真不是什么白蓮花。

  鄢陵大捷后,朝廷立即平衡了各部軍隊實力,然后在當年的大恩科后趁機派遣了大量的隨軍進士。堯山大捷后,呂頤浩立即上書要求整頓之前‘使官’混亂的局面,然后趙官家順勢就把從韓世忠到岳飛到李彥仙所有人的經略使、制置使、鎮撫使啥的全都擼了。

  這本身就是一次超過一切的肅貪行徑。

  至于說劫富濟貧這個加稅,就更不用說了,家里真有兩頭牛這種事會招致什么樣的反撲和阻力,毋庸多言。

  而且,這種針對富裕階層的特定行為,配合著封建時代官府執政方式的粗暴,很可能會變成無節制,乃至于擴大化,甚至錯位化的惡政。

  你說你家財產不到這個征稅的限度,我就覺得到了!不信你讓我們去搜搜?

  這跟王老爺是縣里張押司親家沒關系!王老爺就是窮,你就是富!你家那個陶罐就是比隔壁王老爺家的瓷器更值錢!

  哎呀,手滑了,不過不要緊,你家這扇門只值三文錢,我賠你!

  你家那頭牛我們去牽的時候就是頭病的要死的牛,哪里能當活牛來算?

  你說了算,我說了算?趙官家要北伐你不曉得嗎?你是不是金人奸細?

  歷史一次次證明,在審計手段全靠人工的狀態下,這種看起來只針對富裕階層的薅羊毛行為,往往會淪為對中產之家的殘酷迫害。

  反倒是真正的權貴與富豪會躲開這些。

  趙玖哪里敢輕易答應呢?

  但是,所以說但是,趙玖的遲疑和猶豫,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否決了這些建議,他其實是做好了在不得已情況下,采取這些強力措施得準備的。

  他也相信,在這種戰亂狀態下,在朝堂經歷過白馬紹興之變的清洗下,在強大御營軍隊的鎮壓下,真正的富裕階層也好,中產之家也罷,都會忍耐下來。

  甚至,這位官家都有了必要時針對一些東京南陽揚州權貴富豪搞株連大案,針對性搶劫的陰暗心思。

  然而問題在于,那些,全都是不得已下才會選擇的最終方案。

  趙玖身為執政者,是希望守住一些底線的,是希望用更細致、更巧妙、更圓滑的手段,來聚財北伐……這就是最新一期邸報出現那些內容的緣故了。

  不過回到眼前,這一次,隨著徐兢的一句話,趙官家真的是有了開無害金手指的感覺了。

  因為他已經察覺到了,自己剛剛順勢想起的這些東西,普遍性是來自于工業革命前,中世紀結束后那個時間段內的一些制度創新……這些東西,不需要工業革命后的強大生產力做基礎,但卻又絕對超出中世紀范疇,而且多是制度上的創新。

  所以,這些想法,恰好是能夠對處于中世紀盛期大宋產生拔苗助長作用的好東西。

  只不過,以趙玖普普通通工科狗的身份,對類似事務就算是知道一些,也肯定不多。

  皇家資質商品化;

  海標旗;

  印押稅;

  北伐彩票;

  海貿公司制;

  北伐國債;

  超額田產稅;

  皇產公開拍賣。

  依然是四月初夏,上午時分,有些悶熱的后宮石亭內,因為趙官家催促吃了好幾個桑葚以至于嘴角染了色的首相趙鼎將手中紙條放下,然后神色復雜的坐在原處,久久不言。

  非止是他,旁邊的樞相張浚、都省副相劉汲、樞密院副使陳規、御史中丞李光、戶部尚書林景默、工部尚書胡寅,情狀基本類似。

  這倒不是說趙相公這些人不懂這些字說什么——這是國家大事,對面的趙官家又不是來裝逼的,后者已經將自己絞盡腦汁做出的詳細解釋一一寫清楚了。

  然而,正是因為如此,對面這些人才會覺得匪夷所思。

  “怎么說?”

  可能是怕自己整出來的這些又會因為一些很幼稚的原因被否決,所以趙玖難得沒有了往日的那份從容,而是出言忍不住催促了一下。

  “官家莫非是天授之才嗎?”坐在石凳上的張德遠第一個展顏回應。“如印押稅這種巧思,著實讓人驚嘆,還有彩票……”

  趙玖難得展現出了一絲得意之色,但旋即習慣性肅容。

  印押稅其實就是印花稅,只是大宋除了蓋印外素來有畫押的傳統,所以改成了這個更加符合時代的名字。

  而印花稅的具體意義其實很簡單……民間買賣,到達需要訂立合同的程度后,無論是買賣房子、田產還是大宗貨物,又或者是私人借貸,都可以找朝廷來蓋個章、畫個押,但是要交稅。

  最少一貫,多了按照貨物價值份額,千分之一來收,雙方一起交錢。

  這個稅的妙處在于,它不是強制性的稅收,而是自愿的稅收,而且巧妙的避開了底層赤貧百姓。

  畢竟,真正有資格去定這些合同的,都不會是最底層的百姓。而偏偏這些老百姓,尤其是購買一方的老百姓為了確保自己財產的合法化,往往會主動要求賣方和自己一起來讓官府蓋這個印,畫這個押,以確保交易的合法化,也避免將來產生不必要的糾紛。

  試想一下,你在東京花一百五十貫買了一套準備安家的宅院,準備傳給兒子孫子的,一百五十貫都花了,還不舍得那半貫錢……按照市價是三百七十文……去要一份有官府大印的合同,來進一步確保你對這個大宅子的所有權嗎?

  便是再饒上一小份賄賂又如何?

  有官府大印和沒官府大印,三方合同和兩方合同,給人的安全感是不一樣的。

  以這年頭老百姓對官府權威的迷信,他們應該很樂意,上趕著來交這個稅。

  確實是個巧思,而且絕對可行!

  另一邊,就在張德遠盛贊印押稅的時候,戶部尚書林景默也在內心給印押稅下了一個定論。

  不過,林尚書與其他人不同,他是公認的內秀,不僅是對印押稅下了定論,卻還早早的察覺到了趙官家今日給的這張紙的本質,并適時對在場許多人的心境有了猜度。

  且說,趙官家花里胡哨的搞了很多東西,但本質上無外乎是那么幾大類。

  首先,不僅是印押稅,北伐國債、海標旗、皇家資質商品化一樣,本質上都是在拿信譽換錢,只不過前兩者是整個朝廷的信譽,最后者是皇室自己的名頭,而海標旗稍微復雜一點,大概是朝廷和皇家共同的信譽卻還不止。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印押稅設計的極為巧妙,而皇家資質商品化與海標旗也算是一種有成例的巧妙引申,阻力應該非常小。

  至于北伐國債,乃是題中應有之意,戶部一開始就把這事放上日程了。

  而值得一提的是,再有了這么多信譽商品的情況下,單純國債的份額完全可以進一步消減,以確保它處于一個安全份額內。

  其次,乃是海貿公司這個東西。

  這玩意明顯是張俊張伯英那廝搞出來的大船隊的制度化、穩定化結果……海貿綱嘛,早就驚動整個東京城了,看來就是為這個作呼應。

  按照趙官家的解釋,不僅僅是海商,還有貨主,也不光是張伯英,甚至皇家、代表了朝廷的都省,以及部分高官權貴都能拿各自的名頭進去,成為東家。

  然后大家商量著來,一起減少公司的阻力,一起分錢。

  這么做,肯定算是有一定開創性的,好處大大的……因為它能減少風險,避免內部流程產生的內耗,以往的時候,貨主也好、海商也罷,都要獨立承擔各方面的風險,所以他們應該很樂意這么干的。

  不說別的,當日張伯英出面后為什么這么多海商與貨主群起響應?本身就說明問題了嘛。

  但是,這玩意說白了,本質上還是與民爭利,還是強行將原本屬于民間正常商品貿易的利益搶奪到朝廷、皇家、權貴的手里。

  唯獨,利出一孔的思想,也本就是朝廷財政的根本指導思想,再加上北伐大局,倒也讓人無話可說。

  接下來,彩票就更不必多說了。

  朝廷不許老百姓私下撲買進行賭博,卻借著北伐大義,搞這么一個東西……怎么說呢?也算是利出一孔了。

  還有超額田產稅,應該就是來自于當日自己的提案,也就是針對富人征訾稅的改良變種……畢竟,這年頭到底是還是以農為天的,相對于無緣無故說誰是富戶,強迫人繳稅,針對田產超出一定數量的大戶征收額外田產稅,當然是最可行的一種法子。

  因為田產就明晃晃的擺在那里,很難遮掩。

  當然了,即便如此,也不免不了滑吏和權貴在什么上田、下田上做手腳。

  只能說,這已經是隨著邸報登出征求聚財意見后,目前滿天飛的強行加稅方案中態度最緩和的一個了。

  最后是皇家私產拍賣……這更像是趙官家能做出來的事情。

  總之,林林總總,趙官家真的是盡心盡力了,但是這么一來,讓臣子們情何以堪啊?

  “官家,”

  李光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認真出聲。“臣看印押稅、北伐國債、海標旗、皇家資質拍賣……都算是極為巧思的設計,臣也佩服萬分,可是海貿公司到底是與民爭利,彩票終究是賭博,有傷道德風尚,還有拍賣皇室私產,不免有傷皇家體統,按照田產征收額外田稅,多少還會有滑吏上下其手……臣以為,既然有了前四個,后面幾個不妨稍緩,看看前面成效如何,再做打算。”

  官家要是答應就怪了!

  面對著出聲打斷自己思路的李憲臺,林尚書面色不變,心中冷笑。

  “朕要是答應李卿就怪了!”趙玖搖頭以對。“國家北伐,乃是要全力為之的事情,怎么可能再做打算呢李卿,真不要再說什么與民爭利和什么體統了……兩河千萬士民面前,與民爭利之論過于可笑;靖康之恥面前,皇家與朝廷體統也都分文不值!況且,公司制和彩票這個事情也是有進步性的,不光是與民爭利與失了體統這么簡單。至于超五百畝者額外征收田稅,李卿莫忘了,朕弄出這些東西,本身就是不想強行加收訾稅(存量財產稅)的意思,更有抑制兼并之意……卿有心在這上面,不如替朕想個法子,防止這些大地主將新加田賦轉移到佃戶身上。”

  李光微微一嘆,不再多言。

  而林景默雖然沒說話,卻也在心中微微一嘆。

  話說,其實不光是李光這種職業反對派提出問題的姿態,在場之中很多人的心態這位林尚書都有猜度……張浚張樞相應該是有些懊喪和不安,因為他素來自詡是官家心腹,這一次也的確是他主持的北伐準備大略,并且大大出了風頭,結果到了最重要的建財工作時,卻冒出了許多這么優秀卻又跟他無關的方案。

  此時,這位先是奉承了兩句,然后就沉默好一陣子的張相公一定在想,到底是誰在為官家出了這么多好主意?

  真是邸報召來的?邸報真的這么有用嗎?

  一個問題撒下去,這么快就有這么多有用的法子出來?而且個個都比自己一黨設計的精妙?

  至于趙鼎趙相公的心態,應該是介于李光與張浚之間的。

  一方面是覺得有些法子還是有問題的,所以有一定抵觸心態,但另一方面,作為首相,那也是趙官家給的天大的知遇之恩,八輩子結草銜環都還不了的那種……所以從張浚當面言五事以后,趙相公不免有些堂堂都省首相只能淪為執行人,對不起趙官家優待,繼而有些不安之心。

  而且,他也肯定不知道是誰在給趙官家出主意的,也正在疑神疑鬼。

  甚至,林尚書自己也看透了自己的心態,他作為戶部尚書,作為張浚一黨的核心成員,作為建財工作的執行人,本來是有破釜沉舟為官家豁出去那種心態,卻不料半路上殺出一個程咬金,不僅搶了自己工作,而且連法子都比自己好、自己多,當然也有些不安,也有些心情復雜。

  不過,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林尚書到底是個內秀的人物,當其他人陷入到種種復雜情緒之時,他卻已經率先脫出,并且鎖定了最大的嫌疑人。甚至,此人就在這石亭之中!

  沒錯,那個人就是坐在他身側一聲不吭的工部尚書胡寅胡明仲!

  想當年,胡明仲外放之前就已經是試御史中丞了,出去后更是關西五路轉運使,結果一回來卻與自己等人并列,甚至更差一籌——工部乃是最清閑的一部,工部尚書除了一個位階外,相對其他尚書而言,實權太少了。

  當時,朝堂內部就有胡明仲反對官家出兵西夏,以至于被官家厭棄的傳聞。

  但林景默卻對此嗤之以鼻……劉子羽還反對打堯山呢,趙官家不還是讓他步步高升?況且,誰也沒有胡寅是如何反對官家出兵西夏的詳情的,反而是大軍掃蕩西北時,人家胡明仲兢兢業業,確保了戰役前期的后勤保障,工作做得漂漂亮亮。

  這么一個人。

  論資歷是當日太學三名臣之一,是官家第一批攏在手里的臣子,比自己資歷都深。

  論立場,在胡銓掌握邸報前,素來是抗金立場最激進的那一位。

  論操守,比不上趙相公,難道還比不上張相公這一黨,難道比不上自己?

  執行力和魄力,當年人家挨了一頓鞭子,卻也奪了曲端兵權算什么?強行把吳玠愛將楊政拎到京城砍了又算什么?而且莫忘了,當今天下第一帥臣、延安郡王韓世忠可是對胡明仲最為服氣的,第二帥臣,官家的親家岳飛更是被此人保舉上來的。

  這么一個人,本該回來直接進西府的才對。

  當然了,為什么沒能做西府相公,除了年紀以外,避開官家第一心腹重臣的張浚恐怕也是一個重要原因……真要是胡寅也進了樞密院,成為宰執,以這位的性格和實力,當日靖康太學三名臣之間的戲碼,絕對比《水滸傳》還精彩!

  而趙官家明顯是希望維持朝局穩定,確保趙鼎趙相公執政權和張相公主戰旗幟形象,繼而確保北伐大業的。

  甚至更早一點,胡寅主動求取外放,使得趙官家得以選擇了更弱勢且與趙鼎更合得來的劉汲等南陽一黨作為第三方,怕是君臣之間也有默契。

  為此,還引來了萬俟卨那番著名的進諫,使萬俟元忠一躍而起,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總而言之,這么一個心腹重臣,此番回來,趙官家必然是有大用的,放到基本上沒事干的工部,恐怕恰恰就是要用他做一些大事……比如現在這些建財的具體方案。

  就在諸人心情復雜之際。

  另一邊,等候反饋的趙官家卻反而愈發不安起來了……作為方案的提供者,或者說抄來的方案提供者,面對著這些有豐富執政經驗的心腹重臣們,自然是有些信心不足,生怕是自己犯了天大的幼稚錯誤才引來這些人略顯怪異反應的。

  與之相比,他哪里會想到,這根本就是法子太精妙,以至于這些心腹重臣們沒一個覺得這是趙官家一個人憑空想出來的,全都在那疑神疑鬼呢?

  至于胡寅,要是趙官家知道做了自己幾年秘書的林景默是那么想的,非得跳起來將對方身前的桑葚給拍到他臉上!

  首先,這真是他趙玖想出來的!雖然是有些作弊嫌疑,那也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其次,某種意義來說,林景默還是猜對了的……趙玖把胡寅放置到工部這個眼下根本什么工作都沒有的地方,確實是用了心的。

  只不過,趙玖根本沒把胡寅當成一個參謀什么的,而是把胡寅當做了不管尚書,要借胡寅的操守、黑臉、頭鐵與執行力,把工部當做他北伐準備工作的次級執行中心。

  未來,握著邸報的胡銓、控制青苗貸監察權的虞允文、漸漸成為商貿參謀的梅櫟,趙官家也都準備讓這些人與胡寅在一定程度上進行對接。

  當然了,先不提這些事情,只說隨著趙官家一點點逼迫下去,自趙鼎以下,大部分人還是表達了同意或者勉力認可的態度,對于相關政策的詰問,也都停留在與民爭利,或者有失體統這個程度上。

  這讓趙官家也漸漸放下心來。

  “你們不懂,朕是真的心存忐忑。”通氣完畢,稍微松了口氣的趙玖捻了一顆桑葚,一口咽下去,然后卻露出滿臉疲色。“這些日子,朕幾乎被這三千萬貫的缺口給逼瘋了,整日整夜的睡不著,若是這些法子也不能用,朕就真只能大規模加訾稅,然后定個千萬貫的北伐國債份額了。說不得還要指著南陽、揚州、東京這些地方,安誰一個跟二圣牽連,謀逆造反的罪名,然后搞個株連,公開劫掠了……”

  這話實在是過分了,而且真就像是趙官家能干出來的,李光本能便要起身抗辯,但一想到這是假定的策略,卻也只能嘆氣。

  而趙玖也繼續說了下來:“可還是那句話,千難萬阻總是值得的,只要能收復兩河、國家統一,什么都是值得的……趁著征西夏朝廷跟朕都還有一點聲望,咱們早早把事情定下來,才是正理。”

  千言萬語,就是北伐。

  眾人相顧一眼,然后各自心中一嘆,卻是在首相趙鼎的帶領下紛紛起身,口稱遵旨。

  到此為止,照理說,趙官家也沒有留眾人的必要了,

  因為接下來,趙鼎等人將方案拿回去,還要找專業人士討論、分析,然后再拿出來一個真正可執行的細則,接下來恐怕還會有秘閣的討論,公閣的放風,大朝會的宣布,邸報的預熱與正式頒布等等等等……

  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然而,趙官家卻又擺手示意:“且坐,還有兩件事情跟北伐稍有關礙,也是籌錢的,諸位卿家不要開口,且看一看好了。”

  趙鼎等人茫然不解,卻又只能坐回,而稍待片刻,隨著鴻臚寺卿王倫與前兩日才上任的鴻臚寺少卿徐兢一前一后進入此地,諸位重臣卻是恍然大悟。

  “官家,金富軾與平忠盛已經在迎陽門外恭候多時了……此外,還有個在日本博多港住過許多年的東京客商,怕是也是少不了的。”王倫到底是正經大臣,御前匯報起來非常從容,而跟在王倫身后的徐兢,不知為何,雖然出身官宦世家,照理說不該怯場,卻還是在從剛一進來便頻頻去看正在大規模采摘桑葚的桑基魚塘,頗為失禮。

  當然,徐兢肯定不知道,這些桑葚采下來是要賣給東華門外的那些正店的,正店拿了或去釀酒,或搗成汁再加了冰去賣,他想吃的話,待會直接出門就能買到。

  不過,趙玖哪里會顧及這些,直接揮手示意:“讓金富軾先進來。”

  王倫應下聲來,回頭去看徐兢,一直盯著魚塘方向的徐兢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趕緊跟著一名內侍一起轉身,片刻之后,便將金富軾帶來。

  而金富軾既然進入后苑,也難得望著那片桑葚累累的桑林愕然一時,但他畢竟是個這個時代真正的精英人物,只是一怔,便立即恢復如常,然后隨徐兢和內侍走到那個石亭之前,從容拱手。

  這時候,趙鼎以下,眾大臣本欲按照禮節起身,卻被趙玖揮手止住。

  非只如此,這位官家竟然連賜座都不賜,直接就坐著對立在那里的金富軾開口了:“金卿,咱們是第二次見了,朕知道你是個難得的人物,你也知道朕的脾氣,而且你從登州上岸開始,就不停的看邸報,不停的尋人打探物價什么,恐怕也對朕這里的情況也一清二楚,所以今日就不與你廢話了……”

  “外臣請大宋天子教誨。”金富軾聞言直接直起身子,拱手沉聲以對。

  “首先,朕是真心憐惜卿的才華!”趙玖望著此人懇切以對。“而朕這里絕不會因為卿是高麗人便歧視于卿……卿若能來,先做一任翰林學士,充朕內制,備朕咨詢北方事,待北伐成功后,還有一任尚書或者一路經略使等著卿……若卿愿意,現在就上前來在亭中坐下,與朕、與諸宰執尚書同享一碗桑葚,然后朕自與高麗王氏言語,接你家人至此。如何?”

  莫說金富軾中途便已經目瞪口呆,便是周圍人,從趙鼎張浚到劉汲陳規,從李光到胡寅林景默,還有一側范宗尹呂本中仁保忠,甚至楊沂中劉晏藍珪都有些失態……藍珪是好一陣子方才回過神來,然后示意內侍擺上又一碗桑葚的。

  至于王倫和徐兢就更不用說了,尤其是后者早已經瞠目結舌……自己剛想著要多少年才能吃上這一碗桑葚,結果自己老友上來就有了這個資格。

  總之,誰也沒想到,這種幾百年前才會有的老套求賢的戲碼會出現在此處。

  但是所有了解趙官家性格的人,知道他性情輕佻,也知道他真的是對人才不拘一格的人,這其中包括金富軾,早已經信了——這位趙宋官家不是在開玩笑。

  而今日事若是能成,怕是趙官家一碗桑葚取士的軼事,會登上無數筆記,乃至于正史的。

  閑話少說,回到眼前,并不算火辣辣,但依然有些發燙的陽光下,饒是金富軾此番動身前做了萬全的心理準備,此時也有些搖搖欲墜之態……這個誘惑對他的確很大!

  一個番邦樞相,在國內本質上只是開京(開城)兩班的首領,最多不過是與國主、西京(平壤)兩班三分天下的一個人物。

  如何比得上大國尚書?比得上大國一路經略使?大國哪一路不比高麗人口多、不比高麗富庶?

  便是從儒家思想追求上來講,大宋內制,所謂翰林學士,侍奉天子,乃至于今日趙官家這般誠懇求賢,也素來是這種人內心夢想所在。

  甚至更進一步,就宋金兩國這般局勢,接下來無外乎是金國穩住局勢,或者大宋北伐成功……那么從一個特殊角度來說,為了故國,成為大宋天子的近臣,將來在后一種情況下努力保全故國,不正是他金富軾眼下、乃至于將來艱難追求的要害事情嗎?

  有這么一瞬間,金富軾幾乎就要直接上前了——只要上前坐下,他就再不必為了國內的黨爭而操心,不用再跟國主勾心斗角,不用再想著如何清理國內那些腌臜的僧侶勢力,也可以更好地幫助故國在可能的將來避免陷入困境,還不耽誤他本人飛黃騰達。

  實際上,金富軾真的往前踉蹌了一步。

  但也就說這一步,讓他立即清醒了過來,然后認真拱手而對:“謝過陛下隆恩,外臣感激不盡,但外臣從數十年前讀書時便有個心思,乃是要仿照漢家史書那般,編纂一本高句麗、新羅、百濟三國之亂的史書,敘高麗之法統,成高麗之族碑,若是吃了這碗桑葚,怕是想成書就難了。”

  聞得此言,對面石亭內外,有人如釋重負,有人肅然起敬,有人面無表情,但所有人都按照趙官家之前吩咐,并無半點言語。

  而趙官家明顯有些失望,但還是喟然點頭:“朕不強求,但卿要曉得……既然要去敘什么高麗之法統,就得承高麗國運之重。”

  “外臣自然省的。”金富軾昂然揚聲以對,儼然是從之前的動搖中徹底恢復了過來。“外臣本就是高麗宰執。”

  “那好。”趙玖也隨之在座中揚聲厲色言道。“朕知道卿此行目的,朕也知道卿與背后高麗的態度。但金卿,你須曉得,宋金不兩立……高麗今日首鼠兩端,雖然有小國的無奈,可朕卻絕不會為此稍有憐惜的,朕只知道自己對你們幾番禮遇,你們卻只是推三阻四,何況你們之前有背大宋而臣女真之實行!高麗必須要拿出來足夠的東西,否則真有一日,朕可以肆意為之,就一定會肆意為之,以報高麗迄今以來的種種不臣之舉!”

  “外臣以為官家會有上邦風度。”金富軾沉默了一下,方才回應。

  “這話要是鄭知常來說,朕是信的,你來說,朕只當是放屁!”趙玖愈發厲聲以對。“當日在明州聞得靖康之變,即刻折返回國,然后壓制高麗上下,使高麗臣服女真,上表稱頌女真人擒獲二圣豐功偉績的是哪個?”

  聽到這里,原本還在肅然起敬的李光直接變色,其余大宋文武也多有些不渝。

  倒是金富軾,依然面色不改:“小國寡民,怎么可能為了維護大國顏面就將舉國上下拋至虎口呢?何況,靖康之變又不是我們高麗人惹出來的。”

  “那咱們都不要講這些廢話了……朕要什么,你須心知肚明。”趙玖連卿都懶得稱了。

  “外臣知道。”金富軾微微嘆氣,眉頭緊蹙。“但恕外臣無奈,高麗就這么大,便是放開了市場,又窮又小,能讓與大宋多少利呢?畢竟,我們高麗人要這么多絲綢、瓷器也沒用啊,又不是糧食。若陛下愿意賣些甲胄……”

  “可以賣給女真人!”聽到最后半句,趙玖忽然冷冷打斷對方。

  石亭內外,一時鴉雀無聲。

  金富軾怔了一怔,明顯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但下一刻,卻是恍然醒悟,便是趙鼎等人也恍然醒悟。

  而趙玖也面無表情的重復了一遍:“女真人有的是金子、銀子,東京和中原的金銀都快被他們搶光了!遼東也有分了無數金銀的貴人!當然,金銀之外,若是能買到他們的戰馬和糧食就更好了,便是毛皮也能做成御寒的軍裝!上好的木材也要!但是朕只給你們瓷器、絲綢!偌大的大金國,是多大的市場,你不知道嗎?而朕非但沒有逼迫你們與女真人開戰,還平白讓你們高麗人得了一個賺錢的法門,你們還不謝謝朕的天恩?”

  言語到最后,已經有冷冽之態了。

  金富軾聽到這里,情知不能再討價還價,卻是低頭長揖而對:“陛下天恩,外臣回去一定努力試一試!”

  “朕這里有一封寫給鄭知常的私信,讓他助你,還有一封給你家王上的書信,乃是告訴他朕是看鄭學士的面子上才這般讓步的……你一并拿去。”趙玖見到對方答應,直接揮手。“朕今日乏了,你得了訊息就早早回國吧!”

  說著,自有劉晏上前將兩個小木匣送上,而金富軾聽到那個惡心名字,愈發心情復雜起來。

  但那又如何呢?

  一則小國規模擺在那里,自己確實害怕眼前這個在自家后苑里種了四年桑樹,以至于桑葚都能成規模的趙官家將來北伐成功后會報復高麗;二則受制于內部黨爭,偏偏對面的西京兩班的兩個領袖,一個是整日想著打女真人建功立業的瘋和尚,一個是被趙官家哄得迷了心,只把這個吃人官家當神仙官家的蠢詩人……他金富軾便是自詡人物,又能如何呢?

  最后,其人只能接過兩個木匣,微微欠身一禮,揣著百樣心思被徐兢帶下去了。

  而另一邊,眼見如此,林尚書卻又再度醒悟過來,只能說,自家這位官家委實有手段,乃是看準了高麗小國寡民,受制于大國大局,以至于昔日明明是在在鄭知常身上下的許多功夫,今日卻逼得這個真正頂事的金富軾來還……偏偏誰都知道,在鄭知常身上下功夫多么容易,而對于金富軾這種有野心、有能力、有魄力的人物,想下功夫又有多難。

  正在想著呢,那一邊徐兢卻已經去而復返,身側還有一名裝束怪異之人,與一名裝束雖然不怪異,但卻穿了一身亮瞎人眼錦袍之人。

  前者毫無疑問就是日本使節,而后者恐怕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而亂穿衣服的海商。

  二人還未來到跟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海商便遠遠朝著趙官家五體投地而拜,另一邊那名喚做平忠盛的中年日本官員也匆促學著海商行禮,卻不料他動作生疏,一時失措,下拜時居然將頭頂上的絲綢錐帽給弄翻,然后露出一個怪異的中禿發型來。

  這下子,石亭內幾位重臣幾乎人人皺起眉來——因為這些人根本沒想到,書中記載清楚的那些昔日尊崇大唐文化的日本人,如今居然學著女真人和黨項人一樣光著腦門!

  這讓他們本能產生了不好的聯想。

  便是趙玖也一時怔住,盯住了此人的腦門……這使得他側后方的仁保忠仁舍人即刻調整情緒,直接對著來人怒目以對。

  不過,仁保忠是會錯意了……趙官家當然也產生了聯想,但他不是聯想到了女真人和黨項人,而是說,這位官家一開始就知道月代頭本是日本武士階級的代表性標志,可前幾天專門做過調研,是知道眼下日本是天皇一家搞什么上皇、法皇、天皇,然后一家子內部爭權的局勢,所以還一直以為這年頭武士階層根本沒出現呢。

  但這個月帶代頭比什么言語和調研都更有說服力——來人,也就是漢字清楚寫著平忠盛三字的日本國中務大輔,雖然沒帶武士刀和脅差,卻毫無疑問是個武士,而武士居然做到了一郡之守和中務大輔,還能代表日本皇室全程應對這次外交風波,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莫忘了,趙官家可是玩過不少低端游戲的,什么公家沒落,武家崛起的他多少知道一點。

  “都起來吧,不必多禮,朕不是靠著禮節來做天子的。”一念至此,趙玖旋即失笑。

  那渾身上下都在閃光的海商先謝恩起來,站起身后才隨著徐兢提醒,醒悟過來自己的職責,然后趕緊用日語將地上之人喚起。

  “都說了,不必拘束,翻譯也不必等朕說完,直接低聲翻譯給他聽就好。”趙玖見狀再度和氣吩咐,態度與之前面對金富軾時截然不同。“你們一起上前來坐。”

  接下來,自然是海商感激莫名,連連謝恩,然后在徐兢的再三提醒下意識到自己的職責,卻又小心過了頭,直到二人一起小心落座,那平忠盛也重新戴上帽子,又一起將一碗桑葚吃了個干凈,方才漸漸平和下來。

  但依然不敢直視趙官家和另一側一堆坐著的紫袍大員。

  此時已經是中午時分了,趙玖望了望天,并不準備拖延下去,其人稍作思索,便問了第一個問題:“勞煩翻譯,替朕問問平卿,他的發型如何這般古怪?”

  而果然,海商翻譯過去以后,平忠盛一陣嘰里呱啦,還真就如趙玖所想,這種發型出現并沒有多久,主要是在‘武人’中流行,乃是因為打海賊的時候,常年在戰備狀態,長發不便打理,所以剃了用來應對盔甲的。

  對于‘武人’這個詞匯,趙玖當然醒悟,卻又再追問了幾句。

  至于平忠盛,雖然不清楚是在國內被歧視慣了以至于感念趙官家的平易近人,還是因為從登州登陸然后順著黃河沿線過來,沿途看了御營海軍、右軍、前軍、中軍、水軍密密麻麻不知道幾十萬鐵甲大軍的威勢,又見了東京城這種城池,反正是老老實實,有問必答的。

  而按照平忠盛的說法,所謂‘武人’原本乃是日本朝廷制度下的武官,武官是不能跨越階層出任內殿高官的,而他本人是目前唯一一個獲得內升殿資格的武人,卻也只是去年的事情。當然,除去不能成為內升殿貴人這些東西,‘武人’其實非常活躍,如今很多人都已經成為地方郡國守備,和中樞低階實務官員。

  這一番話下來,旁邊文武重臣、近臣各自神色微妙,他們的政治經驗擺在這里,如何看不出這是日本朝廷取禍之道?所謂武人,遲早要鬧事的。

  不過,也就是到此為止了,大臣們懶得理會一個島國內政,便是趙玖也只是大約了解了一下情況,做到心中有數而已……說到底,石亭內的大多數人都只在意日本能給大宋帶來什么幫助?

  而趙官家還有沒有類似于剛才對付高麗的那般創意想法?

  “朕知道平卿所來為何……”

  趙玖忽然笑道。“但說事之前,卿須曉得一件事情,那就是朕乃大宋天子,雖然與女真人在打仗,雖然有些窮困,卻依然是領土十數倍于日本,兵馬也十數倍于日本的中國天子……朕說這個,不是在恫嚇你,而是想告訴你,朕說的話一言九鼎,不容置疑!問他聽明白了嗎?”

  隨著海商的翻譯,那平忠盛直接應聲。

  而隨著這一聲‘哈依’,趙玖不用翻譯也曉得了對方的意思,卻是終于肅然起來:“朕說一個方案,你來聽聽……”

  說到這里,趙官家稍微停下,朝身側呂本中努嘴,后者立即將一份寫好的文書遞上……平忠盛聽不懂漢話,卻絕對看得懂漢字。

  而趙官家也根本沒停下:“讓他看著文字,聽著翻譯,有不懂的直接問……朕這些日子大約問了一些內情,知道日本中樞政局是怎么回事,天皇遜位,成為上皇,上皇出家成為法皇,法皇再迫使新的天皇遜位成為上皇,亂成一鍋粥……朕無意于這些破事,但是朕知道所謂白河法皇已經死了四年,如今是鳥羽法皇搞院政秉大權,而平卿正是鳥羽法皇的親信……對也不對?”

  平忠盛稍待翻譯之后,即刻頷首。

  “那朕原本的意思是這樣的。”趙玖認真相對。“朕不再苛求日本大開國門,民間正常交易就歸正常交易,大宋再不以兵船護衛,更不會強迫買賣。但想來,你在這里應該也看了邸報,并且能看懂,然后曉得知道大宋確實有了軍費的問題……所以朕希望專門開辟一條官方商路,讓大宋朝廷用大宋質量出色的銅錢換日本金銀,順便弄些硫磺做添頭,當然,其他貨物想交易也可以交易……這對雙方都有好處!”

  平忠盛看著身前紙上文字,耐心等翻譯說完,當即欲言。

  卻不料趙官家卻又稍顯不耐,直接搶在對方之前繼續言道:“不過,見了平卿以后,朕就有了個新主意。從今往后,這種交易,朕決心以大宋天子的身份,讓大宋皇家與日本皇室,具體來說是與鳥羽法皇,直接交易……換言之,只是朕與鳥羽法皇二人,還有你平氏得利!因為今日之后,平卿就是天下第一尊貴之人,也就是朕,與日本第一尊貴之人,也就是鳥羽法皇,唯一共同信任之人!朕特準平氏成為此類交易的日本方面唯一執行者!其他人朕不認!這是朕,看在平卿敢遠涉大海的勇氣上,給平卿的私人恩典!”

  幾位重臣,神色各異。

  而那海商明顯驚愕一時,片刻之后,才扭頭翻譯。

  至于平忠盛,聽完翻譯以后也是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卻又離開座位,在地上叩首,看他的意思,乃是一力答應了下來……只是來時日本那邊有些問題,但他愿意回去后努力解決這些問題,然后說服鳥羽法皇,以達成兩個尊貴之人之間的這條特殊貴金屬商路。

  “賜他一把刀!”趙玖見狀直接回頭朝楊沂中示意。“然后告訴他,回去后可以派一個兒子過來入武學,做朕的內侍,就像他之前說他爹給什么白河法皇當侍衛一般……再告訴他,過幾天,朕會給日本使團專門的殿上儀式,讓他的隨行人員曉得朕對他是另眼相看的。”

  一番折騰下來,這平忠盛到底是感恩戴德的直接回去了,而周圍文武,只能感慨趙官家手段……唯獨李光稍有蹙眉,幾度欲言,卻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就這樣,過幾日,跟被匆匆攆走的高麗人不同,日本使團果然享受了超階的待遇。

  而此事不提,接下來,朝廷幾番修正、幾番爭論,從秘閣到公閣,從石亭到文德大殿,到底是在趙官家的一力推動與宰執們的支持下,通過了這針對建財的一攬子方案。

  到了五月初一,邸報上頭版頭條正式刊登了相關訊息:

  印押稅、超額田產稅,將于六月正式施行,北伐特別國債將試發行五十萬貫,一如既往,國債具有一切以往的國債特權。

  又過了十日,邸報上頭版末尾透露了另外一個訊息:

  朝廷將組建海貿公司,趙官家與朝廷皆有股份,內閣、外閣諸重臣,諸帥臣、節度,統制官及以上,皆有不定份額分配,歡迎海商、貨主參與其中。

  等到了五月下旬第一日,邸報上又在二版提到了一件事情:

  趙官家為了籌措北伐經費,決定在七月份以公開撲買的方式,將部分皇家收藏予以進行拍賣,同時,已經在東京城北景苑建成的豪宅,除了預留給諸重臣的賞賜外,將會拿出一半的宅院一起參與此次公開撲買。

  不論出身,價高者得,先到者得,人人都能與呂公相、趙首相、韓郡王做鄰居,跟兩位太后居所只有一墻之隔。

  到了六月初一,就在朝廷開始實行新稅的同時,邸報在刊登了西蒙古王一股腦派了十幾個兒子來伺候官家消息的同時,海標旗與皇家資質也將納入公開撲買的消息也半遮半掩出現在了邸報之上。

  而在這之前,這兩個消息就已經透過特定渠道擴散出去了。

  至于北伐彩票,此時早已經在開封府試行大半月了,反響好的不得了,以至于趙官家不得不學著當年國債故事,專門下旨,嚴厲禁止戶部擴大規模。

  到了七月,尚未等到拍賣開始,以及許多新的貿易渠道獲得回報,隨著大理使節的抵達,趙官家就已經籌措到了超過兩百萬貫的好一大筆錢,他將所有這些錢一并發與工部,著令工部尚書胡寅選擇適宜地方,建設必要的倉儲設備,以備北伐。

  當然,這件事,按照之前張浚建財的建議,也公開出現在了邸報之上。

  目前為止,昔日張相公因為讀《水滸傳》而感悟的北伐五策,頂著反對聲、攻擊聲,居然已經實際上施行或者開始施行了足足四策,只有二圣的回憶錄尚在艱難卡文中。

  對此,趙官家根本不急。

  “會之兄怎么看?”

  就在東京如火如荼之中,相隔數千里外的燕京城內卻不免涼爽了許多,這日傍晚,光線尚未徹底暗淡下來,但星河卻已經隱隱可見,而就是在星河之下、蛙鳴聲中,大金國都省承旨洪涯將手中邸報緩緩放下,然后看向了自己身側越來越親近的好友——大金國樞密院副使,位列宰執的秦檜秦會之。

  地點是在秦會之自家那寬闊的后院葡萄藤下,自然無須顧忌什么,但坐在洪涯不過兩尺外的秦會之放下手中涼茶,卻又在燈火下反問過來:“洪承旨怎么看?”

  “下官覺得,趙官家這一系列手段,未免有些投機取巧,似乎是以詭道行事的模樣。”洪涯認真以對。“也不知道為何沒人勸諫?”

  “當著那位官家七年威勢,誰敢勸諫?”秦會之望天搖頭。“至于你說詭道,我私以為,所謂詭道,倒不是看手段巧不巧……若是大勢積累不足,妄想以手段一步登天,自然是以詭道行事,遲早自潰;可若是大勢積累到了份上,離天只不過三尺三,那輕輕行些取巧手段夠到天邊,反而讓人佩服他大勢已厚,沖天不可止!”

  洪涯微微一怔,稍作思索后認真反問:“那會之兄覺得,南邊這是大勢不足,還是大勢已厚?”

  “這要看你覺得三千萬貫對這位官家七載辛苦來說,到底算是什么了?”秦會之依然望滿天星斗,依然不給正面回答。

  而洪涯終于不耐,忍不住壓低聲音,認真問到:“那下官直言了……會之兄,你覺得這位官家到底能不能三年成事?”

  秦會之扭頭看向把腦袋伸過來的洪涯,沉默許久,方才反問:“洪承旨,這大半年下來,我其實一直有個念頭,那就是眼下南面內里局勢,那位官家這么多作為,其實頗有些當日拗相公變法之態……”

  “那就是成不了了?”洪涯一時驚喜。

  “我沒這般說。”秦檜再度認真搖頭。“依我看來,拗相公之敗,不在他無能,不在他沒有好心思,而在于兩處……一則神宗皇帝終究動搖;二則是新黨起勢太快,內中良莠不齊;三則是舊黨根基深厚,潛心用力……所以,洪承旨與其問我看法,不如問問自己,你自南方來,是那位官家親手點的官員,你倒覺得他是何等人,能不能咬牙撐住,不為反對聲而改弦易轍?還有他所用之人,多少忠多少奸,多少是能臣名將,多少是奸佞廢物?若是曉得這兩個情勢,便能輕易得出答案了。”

  說著,秦會之不顧自己說了兩處卻講了三條,結果最后又只問了兩事,卻是一臉認真的看向了洪涯,反過來等對方答案。

  而洪涯趕緊也隔著葡萄架望天而去,裝若思索許久之后,卻有只是望天苦笑不斷:“會之兄說笑了,下官哪里知道這些?”

  說著,其人緩緩扭下頭來去看,卻發現大金國樞密院副使秦會之秦相公不知何時,也仰頭望天去了。

  好像這廝能觀星而知天下大勢一般!

  然后例行獻祭新書《棋圣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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