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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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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三月,雨后初晴,鄉野之間此時大概還彌漫著泥土的清香,山林之間此時大概正搖曳著滿山殘紅新翠,便是城市之間,也有些煙雨洗凈塵埃之態。

  但城市終究是城市,何況眼下的東京城雖然始終沒有恢復到鼎盛狀態,卻依然有可能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所以,雨水之后,東京城還是很快就恢復了喧嚷與躁動,

  而這種喧嚷與躁動,更是隨著四月份的到來變得更加明顯起來——滿城士民都在討論擴軍訊息的時候,趙官家再度收到了一明一暗兩個壞消息:

  明的那個,其實是早有預料的事情,所以并不值得感時傷懷;暗的那個,雖有些出乎意料,但因為是暗的,也偏偏不好拿出來講。

  具體一點好了,所謂明的壞消息,乃是戶部尚書林景默終于給趙官家遞交了一個大略的財政條陳,戶部比照著人口,以神宗朝的各項稅收數據為參考,以豐亨豫大時的各項數據為理論上限,按照之前幾年中央財政恢復的速度,大約給出了一個細細說起來極為復雜,但總結起來卻也格外簡單的結論——假設以三年為期,也就是建炎十年北伐來算,朝廷將最少有三千萬貫軍資和數百萬石糧草的缺口。

  而如果是五年,那理論上或許還可以完成北伐的充足準備。

  這個足足有幾十萬字,使用了很多最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表格,幾乎像是一本書的條陳是很有說服力的,但也很殘酷。

  因為這里面,真是是把能算的都盡量算進去了。

  比如說,江南西路的虔州因為有礦場和瓷器,而且有很多苗寨充當潛在消費對象,所以素來是公認的商稅大州,從神宗朝時到靖康之前,一直可以為朝廷穩定提供每年近五萬貫的商稅。但靖康之亂后,虔賊大起,這五萬貫的直接收入當然就一文都沒了。

  而等到岳飛平定了虔州后,之前一整年,虔州商稅則迅速恢復到了兩萬多貫。

  對此,戶部認為,下一年虔州商稅就很可能會恢復到三萬多貫的水平了,后年將會到達四萬貫。

  但也僅此而已了。

  短時間內,虔州的商稅將會一直卡在四萬貫這個水平上不再增長,斷不可能像之前幾十年間那般穩定供給五萬貫的水準。

  原因很簡單,根據相對應的田賦,戶部推斷,虔州那里到底是流失了一部分消費人口。非只如此,虔州州城城東有個七里鎮,鎮上有個磁窯,屬于頂級名窯……這個七里鎮彼時每年能直接納稅好幾千貫,以至于朝廷專門在這里設置了一個類似于稅務辦的機構!

  而現在呢,經過多年虔賊為禍,七里鎮依然存在,可這個瓷窯卻已經中斷好幾年了,即便是已經開始重新燒制,但因為商路崩潰,奢侈品市場大大縮水等等緣故,恢復速度是極慢的……往后幾年,這個七里鎮恐怕只能提供幾百貫的出息了。

  所以,最后戶部給的結論就是,虔州往后三年的總商稅,將會在十萬貫到十一萬貫之間。

  實際上,從虔州這個地方的商稅就能以小見大,明白過來眼下大宋的財政問題所在——底子還在,但上限因為人口減少和兩河被侵占而大大降低,與此同時,戰亂對經濟體系造成了嚴重的破壞,想恢復到理論上限是需要時間的。

  類似的細節在這個戶部條陳里還有很多。

  諸如如福建路邵武軍某處銀礦漸漸枯竭,以后每年要按照遞減三百貫來計算;

  以及杭州城外某個交易集鎮在之前的軍亂中徹底消失,目前沒有重建跡象……種種記錄五花八門,讓趙官家大開眼界。

  甚至趙玖還真就從這個條陳中學到了一些其他的奇奇怪怪知識——比如這年頭蘇州的稅收遠遠低于杭州,原因是蘇州外圍有很多沼澤,限制了城鎮發展,幾十年來稅收一直沒有多少增長,但杭州的人口與市集數量卻在不停攀升。

  總之,這份條陳是如此細致和如此具有說服力,以至于所有人都明白過來,林景默絕對是有備而來,那個建財的建議十之八九出自于他,而他恐怕從去年冬日剛一回來,就開始準備這項大工程了。

  對此,趙官家也不得不服。但不得不服,卻也意味著趙玖不得不面對那個最少三千萬貫的大窟窿。

  沒錯,當然是最少,因為戶部這個條陳到底是一個理想化的模型,全都按照理論上的可持續恢復來算的,并沒有考慮到什么災什么禍導致的額外支出,也沒有考慮中途爆發小規模戰斗的消耗。

  所以,假設趙官家想在三年后就北伐,在他就必須得在正常的國家財政外,于三年內搞到額外的三千萬貫!

  只多不少。

  而說起這個,就不得不提另外一個壞消息了,張俊給趙官家來密札了——他的船隊,先去日本,再去高麗,輾轉許久,最終回到了登州,卻只出了四分之一的貨。

  原因很簡單,船隊規模太大了,外加還有一艘明顯的武裝船,所以反而弄巧成拙,讓日本人如臨大敵……尤其是船隊在九州博多港賣出去兩船貨后,嘗試轉到更東面的時候,日本人明顯被刺激到了,竟然派出大量內海船只尾隨監視,各處港口也全然不再與船隊交易,只是看在趙宋皇家旗號上謹慎給與了正常補給罷了。

  至于說強買強賣?

  別開玩笑了,船隊雖然龐大,也有一艘武裝船,卻架不住肚子里還有整個京東兩路海商、淮南兩路大商賈,以及張俊張都統的本錢,甚至還有趙官家的無本本錢……誰瘋了啊,敢真就帶著這么多絲綢瓷器去干仗?!

  最后,在瀨戶內海的備后這個地方,終于有個膽子大的日本官員帶著日本朝廷旨意上船交涉了,好說歹說,看在趙官家在登州給的公文、旗幟的面上稍微放松下來,算是信了三分,就讓本地的日本西國商人上船來又買了兩船貨,然后還稍作交涉,讓日本朝廷出面用白銀和黃金買走了幾乎所有用來壓倉的銅錢……日本人的確喜歡大宋的銅錢,從這個角度來說,進行一定的貴金屬貿易或許可行。

  畢竟,大宋雖然也缺銅,可更缺銀子和金子……靖康期間,金人掠奪走了巨量的金、銀,卻居然沒有掠奪銅錢,這就使得這個交易對雙方而言都還是極有賺頭的。

  但也僅此而已了。

  接下來,日本人死活都不許船只繼續往日本腹心之地走了,也拒絕再買超出正常需求的商品。

  整個日本之行,只能說,張俊張太尉那個什么日本朝廷藥丸的話純屬扯淡!人家日本朝廷明顯還是有足夠的威信與行動力的,不然如何沿途港口都行動一致?

  而趙官家那個什么人家不買就燒港口的話也是扯淡!數千里外,隔著大海,萬一放了火,把自家的絲綢點著了到底算誰的?

  就日本人那些港口,全國加一起都沒這些船肚子里的絲綢值錢!

  最后,船隊載著前來詢問此事首尾的日本使者,也就是那個因為妥善處理此事已經升職為中務大輔的備后守了,準備直接回來。但領頭的張俊家人實在是覺得三十艘船過去,只賣了四艘船的貨太磕磣了……就干脆說服其他人,借道北面,從博多港出發,又往高麗過去了,乃是到了開京邊上著名的禮成港(仁川港)。

  結果高麗人的反應更加激烈,更加如臨大敵。

  不過,這倒不是說人家高麗人就怕了這幾十艘海船,跟停止了遣唐使后一直比較封閉、保守和敏感的日本不同,朝鮮半島之前幾百年一直跟中原王朝交流緊密,而且是素來有海貿傳統的。比如唐末新羅時期,正是在淮東一帶參過軍、拿過綠卡的新羅人張保皋在大唐陷入內亂后實際上承包了東亞海貿。

  全盛時期,張保皋的船隊光是每年在明州(今寧波)港前的暗礁處沉沒的海船數量,都得有個十幾、幾十艘的規模……當然了,沿著淺海行進的海船肯定沒有眼下張太尉的船這么大就是了。

  換言之,高麗人是有相當的近海中短程作戰能力的。

  事情的真相其實很簡單——歸根到底,乃是高麗與日本不同,他們作為女真鄰國,大宋和大遼的邦屬,一開始就深深卷入到了遼金宋金這場長達二十年的戰爭中,只是沒有下場而已。所以對高麗人而言,一個處理不好,很可能就意味著要國家要直接進入全面戰爭狀態。

  而鄭知常帶回了金河泊會盟與趙官家覆滅西夏的消息以后,高麗人內部更是出現了劇烈的爭論,在外交角度也就更加敏感和慎重。

  而且莫忘了,此時趙官家派出搞‘聯盟’的使節也恰逢其會,剛剛抵達高麗首都。

  故此,此時看到這三十艘大海船過來,高麗當然如臨大敵,他們還以為這批船隊和鴻臚寺使節一樣,代表了那位在高麗已經被傳到神乎其神的趙官家某種態度呢。

  不過,好在有國際友人鄭知常,就數他的面子最大,在他親自登船詢問,做了澄清、解開誤會后,高麗人半信半疑之余,選擇了跟日本一樣的謹慎態度——他們按照略大于正常貿易需求量的份額購買了三艘船的貨物。

  而且,這次交易是集中的、且延后的。

  乃是在船隊被無數近海船只,包括火船什么的團團包圍下進行的官方交易,是在高麗朝廷內部經過謹慎且激烈的政治斗爭,定下了前往謁見趙官家的時節人選后,進行的統一交易。

  交易結束后,船隊被明確告知,船隊往禮成港以外的任何港口,他們都不會接待,建議船隊速速折返。

  無奈何下,船隊只能載著去往高麗的鴻臚寺官員,以及高麗人的樞相、鄭知常的政敵、此番回訪大宋的使節,也算是大宋人民的半個老朋友的金富軾返回登州。

  老頭今年已經算是花甲之年了,還要為國事天天到處跑,也算是辛苦。

  不管如何了,三十艘船的貨只賣出去七八艘,雖然盈余是有的,甚至是賺了幾十萬貫回來,但從趙官家這個角度而言卻無疑是失敗的——因為日本和高麗的謹慎態度擺在那里,想進行超出正常貿易需求的貿易恐怕真需要刀兵才行,但此時大宋是沒法像趙官家之前臆想的那般進行遠洋作戰的。

  不是說不可以,而是說不值得。

  不說別的,前面還有三千萬的窟窿,搞一次遠洋突襲作戰,又需要多少成本?

  便是僥幸成功,市場飽和之下,三五年又能多賺多少?能換回來嗎?何況還有戰敗可能以及許多人力之外因素。

  須知道,軍費可都是民脂民膏!是虔州窯工、邵武軍礦工拿血汗換來的!趙玖除非是腦子抽了,才會選擇此時跟日本與高麗動武。

  大開海路,傾銷商品,搞經濟殖民,不是不能搞,但要講方法,講時間。

  不過,只以北伐而論,若海上暫且不能作為外掛,又該怎么撈錢呢?

  大約十來日后,時間來到四月中旬,在御營軍隊的護送下,高麗使節金富軾、日本使節平忠盛,以及出使往高麗回來的鴻臚寺官員徐兢,外加張俊專門派來給趙官家送‘海貿綱’的隊伍,一起抵達了東京。

  隨即,事情就有些不對路了,先是一眾從東面來的人被要求專門南面的南熏門,一開始高麗使團和日本使團還以為這是重視,因為南熏門正對著御街。然而,等到了南熏門,果然有趙官家親信中的親信楊沂中率御前班直數百前來迎接,卻只是來迎接‘海貿綱’的。

  高麗人也好,日本人也罷,包括鴻臚寺官員徐兢都只能目視那些日本、高麗特產外加十幾萬貫的銀錢一路走上御街,在御前班直的護送下直達宣德樓,而自己這些人卻在中途被攆到了鴻臚寺下屬的禮賓院,然后根本就沒人理會。

  這個時候,高麗人和日本人才徹底醒悟,敢情自己才是個添頭。

  “雷川公(金富軾號)。”

  中午抵達禮賓院,不過一個時辰,下午時分,鴻臚寺主簿、去往高麗的使者徐兢便去而復返,估計也就是匆匆去鴻臚寺做了個交接便回來了,而回來以后,這位鴻臚寺主簿直接來到了金富軾下榻的地方,抹了一把汗后,不由面露慚愧之色。“今日怠慢雷川公了。不意朝廷只重官家私囊,不重邦交!”

  正在院中看邸報的金富軾緩緩抬頭,這名年近六旬的高麗樞相仔細打量了一下足足比自己小了二十六歲的徐兢,方才一時嘆氣:“明叔(徐兢字),咱們認識多少年了?”

  剛過而立之年的徐兢微微一怔,但還是脫口而出:“十年不止。”

  “不錯。”金富軾將邸報按在膝上,感慨以對。“之前太上道君皇帝在位時,高麗使宋多是老夫來擔當,而大宋使高麗只有一次,正是十年前,乃是你來擔當,彼時你先在東京隨老夫學高麗言語,又一起往開京,再一起折返,同吃同住兩三載,乃成異國至交……后來靖康大亂,老夫只以為你我二人此生再無緣分相見,卻不料居然能再度同船往來……明叔,老夫是極為珍惜你我情誼的,也看得出你對老夫素來赤誠。”

  徐兢聞言微微一怔,幾乎失態。

  話說,徐兢作為十年前大宋正式出使高麗的使節,卻坐視一個彼時的海商王倫通過外戚幸進為九卿之一,而自己一直到此時朝廷需要外交專業人士才被臨時提拔過來擔任使者是有緣故的——徐兢本人是個善于書畫詩詞的富貴公子,之前最大的成就就是出使高麗,但他爹徐閎中卻是在宣和年間做到兩淮轉運使的高官!

  而在宣和年間能坐到這個位置上的人,大概率是要豐亨豫大一黨的。

  實際上也正是如此,徐兢他爹徐閎中不但依附蔡京,還依附鄭居中。所以靖康一開始,他就被他爹連累,滾去池州當個某稅監負責人去了,一直在那里干了四五年,然后又死了親爹,守完了孝,再然后又空閑了快一年才被征召過來。

  換言之,這位徐大使、徐主簿,根本就是呂本中兄弟、鄭億年兄弟、高衙內兄弟一類的混合體,論倒霉和祖上壞事程度,肯定比不上高氏兄弟和鄭氏兄弟,更是全家躲過了靖康大變;論走運也肯定比不上呂本中兄弟,人家呂公相靖康后的傳奇經歷估計也算是大宋獨一遭了……當然,作詩也不如,不過據說畫畫水平很高。

  但這些都無所謂了,關鍵是,架不住此人當年為了奉承太上道君皇帝,陰差陽錯混了個外語專長……可見,懂一門外語還是比較重要的。

  “明叔。”

  金富軾見狀愈發感慨。“咱們雖說是至交,可老夫長你快三十歲,你若是不忌諱,老夫今日便與講些君子之交不該講的話。”

  徐兢素來服氣金富軾,此時聞言自然強壓種種情緒,上前來到院中與對方在樹蔭下對坐。

  “明叔。”金富軾按著手中邸報認真相對。“你先與老夫說實話,有沒有因為自家仕途起伏,對你們現在這位趙官家有怨懟之意?”

  “怎么會呢?”徐兢尷尬一笑,扭過頭去做答。“我家中淪落乃是靖康時的事情,便是怨也只怨淵圣皇帝,最多扯上退休的呂相公、許相公,乃至于李光李中丞那些人,官家對我只有起復之恩。”

  金富軾一聲不吭,只是盯住對方不放。

  徐兢沉默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周圍,這才低聲相對:“其實還是對王倫那種幸進之徒有些不滿,一個海商,只因為走了外戚的路子,便一朝成了九卿,位列秘閣……”

  “只是王倫嗎?”金富軾終于開口,卻還是盯住對方不放。

  “自然不止是王倫一人。”徐兢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低聲嘆氣。“一朝回京,雖說又做了七品京官,可昔日舊識一個不在,還是有些彼黍離離之心……況且,滿朝朱紫皆是往日小吏、末官,自己雖然知道這是天下大亂,時勢使然,但心中卻還是有些難以釋然……總想著,想著能更進一步,不讓先人蒙羞。”

  說到最后,徐兢居然有些面紅耳赤,然后直接低下了頭。

  “老夫曉得了。”金富軾微微點頭,順勢說了下去。“然后就對整個朝廷大略,對你們官家,都隱隱有了抵觸之意……這其實也算是人之常情,便是老夫在高麗,因為領著開京(漢城)兩班,不也與西京(平壤)兩班勢同水火嗎?但是明叔,大宋與高麗并不同……”

  “是。”徐兢勉力抬起頭來,面色還是有些尷尬之態。

  “高麗那里,老夫總是有三分把握收拾掉那些人的。”金富軾看到對方神色不靖,便語氣放緩,微微笑道。“可大宋這里呢,卻是趙官家的一言之堂!可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你們這位趙官家逢大亂而起,收拾人心,建制御營,凡七八載使國家到了這個局面,便是有一兩個不滿的,又如何呢?誰能真正反對他?李綱李伯紀何等人物,上了個那么激烈的奏疏,可曾動搖一絲一毫?而你一個區區七品京官,要真是心懷怨懟,還能找到什么好不成?”

  徐兢坐在金富軾對面,雙手按住膝蓋,忍不住長呼了一口氣,似乎放下了什么負擔一般:“誰說不是呢?”

  “而且你之前言語其實是有道理的。”金富軾繼續循循善誘。“你是所謂蔡京余黨,是被眼下那些江南緩進派,是已經被這位官家摒除的淵圣舊臣所敵視的,若非是這位官家和小吏出身的首相當政,你哪來的機會重登仕途?便是你我二人,又哪來的機會在此處剖心挖腹?要珍惜眼下才對。”

  徐兢嘆了口氣,終于起身拱手低頭:“雷川公說得對,是我錯了。”

  “明叔曉得這番道理就好。”金富軾見到對方認錯,心中寬慰,當即頷首。“如今大宋政治清明,官家又是個銳意進取的,你如此年輕,只要姿態擺對,認真做事,將來未必不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超過你家先人的……且坐。”

  徐兢坐回原處,頷首不及,愈發釋然起來。

  而金富軾卻俯身挨過去,懇切相對:“現在咱們回頭再看你那句話,便是沒有怨懟之意流露,你的話也不對!想你們那位官家,后宮只兩個貴妃,內侍只幾百,還多是靖康舊人,宮苑做魚塘的做魚塘,改成蹴鞠場的改成蹴鞠場……我三四年前在宮中一見,便曉得這位天子心存大志,一心一意是要雪靖康之恥的……這種天子,七八年沒在意私囊,怎么可能今日就在意私囊了?依著老夫來看,所謂私囊,怕也是公囊,張俊送來的海貿綱,十之八九還是要存起來給國用的。”

  徐兢沉默了一下,還是微微挑眉搖頭:“便是如此,重視死物,無視邦交,也是因小失大……”

  “那倒也未必。”金富軾忽然苦笑。“老夫倒覺得,你們官家這是在給我還有隔壁那些日本人提醒呢……倒是明叔,你沒看最近一期的邸報嗎?”

  徐兢微微一怔:“雷川公何意?邸報上有什么?”

  “明叔且長點心吧!”金富軾愈發苦笑,卻是將膝上邸報折起,塞給對方。“拿去,老夫剛剛著人買的,只剛剛看完頭版頭條,你也看完這頭版頭條再說!”

  說完,金富軾負手起身,就在自己下榻的院中搖頭踱步。

  而徐兢懷中打開邸報,只是一看,便驚愕起身,然后扭頭看向了金富軾:“朝廷竟出如此荒唐之策?成何體統?!”

  “靖康之變,那才叫不成體統!”金富軾頭也不回,只是一邊負手踱步,一邊長吁短嘆。“國家北伐缺三千萬貫,公開向天下求聚財之策,怎么能算是不成體統呢?況且,此舉難道不是按照你家張樞相建財一略所施為的嗎?也算是示民以誠了。”

  “可……”

  徐兢欲言又止,顯然想到了什么。“此舉倒有些熙寧變法時的味道了,王舒王欲求新法,什么人都見……只是彼時沒有這般厲害的邸報罷了……而我們官家也確實推崇王舒王。”

  “不錯。”金富軾繼續在院中負手踱步不停。“眼下局面,確實像熙寧變法。而老夫對王舒王的學問素來是向來推崇的,對熙寧變法卻多有不值……因為誰都知道,變法最終沒成,西夏沒打下來,反而民怨沸騰。”

  “那……”徐兢本能出聲。

  “老夫知道你要問什么,或者想說什么,但今日,大宋官家這般作為,倒是讓老夫不敢輕易置喙了。”金富軾繼續負手踱步不停。“因為老夫著實不知道他將來能不能成事……十年前,誰知道女真人能一朝釀成靖康之變?七年前,誰知道你們這位官家能收回舊都、掃蕩西北,甚至臣妾契丹、蒙古?”

  “可……”徐兢望著對方背影,額頭出汗不說,甚至還咽了一口口水,方才緊張詢問。“可我還是想問問雷川公……此事到底能不能成?”

  “明叔,今日你問老夫此事妥不妥當,便相當于問北伐這事能不能成,可這事老夫如何敢知道?”金富軾背對徐兢,幽幽嘆氣。“須知道,此事能不能成,不僅關乎你們大宋和你們官家,也關乎我們高麗人的生死存亡!老夫此次過來,就是盡量求一個‘不敢知道’而已。”

  徐兢猶豫了一下,還是握著邸報追問:“雷川公,只以你我私交,私人來問,你覺得能不能成?”

  金富軾終于止步,然后回過頭來,一雙眉毛緊緊蹙起,雙目如電一般盯住了自己這個異國故友。

  徐兢一時被嚇住,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而看了對方片刻,金富軾終于閉目嘆氣:“明叔……我心里大約是覺得能成的,但還是不敢說、不能說!”

  徐兢慌亂一時,匆匆頷首,然后竟然直接夾著那份邸報逃走了,而金富軾望著自己這個年輕故友的背影,只是在花紅柳綠的院中黯然肅立。

  暫不提金富軾是如何感慨,另一邊,徐兢逃出重兵把守的高麗使團所居院落,卻并未走遠,而是越過了同樣重兵把守的日本使節團院落,進入了另一個重兵把守的禮賓館院落。

  進了此院之后,徐兢順著滿院的御前班直,趨步轉入到了一個小套院,然后頭也不抬,直接俯首而拜,然后頭也不抬,便將之前交談毫無保留,一并托出。

  “他是這么說的?”坐在院中曬太陽的趙玖若有所思。

  “是。”徐兢捏著邸報,頭都不敢抬。

  “你被他看穿了。”想了一想,趙玖忽然在座中失笑。“這老頭比鄭知常強太多,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他此番過來,本就是要示好之余捏住立場不表態,以避免高麗獨自面對女真人……一面相信朕能北伐成功,一面不敢說、不能說……恰恰就是他要對朕與大宋朝廷說的。人家坦坦蕩蕩,倒顯得咱們以詭道對之,不免小氣了一些。”

  徐兢抬起頭來,滿頭大汗,一時惶恐。

  而旁邊肅立的鴻臚寺卿王倫趕緊拱手出言:“官家,徐主簿有功無過,不說此事,便是此番出使高麗,按照旨意,將金富軾這個真正能做事、能管事的人帶來,而不是鄭知常,本身便算是不辱使命了。”

  趙玖繼續哂笑:“朕又沒說他有過,而且便是此行也不算失敗……朕也是剛剛才想明白,金富軾雖說有些能耐,但畢竟受制于小國,受制于高麗黨爭……他那些話既是他原本準備給朕說的,實際上也是被逼著不得不說的。”

  王倫與徐兢一起松了口氣,而后者更是抓了抓手中邸報,微微抬頭。

  下一刻,趙官家霍然起身,周圍甲士也在楊沂中的帶領下一起隨行啟動,但走不過三四步,這位官家卻又回過頭來:“徐主簿似乎還有話說?”

  “是……陛下、官家!”剛剛轉過身來的徐兢慌里慌張將手中邸報展開,匆匆尋到那個頭版頭條。

  趙玖徹底轉過頭來,笑的愈發燦爛:“你有給國家聚財的好法子?”

  “臣有一策。”徐兢咽了下口水,勉力而對。“官家可以加稅!加商稅!”

  此言一出,王倫登時搖頭,便是楊沂中也難得微微皺了下眉頭。

  至于趙玖,其實一開始就沒抱希望……自從他被現實逼得不得不公開求助后,這些天他和都省收到的奏疏、建議簡直五花八門,但大部分都沒有超出職業官僚們的預定方案。

  譬如加商稅,當然也在考慮之中……必要時竭澤而漁,也不是不行,但那是必要時,得等到國家真的沒其他路走了,才會如此。

  故此,趙官家一面心中直接給此人打上一個急功近利二世祖,只能用在高麗事務上的標簽,一面卻又言笑晏晏,準備一句話敷衍過去,然后趕緊回去更新已經變成周更的《水滸傳》。

  然而,這位外語專長的二世祖似乎看出了趙官家的心思,也可能是終于整理好了語言,卻是趕緊解釋:“官家,臣說的加商稅不是那些舊稅,而是一種新稅,臣是從這次張太尉船隊日本經歷中參悟出來的……剛剛有看到邸報,便有了想法。”

  趙玖終于穩住心思,認真再問:“具體怎么說?”

  “官家……好讓官家知道。”這徐兢情知到了關鍵,更知道機會難得,趕緊言道。“此番船隊去日本、高麗,官家在登州賜下的旗幟、文書起了大用……所以回途中,船上老海商就說,愿意用一年一萬貫的價錢,買一個官家的旗子!”

  此言一出,旁邊海商出身的鴻臚寺卿王倫直接情不自禁‘嘖’了一聲,儼然是有所醒悟……這根本就是向海商出賣‘正店’資格。

  正店的名頭是怎么來的,不就是有官方給與的自釀酒資格嗎?那也要給朝廷交錢的。

  換言之,這根本就是有成例的,而有成例,就意味著沒有阻力或者阻力比較小……徐兢這個建議還真是一個開辟財源的好路子。

  但與此同時,剛剛還在微笑的趙玖腦中一個激靈,卻是當場怔住……這倒不是說他被對方賣旗子的創意給鎮住了,而是說被對方的想法給刺激到了,然后回想起后世似乎是有這么一個類似的斂財的法子,好像是一個稅種,也是出賣國家和皇室信譽這種東西的思路,所以非但不會積累民怨,反而會被人稱之為良稅。

  偏偏一時想不起來具體內容。

  “然后呢?”趙官家回過神來,一面努力思索,一面緊蹙眉頭追問。“僅僅是給海商賣旗子嗎?”

  “當然不止是賣旗子……”徐兢趕緊道來。“官家,還可以給各個行當都出類似的東西……也未必就是旗子,更多時候,乃是一封加了官印的文書……”

  “印花稅!是印花稅!”趙玖繞過了徐兢,緩緩坐回到了院中樹下的椅子,然后仰頭感慨。“還有北伐基金彩票,外加皇室資格拍賣,海標旗,公司制,大國崛起……這才當了幾年官家,真就什么都忘了……千難萬阻,總還是有法子的嘛……徐卿,朕素來講信用,你今天這個建議,值一個鴻臚寺少卿!”

  徐兢先是茫然不解,繼而大喜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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