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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表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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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初冬,一則秋后馬肥糧足,二則凜冬未至,所以素來是用兵之時。

  然而,自十八年前阿骨打正式起兵反遼算起,凡十八載全面戰爭,今年的秋后初冬似乎是東亞這個世界文明高坡地最安穩的一次戰爭窗口期了。

  原因再簡單不過,習慣于秋后出兵南下的大金國那連續十八年的擴張戰爭終于就此打住。

  盡管陜北還有戰事,盡管之前爆發了淄水之戰,但是相較于之前十八年金人的氣吞萬里如虎狼,其他國家的僵尸百里似亂麻,還是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而在很多人看來,這一年秋后由活女發動的所謂大金國秋后攻勢,更是如小兒游戲一般可笑。

  口號如山響,結果正面戰線寸步未前,好不容易從側翼靠突襲奪了保安軍那邊幾個寨子,卻始終沒有攻下最重要與核心的栲栳寨,如今隨著大宋御營后軍都統吳玠親自領兵去援助,那些外圍寨子更是被一個個重新拔了回來,眼瞅著保安軍那里也要陷入僵局。

  反正鬧唄。

  實際上,就在耶律余睹逃入栲栳寨的這個時間點,剛剛結束了殿試的趙官家雖然對陜北戰局保持了一定關注,卻依然在東京城內安坐,并將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即將推行的一攬子財政改革上;而關西的使相宇文虛中依然坐鎮長安未動;韓世忠也只是在同州象征性的坐鎮;胡寅也只是在坊州;便是活女與吳璘也只是在雕陰山口對峙;而河東金軍也未曾有半點調度配合。

  當然了,金國四太子也才剛剛抵達太原,并在十幾日后才知曉了耶律余睹消失不見的消息。

  坦誠的說,知道具體消息以后這位四太子也并未有太多反應。

  因為一來,他并不知道什么耶律余睹要串聯大宋與耶律大石的事情,便是知道了也不會對一個相隔數千里的金國手下敗將有太多想法,這是視角限制,兀術不可能對自己未知的蠻荒之地與不熟悉的對象有什么看法,秦檜也是。

  二來,其實這位四太子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事情的真相就像耶律余睹猜度的那般殘酷,這次出奔事件,從頭到尾只是完顏兀術的一次投石問路,耶律余睹這個榨干了一切利用價值的前風云人物在兀術眼睛里根本就是一個工具,一顆石子。

  之前粘罕就想把余睹當工具人殺了來立威了,只是沒來得及而已,而兀術則是要借這個石子試探西夏對金國的真實態度……是依然像之前皇后、太子思念過度死掉那般畏懼,還是真有了一定逆反之心?

  順便,也有試探活女是否還把延安以及他那兩萬人當成是金國一部分的意思?

  結果是喜憂參半的。

  喜的是,西夏內里依然是對大金畏懼的,依然分得清輕重,這一點在嵬名云哥當場拒絕了余睹,并在余睹失蹤后主動請罪上顯露無疑。而且也可以繼續推導下去,西夏其實內里還是想跟大金國結盟,對抗趙宋的。

  畢竟嘛,西夏立國百年,基本上就是跟大宋的百年戰爭史,一切假想敵與一直以來的戰略威脅就是大宋。

  而憂的是,活女依然曖昧……余睹從他的地盤中穿過,去接觸西夏人,又消失不見,而他四太子也抵達了太原,結果活女卻只是在雕陰山不動。

  當然了,跟隨活女留在延安的完顏撒離喝倒是主動往太原這里致意,并主動檢討了余睹的事情。但與此同時,撒離喝卻又主動告狀,說河東這里不顧陜北金軍生死,居然在陜北金軍前線鏖戰的時候不發軍資,以至于前線頓挫,希望四太子秉公處置。

  至于太原城這邊,完顏拔離速、完顏突合速、完顏折合、耶律馬五、夾谷吾里補等將卻也紛紛向兀術抱怨,乃是說活女那邊一旦開戰,河東這邊又不可能真的見死不救,所以軍資儲備、物資糧草如流水一般送了過去……但是朝廷既無旨意開戰,活女也斷然不許河東兵馬去陜北,更沒有事先提醒,這就導致了河東這里根本沒法配合,戰役本身也根本沒有前途可言,所以他們只好供給基本的軍資,卻不可能真的將寶貴的糧食儲備完全砸過去。

  須知道,此時時代不同了,單純靠劫掠補充大量軍資的事情早就沒有了,而別的軍資倒也罷了,唯獨軍糧最為寶貴,如今河東這里的糧食也是辛辛苦苦地里長出來的,難道要平白給活女拿過去拋灑?

  坦誠說,事情復雜到根本沒有出乎兀術的預料。

  故此,完顏兀術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便還是決定分主次、按步驟依次去做……乃是一面安撫太原諸將,一面親自發函給完顏活女,要求對方停止注定無用的戰事,將延安交給完顏撒離喝,將前線軍隊交給蒲查胡盞,然后親自來太原見他一面。

  這還不算,兀術同時發函給北面新任的大金西京(大同)留守,自己六弟完顏訛魯觀,讓后者從北面去尋西夏人說話,做些暗示。

  倒也算是盡力而為了。

  且說,這年頭的訊息傳遞實在是個麻煩事,理論上,宋也好金也罷,最快的通訊方式都應該是一日夜五百里,但實際上怎么可能做得到?

  山路蜿蜒,河流阻礙,沿途馬匹補充不及時,下雨了、打雷了、滑坡了,遇到有人在路口娶媳婦了……什么都會導致消息的延緩。

  那么轉過身來,耶律余睹是十月初二進入的栲栳寨,然后按照自己準備好的想法向郭浩全盤托出的,十月初五,這個消息才送到了就在隔壁慶州邊界大順城的吳玠處……因為需要繞路才能躲開二者中間的金軍控制區域。

  等到十月初七,消息才被坊州的胡寅得知。

  而十月十三這一日,長安的宇文虛中與太原的完顏兀術才一起獲知了這個消息……接下來,自然是兀術按部就班去跟活女搞事情,而不敢做主的宇文虛中卻又得將消息按照最高級別向東京傳遞。

  這下子路好走了許多,順著黃河撒丫子跑就行,可理論上不過一千多里兩日多些的路程,實際上還是跑了足足四天半的時間,將將在十月十八這一天將消息傳遞到了東京樞密院……而這日下午趙玖方才得知訊息。

  換言之,這個消息傳遞到太原,花了足足十一天,傳遞到東京,則花了足足十七天。而若是要再傳遞回去,恐怕也需要類似的時間。

  很慢、很麻煩,意外性太多,這也是這年頭很多事情沒法謀定而后動的原因,說句不好聽的,來一趟,十七天,往來一回一個月,冬日蹴鞠賽都踢完兩輪了。

  但真沒辦法,事情就是這么坑且無奈,趙玖必須要在短時間內外行指導內行,所謂隔空達成戰略預判,并做出戰略決斷。

  唯一的好消息是,完顏兀術那邊應該也是一回事,大郎別說二郎。

  “召四位相公和李中丞一起來議事。”趙玖思索片刻,情知拖延不得,便即刻在石亭內下令。“刑部王尚書(王庶)、兵部胡尚書也喚來……稍等,御營騎軍都統曲端、御營中軍副都統王德、統制官張景、喬仲福,還有御營都統制官王淵、樞密院里胡閎休那些參軍官,也都一并喚來。”

  “官家。”隨侍的劉晏正色提醒。“諸相公與樞密院參軍就在前面崇文院內,御史臺、各部主官也就在宣德樓外,將官卻多在城外岳臺大營……”

  “那就去文德殿談,稍晚一會再談,等等武官。”趙玖一邊說一邊直接從亭內起身,走出兩步,卻又回頭相顧。“去尋楊沂中,你與楊沂中也要列席備詢,把胡銓、虞允文也叫來,武學中西軍出身的培訓軍官也喚來,再將武學中的拼圖沙盤給運到文德殿上!”

  且說,劉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一開始聽到要召諸位相公與許多將官議事就知道事情不簡單,等聽到居然要去文德殿那種地方就更是緊張,最后連自己和楊沂中也要列席備詢,卻是再無多余想法,直接就在亭外呼喚班直,匆匆傳命。

  至于趙玖,恐怕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隨著他本人的語氣越來越嚴厲,顯然內心深處已經越來越將此事看重了。

  而且,其人走了幾步,卻又轉回亭內,思索不停起來。

  “耶律余睹固然是昔日遼金重臣,但如今不過是一微末逃人,喪家之犬,其言可信否?且耶律大石區區北遼余孽,雖然有些訊息與說法,卻如何可用?”

  傍晚時分,文德殿諸臣相會,眾文武甫一到場,只看列席他人,便已經明了此事應該是事關軍略大政,而相公、重臣們更是早早知曉事情原委,于是一上來藍大官稍微介紹了一下情況后,首相趙鼎便直接發出了疑問。

  而且,趙鼎一上來便直接明確了事情的要害……說白了,耶律余睹本人與他的出奔行為在兩個萬里大國之間屁都不是,問題的關鍵在于耶律余睹帶來的消息,在于那個金人將陜北贈予西夏的可能性,以及耶律余睹提出的北遼余孽可以夾擊西夏的方案可行性。

  沒錯,這里必須要強調一點,此時此刻,所有人都還將耶律大石和他的部隊看成‘北遼余孽’,而不是什么西遼新興國主。

  “臣也以為金人未必會如此作為……”首相言語剛落,都省副相劉汲也拱手相對。“此舉太過匪夷所思,此非戰國之世,哪里有舉數郡之地嫁禍東水之策?”

  “可若真做了又如何呢?”西府副相陳規聞言立即蹙眉出列,難得當場駁斥。“這種事情本就是在兩可之間,但軍國大事,難道是可以賭的嗎?”

  “臣有一言。”樞相張浚稍作思索后也即刻表態。“便是不論陜北諸郡,連結西遼,也是正理!自古以來,兩漢并北虜,都是以西域為鑰,斷北虜之臂,成夾擊之勢,便是神宗時河湟開邊,以遏西夏,也是此理。”

  四位相公上來兩兩對立,看法截然不同,這讓氣氛有些凝重,但堂上聰明人差不多都明白,這只是雙方的思考方向不同,立場不同導致的態度不一,而非是所謂黨爭。

  畢竟,呂好問去位以后,趙鼎與張浚之間關系明顯大大緩和,而陳規與劉汲之間又素來是公認的所謂‘南陽一派’劉汲對陳規有舉薦之恩。

  而回到事情本身上,趙鼎、劉汲主理都省,天然希望陜北能夠安穩,只是去按照官家之前所言那般去‘輪戰’而非真正大動干戈。這樣國家才能把心思放在已經開始的財政改革上,從而使國家全面興復,并徹底解開國家脖子上那根要命的財政枷鎖。可一旦西北真有大事,那什么西夏卷入、北遼歸來,說不得就會起大戰,導致國家好不容易攢的一點錢付諸東流。

  屆時再想要財政恢復正軌,卻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至于兩位樞相,其實稍微了解二人的人也都知道,兩人分別駁斥兩位都省相公,出發點也不盡相同……陳樞相是公認的守臣第一,軍事上講一個萬全應對,現在西北出了破綻,他當然反對無動于衷,而張樞相,其實是性格擺在那里,有點好大喜功,卻不知道是此番諸國西北紛爭,勾起了他心中的什么念想?是不是又在做諸葛武侯的夢?

  但是問題在于,這一次張浚滿懷期待的開口以后,趙官家卻只是肅然不語,也不知道是在思索什么。

  “官家。”

  事情的疑難上來就彰顯無疑,御史中丞李光都一時想不到該往那里噴,以至于蹙額思索起來,而在猶豫了一下之后,兵部尚書胡世將卻是躲無可躲,無奈上前。“今年秋收沒有大災,便是京東因為打的快,打的巧,也都沒有耽誤秋收,但若在陜北那種地方用大兵,轉運之難可不是中原、關中能比的!說不得還得是從巴蜀調度,然而巴蜀今年尚在以半賦償堯山之戰的征調,難道要還完債就再向巴蜀士民征借嗎?”

  此言當然也是無須辯偽的大實話,而且正中張浚與趙玖要害。

  而張浚一時蹙眉猶疑不說,趙玖果然也終于開口:“那依胡尚書所言,又該如何應對?若金人真就以陜北之地引西夏人入局又該如何?”

  “修葺沿線塢堡,就地屯糧,坐觀形勢,再論其他……”胡世將懇切相對。“臣為兵部主官,義不容辭,愿往關西一行,親自主持此事。”

  趙玖微微蹙額,尚未來得及答話,卻不料一人即刻出列,卻正是昔日的陜北主官、今日的刑部尚書王庶。

  “官家,臣有一事要說與官家及殿中文武,有一問要問與諸位相公與胡尚書。”王庶拱手而對。“請官家允諾。”

  “叫卿來便是要卿等暢所欲言。”御座中的趙玖當即抬手示意。

  “是。”刑部尚書王庶俯首一禮,然后轉身環顧一圈,正色開口。“諸位相公、同僚,下官有一言相告,昔日下官主陜北大局時,曾親耳聞得訊息……西夏國主李乾順當然的確曾向粘罕納賄,求周邊宋遼故土與他,而粘罕也的確有將陰山左近遼國故土贈與西夏之論……換言之,此事絕不是空穴來風!耶律余睹便是喪家之犬,卻不代表他的言語不該重視。”

  趙鼎、劉汲二人各自肅然,殿中許多人也都嚴肅起來。

  且說,此事明顯屬于軍國大事,且更重軍略,而王庶身為刑部主官,且有修訂、發布《刑統》的正經事情要做,照理說不該喚他來此參與這個會議的,但官家還是喚他至此,其他人也沒有提出異議,無外乎是看在此人曾一度主陜北軍政大局的份上,希望他提供相關情報、訊息與看法。

  而現在王庶明確的以陜北問題專家兼重臣的身份提供了看法,那就不得不進一步考慮西夏人真的卷入陜北的可能性了。

  “便是如此,我等亦可深溝高壘,備糧礪兵,以不變應萬變。”嚴肅的氣氛之下,胡世將懇切回應,堅持了自己的立場。

“只深溝高壘,備糧礪兵怎么行?為何不將保安軍與定邊軍一并送出去,做個添頭?”剛剛從京東回來的御營騎軍曲端終于忍不住了  聽到曲端開口,本要駁斥胡世將的王庶一時胸口發悶,居然說不出話來,倒是胡世將顯得有些理解不能,然后認真相詢:

  “曲都統何意?”

  “這不是女真人要給西夏人送禮嗎?”曲端站在傍晚時分大殿的陰影中冷笑以對。“咱們順便將保安軍和定邊軍也送出去,做個添頭,也不好弱了聲勢……顯得沒了大國體統。”

  胡世將終于會意對方是在惡意嘲諷,也是強壓怒氣相對:“曲都統,這是在說國家大事!”

  “我也在說國家大事。”曲端昂然應聲。“保安軍、定邊軍,還有慶州北三寨,其實與延安的勾連更方便些,既然要深溝高壘,要省錢糧,如何不能送出去了事?司馬相公不也送過嗎?其實要我說,胡尚書還是不懂關西地理,要想省糧食、省力氣,懷德軍、鎮戎軍、西安州、會州都該送出去。若是還想更省事,蘭州以西,整個河湟也可送出去!若是還覺得費糧食,整個關西也送出去,只守潼關、大散關等關隘,豈不是更妥當?”

  胡世將怔了一怔,繼而怒氣上涌,便要回身彈劾此人,便是李光也終于要出手了。

  而就在這時,首相趙鼎與樞相張浚齊齊搶先一步,先后呵斥:“曲端,這是文德殿大堂,你若再有荒悖之論,即刻滾出去!”

  “曲端!讓你來是好好議事的,不是這般說荒悖言語的!”

  “好讓兩位相公知道!”被兩個大相公當面呵斥,曲端卻絲毫不懼,而是繼續在堂中大聲相對。“于我等關西人而言,放西夏入延安,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荒悖之論!”

  殿中一時寂靜,許多人心中一驚,而曲端卻在那里繼續咆哮殿堂:

  “相公、尚書們說的這般開心,可曾趁著太陽未落回頭看一看殿中這么多西人面目是紅是白?當面問一問我們這些關西人是怎么想的?!今日不說什么可連耶律大石破西夏,也不說西夏阻我騎軍拉攏蕃騎,只說延安一府,之前金人勢大,活女兵重,我等無奈,倒也罷了,可如何讓能什么西夏狗取了?!我們關西人居然怕西夏人嗎?依我說,胡尚書自是常州人,兵糧不足,讓常州加賦便是,加賦不夠預借便是,尋常州借個百年賦稅,還怕沒錢糧?憑什么就要坐視延安如貨物一般被人傳遞?常州人是人,延安人便不是人嗎?!”

  一陣咆哮,胡世將氣的面色通紅,但偏偏卻強行忍住,便是幾位相公,一位御史中丞也都無言……因為,就在曲端一人咆哮之時,殿中許多西軍出身將領,自王德以下,張景、喬仲福早已經領著許多人向曲端身后匯集,便是素來沒了心氣的御營都統王淵此時也拉長著臉往曲端那里挪了兩步。

  換言之,曲端言語看似荒唐,但內里卻是不能忽視的意見關西出身之人,尤其是關西出身的武將,堅決不能容忍延安被世仇西夏人所控制。

  “嚎完了嗎?!”

  就在這時,趙官家終于冷冷出聲。“說話不能好好說?非得這般陰陽怪氣?”

  “臣慚愧……”曲端頭皮一麻,趕緊從陰影中走出來,恭敬行禮。“但臣實在是氣憤難忍。”

  “嚎完了就且等著,剛剛沒問你不是不問你,而是沒輪到你。”趙玖沒有理會對方,只是復又看向了王庶。“王尚書不是還要問一問什么嗎?”

  “臣已經無須問了。”王庶如只是看了眼身側曲端,便如吃了蒼蠅一般無奈。“臣剛剛正是想問胡尚書,他的言語固然有些道理,卻可想過我們關西士民是如何看西夏人的?延安是關西重鎮、大鎮,是陜北數郡核心,在金人手中那是之前金人勢大,是活女兵重,確實一時半會沒法取,可若是金人要走,將地方與西夏,而朝廷卻要坐視……只怕關西人心會不穩。”

  “你與曲端此時對延安一事倒是終于一致了。”趙玖終于哂笑,復又去看胡世將。“胡尚書,你也莫要生氣,咱們居廟堂以功利論事,是對的。但心里總得明白,咱們從中樞一個大略下去,便是千萬士民的身家、性命,總得有取舍……那句話怎么說來者?亂世大局一塵埃,落于凡人之肩,便是山巒之重,指不定既要粉身碎骨……今日這事,無外乎是權衡利弊罷了,若真是不行、不足,便是曲都統再嚷嚷也只是亂嚎罷了。”

  “臣不是亂嚎。”胡世將剛要應聲,曲端復又搶先開口。“官家,若金人真要棄延安,引西夏人過去,臣愿為先鋒,收復延安……延安地理在我,人心在我,西軍士卒也斷沒有在此戰中不奮死的道理。”

  趙玖只是胡亂頷首。

  而接下來,被喚來的文武官員大略依次出言,但說來說去,卻還是各持己見。而且,因為宰執們的定調與曲端、王庶、胡世將三個大員的沖突,事情的核心論點卻是集中到了兩個問題上。

  一個是耶律余睹帶來的消息真假之論,也就是金人會不會真把延安送給西夏,雙方是議論不停的。

  另一個,則是一旦假設金人真就把延安給了西夏人,然后西夏人真就加入了戰局,文武之間、中樞與西人出身的軍官之間,卻又立場分明……中樞和文臣真的不想再與一個大國開戰,而且很可能是大兵團決戰,那樣消耗太大,得不償失,而武臣,尤其是有關西背景的武臣,卻個個態度明確,一旦西夏人過來,決不能忍!

  前者理性,后者感性,沒人有問題,屬于結構性矛盾。

  少數如楊沂中這種關西人選擇理性防備的,也都不足以改變雙方相持的平衡。

  趙玖聽了許久的意見,一直沒有表態,而天色卻漸漸黑了下來,于是爭論稍停,班直和內侍們進來點燈。

  第一個燭火架點燃,依然按規矩只放了一根蠟燭,一根蠟燭照亮了殿中一小片區域,趙官家看到火光下一個熟悉的面孔,心中微動,然后直接點名:“胡參軍,卿家似乎一直未言,不知是怎么看此事的?”

  胡閎休有些措手不及,然后趕緊出列,卻發現中間一片漆黑,一時進退不能。

  “就在燈下說吧。”趙玖也有些疲憊了。

  “謝過官家。”胡閎休小心以對,然后匆匆一禮,便趕緊出言。“臣以為此事的要點并不在于余睹的言語可不可信,也不在于咱們內里怎么想……”

  趙玖當即啞然……其余人也哄然起來,這么說,豈不是其余人白白說了一個黃昏?

  “這說話還不如我好聽呢!”

  一個熟悉的聲音更是直接在暗中出聲嘲諷。

  “官家。”胡閎休聽到這些反應,趕緊解釋。“臣也不是說不要去考慮余睹可信與否,或者不理會咱們內中分歧……”

  “你還不如不說!”

  哄然直接變成了哄笑,之前那人更是嘲諷不停。

  “不要緊,好好說,慢慢說。”趙玖雖然也覺得有些可氣可笑,但還是保持了優容,因為他也是剛剛亮燈時想起來,此人是汪相公的底子,既有資歷也有功勞的,卻還是一直是個參軍,自己也常常使喚,所以其實心里有些想提拔使用的意思。“卿到底是何意思?”

  “臣的意思是……”胡閎休懇切相對。“不要空猜余睹是否可信,也不要空想女真人是否會送出延安,更不要空想西夏人是否會會受延安,而是要將這些事情,層層備案,層層包裹,然后從最外頭一層剝開,才能居高臨下,從容應對。”

  一片寂靜之中,趙玖若有所思:“最外層是什么?”

  “是北遼余孽!”胡閎休拱手以對。“若北遼余孽確系有西夏那般軍事實力,那耶律大石確系是個梟雄,又確系有復仇之念,那管他女真人轉不轉延安,西夏人收不收,為什么不能直接連遼制夏呢?況且,咱們不是一直想著戰馬被西夏與金人隔絕制約嗎?若能破夏,則騎兵無憂。”

  “西夏人根基深厚,百年都未打下來,哪里是這么好打的?”一陣沉默中,趙鼎忽然拂袖,但他馬上意識到,百年都沒打下來正是因為西夏身后一直有個穩定盟友大遼,全方位護住了西夏身后,于是當即補充。“說到底,我記得前年是聽過耶律大石消息的,只在漠北活動,兵馬不過一兩萬,怎么可能一年之間便有了與西夏相抗衡的實力?而且漠北與西夏這里隔著千里大漠,如何能真的夾擊?”

  “那自然可以退一步,去想沒有北遼襄助的事情……但總該按照有北遼大軍的假設去聯絡一番吧?”胡閎休趕緊爭辯。“耶律大石有沒有成氣候,不是我們在這里想著沒有就沒有,想著有就有的,他就在那邊,到他身前看一看便知道;至于他能不能從西夏身后過來,更是當地地理決定的,不是我們言語決定的……”

  聽到這里,趙鼎終于喟然一聲。

  這一聲嘆氣之后,胡閎休當然一時畏縮,但殿中許多精明人物卻已經醒悟。

  且說,胡閎休的方法論當然是最好的,最正確的,這點沒什么可說的,就該這么辦……但這個偏技術性的軍事官僚卻根本沒意識到,有時候邏輯完全正確未必就是政治上的正確。

  真當這些相公、尚書、都統、統制,都是傻子嗎?

  當胡閎休將自己的方法論擺出來以后,這些人其實很快就在心里計算清楚了。但是問題在于,今天的爭執本質上不是在爭執該怎么做,而是在爭執接下來一段時間內是把事情的重心放在軍事活動上還是在財政活動上。

  是典型的保守與冒進之爭。

  白馬紹興之事,朝廷剔除了大量的保守派,確定了以后繼續作戰的大路線,或者說趙玖當日的根本目的就是這個,而不是什么二圣。但說實話,保守派未必就是錯的,只是路線不同而已,而且保守這種事情是相對而言的,除非只剩一個人,你永遠不會缺乏保守派。

  所以,即便是當時那種全面的、基本路線上的保守派被大規模剔除,眼下依然會有淺層與既定方略的搖擺,依然會有爭執。

  趙鼎、劉汲、胡世將,乃至于楊沂中這些人,并不是在惡意阻撓,也不是在裝糊涂,而是在表態;同樣的道理,張浚、陳規、王庶、曲端這些人也不是在惡意挑釁,或者故意人身攻擊,他們也是在表態。

  政治表決,才是和平時代常規狀態下,解決政治分歧、影響決策的最有效和最直接手段。

  但問題在于,現在趙官家似乎是因為消息的倉促性與事情的嚴重性有些動搖與疑慮,甚至好像是有些糊涂和發懵的。與此同時,相關重臣的表態也沒能形成壓倒性的表決結果……兩位相公對兩位相公,一位尚書對一位尚書,唯獨首相權大,卻又要考慮許多關西出身軍官代表的軍心與民意。

  所以,事情恰好處于微妙的平衡中。

  當然了,咱們平心而論,如果換成呂頤浩在這里,這種大規模表決根本就不會出現,因為反對他的人不可能出現在這里;換成古典一點的大宋精英士大夫,也早就將帽子一撂,問趙官家,你選我還是選他?最有意思的當然是遇到文彥博這種喜歡講大實話的實誠人,這種人惹煩了他根本懶得辯論這種表層問題,直接上去將趙官家薅起來,然后把他的褲子給扒了,讓大家看清楚。

  但問題在于,趙鼎也好、張浚也罷,這不是被呂好問教育了一通,然后又遇到人家主動讓開位子,所以一心想搞個繼往開來,搞個虎虎生風,搞個講道理、講道德、講功利、講原學的眾正盈朝嗎?

  尤其是趙鼎本身確實是建炎后公認的諸相公大員私德第一、治政第一,張浚這個四川人也想混個諸葛武侯的名聲,就連趙官家也想裝個世祖的形狀……這就導致了大家還都很講道理,很愿意遵循邏輯來做事。

  這就使得,胡閎休的一席話不自覺的起到了他本人根本想不到的一錘定音的舉動。

  不過,此時此刻,胡閎休也好,諸位相公重臣也好,還有更想不到的事情呢。

  那就是從最后一層而言,耶律大石這個北遼余孽確確實實是成了氣候,而且確確實實可以從身后攻擊西夏。

  與此同時,趙官家其實一開始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怎么意識到的?

  答案是作弊。

  可能趙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其實隱約對耶律大石這個名字有些印象,而且是穿越前的印象,他隱隱約約知道這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心里其實早已經信了這個耶律大石是個真正成氣候的雄主,而不是耶律余睹為了活命吹出來的。

  沒辦法,誰讓耶律大石這四個字這么好記呢?

  相較而言,反倒是合不勒汗什么的,趙玖只是因為地域和民族才關注起來的。

  除此之外,趙玖還有一個在場人都想不到的視角,那就是他有一個穿越者天然的廣闊地理眼界……在場的都是帝國精英,但趙官家敢打包票,只有他一個人能畫出世界地圖來。

  而且也未必有人能比他對蒙古高原、西域地理的分布更加熟悉,這就好像他之前能無師自通修正在很多大宋高端知識分子看來難如登天的《禹貢圖》一般。

  所以,他一開始就知道‘哈密力’那個地方就在西夏身后,知道耶律大石完全可以順著河西走廊一路掏入西夏腹地的黃河西套地區。

  夾擊是切實可行的!

  且不說,西夏這個人口才三百萬,全國所有可以上戰場做民夫男性才五十萬的小國,能否在這種左右夾擊下存活下來。便是真的存活了,也無所謂,因為只要河西走廊打通,與耶律大石的同盟達成,那趙玖就會從耶律大石那里獲得源源不斷的戰馬補充,甚至還有巨量的商業財富。

  莫忘了,河西走廊正是絲綢之路的主干道。

  這是作弊,是穿越者的天然福利,但趙玖就是知道這些可能性。

  實際上,正是基于這種作弊式的目光,他才會在看到‘耶律大石’、‘哈密力’、‘夾擊’等關鍵字眼后不自覺的將這種停留在紙面上的玩意當成一個重要政治議題,立即推給重臣們討論表決。

  坦誠說,趙玖其實根本不在乎什么金人把不把延安給西夏,給不給那是完顏兀術的事情,要不要那是李乾順的事情,他一開始就意識到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削弱、甚至殄滅西夏的戰略良機。

  而殄滅西夏,一直是他本人內心深處的‘主線任務’之一。

  只不過說,原來他一直是準備滅金之后再轉向西夏的,而現在變成了可以通過滅掉西夏,或者削弱西夏取得對金戰略優勢罷了。

  連結耶律大石,打通河西走廊是第一要務!

  大幅度削弱西夏,控制養馬區是第二要務!

  而如果能趁機滅掉西夏,莫說財政改革耽誤了一年兩年,便是耽誤三年五年也是值得的,因為這將使得趙宋獲得對金國的戰略高地,也將使金國的戰略壓力急劇擴增。

  況且如果成功的快一些,以絲綢之路的補充,財政改革未必會受嚴重影響。

  今天這次會議,趙玖要的其實就是胡閎休這種人站出來,給自己信心,告訴自己可以去那么做,然后告訴其他人,官家該這么做而已。

  “朕意已決。”面無表情的趙官家思索已定,忽然在御座中開口。“延安之事,事關關西民心,便有萬一之可能,也要先做防備。況且西夏國主李乾順為虎作倀,為耶律女婿卻殺妻滅子,為大宋藩屬卻隔絕黨項蕃騎為朕所用,便是朕給他書信他都置若罔聞……其德行淺薄之名,自日本至于河中,堪稱海內皆知,朕為天子,想教訓他許久了!”

  下方文武一時怔怔,各自語塞。

  “這批國債怕交子弄來的錢就不要存著了……以沿河補充軍需的名義用來購買糧秣與軍需物資。”趙玖見到無人反對,便繼續吩咐。“都省辛苦一下。”

  “是。”這一次,趙鼎連喟然都沒有,雖然他會錯了意,卻早就料到了這一幕。

  “是。”劉汲也俯首應聲。

  “胡銓。”

  “臣在。”一直對自己加入這個會議有些摸不著頭腦的胡銓也趕緊出列。

  “適當在邸報上描述西夏罪行與李乾順之惡舉,適當描述延安的重要性……但要有度,不要太過急躁,要根據時局和信息的發展來討論,明白嗎?”

  “明白。”胡銓當即醒悟。

  “還可以在邸報上發些訊息,只說朝廷在沿河偏西的陜洛一帶收購糧食為軍用,在彼處定個合適而固定的價格,告訴那些愿意運糧到陜洛一帶的商人絕對有得賺。”趙玖再度吩咐,開頭是與胡銓說,結尾卻是向兩位都省相公說了。

  “此事簡單,且素有成例,官家放心。”趙鼎已經坦然應答了。

  “樞密院與御營、武學一起做個大的戰略備案,延安自不必說,與耶律大石夾擊河西、夾擊陰山的方略也都要有,有備無患。”

  “官家放心。”張浚上前半步應聲,復又反問。“是否讓臣先行關中以作調度?”

  “不必。”趙玖在御座中不以為意道。“不要打草驚蛇,且靜觀其變,暗中施行。”

  “是。”張浚趕緊應下。

  而趙官家這個時候稍作猶豫,將一事強行按下以后,方才環顧身前,繼續正色相詢:“最后一件事,誰愿做朕的博望侯、定遠侯?與余睹一起出河湟,過青海,去哈密力見耶律大石?此事拖延不得!”

  趙玖一邊說一邊去尋虞允文……這正是他一開始心目中的最佳人選……而從這一點來說,可見趙玖內心深處其實一開始便有了決斷。

  然而,殿中燭火搖曳,光線不清,一個燭臺只用一根蠟燭的劣勢暴露無疑,趙官家一時居然沒有尋到自己的心腹小虞探花,而小虞探花沒看到的官家勉勵的目光,自然也來不及立即表態,搞得原本挺有氣勢的現場一時短了氣。

  但也就在此時,僅僅是片刻的短氣之后,一名原本就在燈下的年輕文官上前半步,在一處燈火下俯首相對:“臣樞密院編修官領參謀軍事胡閎休義不容辭,愿受節西行!”

  趙玖微微一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倒是一旁曲端忍不住笑了起來:“胡參軍,你這人話都說不利索,如何能做使節?莫忘了,咱們跟遼人之間也沒有什么好臉色的,屆時要比舌頭的。”

  胡閎休抬頭懇切相對:“曲都統,下官以為,若耶律大石確在哈密力,且有雄兵,那此事能不能成在于耶律大石對興復舊國有幾分執念,在于夾擊西夏可能對他有幾分好處,這些東西不是靠舌頭能改變的,下官屆時誠心以對,坦誠以言……他來,自當來,不來,自不會來,卻絕不會有辱使命!”

  曲端冷哼一聲,貌似嗤之以鼻。

  倒是趙玖終于失笑:“朕明白了,就以胡編修加兵部侍郎銜,西行青海,替朕見一見這個耶律大石!然后坦誠以對……替朕問問他,知不知道朕已經迎回二圣,而耶律延禧早在三年前便被遼人驅馬踏成肉泥?愿不愿意與朕會獵靈夏,取河西之地以為西進后援、東歸前基?然后還記不記得臨潢府外的蘆葦花是何模樣?”

  “臣謹受命!”

  胡閎休俯首相對。

  Ps:感謝書友端悟招提的上萌、感謝書友公子青衫的上萌,感謝書友也許未來的再次上萌,感謝書友20180516032105948的上萌,感謝書友野曠雪寂的再次上萌……這個十一期間,除了琉璃琴大佬的兩個白銀盟,還有最少十三位大佬上了萌或者重復上萌……考慮到上個月的更新量作戰大失敗,和昨晚上困到自然眠,真的是慚愧到無以復加。

  最后,繼續獻祭本新書《回到明朝做昏君》……穿越大明朝,成了木匠皇帝朱由校。那個,我躲在后面,背黑鍋我來,送死你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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