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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耶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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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余睹到底是曾經縱橫天下的風云人物,雖然落到這個下場,卻依然存了幾分梟雄氣質,在左思右想之后,居然真就一咬牙,帶著兩三百部眾繼續打著勞軍旗號往西,乃是過延安府而不入,直接沖著西北橫山邊界而去。

  畢竟,誠如‘耶律馬五’所言,對于他這個契丹余孽來說,投奔西夏乃是最優解。

  這倒不是說什么西夏對契丹人最親善,親善也得看是誰……不說別的,就憑遼國出身的皇后和帶耶律血統的太子都莫名其妙就死了,那敢問他耶律余睹憑什么就要西夏國主李乾順為了自己而得罪金人?

  真正的原因在于耶律余睹沒得選。

  從長遠而言,西夏的西北面才是此時無處可去的他真正且唯一能落腳的地方,而想到達彼處,西夏才是最安全的通道所在。

  想想就知道了,兩三百逃人,沒有牲畜,沒有糧食,沒有向導,在某種全面戰爭態勢之下,真正要擔心的絕不僅僅是什么外交政治風險,更多的是如何規避亂軍,如何取得補給……所以,盡快找到可靠的政治環境,獲得補給,以安撫自己下屬人心,這才是耶律余睹此時的最需要優先考慮的。

  當然了,往南投奔大宋似乎也是一條出路,但問題在于南面戰事激烈,大軍云集,就憑他耶律余睹的尷尬身份和這區區兩三百親信,到那兒隨便遇到一支正經軍隊,怕是就要被隨便一個誰給做了。

  哦,你說你是來投降的,我卻說你是詐降的又如何?接了你有沒有功勞不知道,殺了你卻鐵定有功勞!

  而且再說了,真去宋人那里,又有什么可當投名狀呢?反倒是西夏這里,好像確實有些說法的。何況,都已經說了,真正的最終落腳點在西夏背后,宋人那里道路未必通達。

  就這樣,耶律余睹攏住幾個知情人,然后趁著秋末馬肥,借著尚未暴露身份,打著巡視邊界的旗號,日夜兼程,率區區兩三百眾匆匆西行,卻直接來到了著名的平戎寨。待到此處,情知消息還不大可能暴露,此人也是膽大,卻是堂而皇之入了寨子,先亮出身份,索要補給,然后居然直接下令,說是前方正與宋人作戰,正要安撫西夏人,乃是要守寨軍官去聯絡對面西夏軍將,與他一起往邊界,也就是橫山之下會獵。

  這話合情合理,甚至就該是耶律余睹如今尷尬身份應當做的工作,所以寨中軍官不疑有他,直接坦蕩依令而行,對面的西夏洪州守將也爽快答應,事情順當的有些出乎意料。

  然后,等到了十月最后一日,也是約定之日了,耶律余睹心知關鍵時候要到,一大早就與幾名知情心腹又是封官又是許愿,好不容易在內部穩住局勢,便直接帶著些許補給,一大早出行向西北‘會獵’,西夏將領果然也如約來見。

  雙方于下午相會,就在橫山腳下打馬射兔,然而,不過是一箭之后,知道不能耽擱的耶律余睹便顧不得許多,直接勒馬喊住了對方:

  “嵬名將軍且住,在下有一言相詢。”

  嵬名乃是西夏國姓,正如李氏、趙氏、拓跋氏都是西夏國姓一般……他們祖上乃是黨項八部之一的拓跋氏,然后被大唐賜姓為李,又被大宋賜姓為趙,最后起兵之時卻又用了嵬名,乃是取這個詞在黨項語中‘親近黨項’的含義,是一種典型的激發民族主義的手段。

  實際上,正是因為這個姓,耶律余睹才向此處來,而不是更北面一點的龍州……這名年約二十余歲,喚做嵬名云哥的洪州守將,非但從父族算起來是當今西夏國主李乾順的遠房堂弟,從母族角度算起來居然也是李乾順的表侄,他外祖母不是別人,正是乃是比李乾順高一輩的西夏公主,嫁給了西蕃大首領董氈的長子藺逋比,只是后來董氈義子阿里骨奪權,逼得西夏公主后來又帶著女兒回到了靈州而已,然后女兒也成了聯姻工具。

  無論如何了,這個年輕的西夏將軍都是大概能曉得李乾順心意的西夏核心大將,而且是絕對能做主的。

  “耶律將軍請講。”嵬名云哥當然要給大國將軍面子,何況對方到底還是契丹貴種,便也勒馬轉回,收弓賠笑相對。

  “金國不能容我,能否入大白高國暫避?”耶律余睹撫弓按馬,狀若坦然。

  嵬名云哥怔了一怔,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以對方的尷尬身份,這很可能是實話,實際上,關于此人類似的傳聞已經不止一次了……不過,雖然明確知曉了對方的意思,云哥卻依舊一言不發,只是微笑去看周邊風景,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且說,橫山之下,秋日荒草遍地,卻不怎么顯得萋萋,反而有些壯肥之態,想來應該是昔日宋夏兩國在此爭奪百年,不知多少尸骨四處拋灑,才肥壯了此處土地。也就是這兩年金人來了,和西夏之間雖然一直沒有盟友之名,卻有盟友之實,這才有了塞垣秋草,狀若平安好。

  耶律余睹無奈,只能勒馬向前幾步,與對方交馬而立,然后貼著對方俯首懇切再言:“嵬名將軍,實在是女真人逼迫太甚……昔日金國太祖以我為元帥之任,結果等粘罕掌權,心胸狹窄,便漸漸奪我兵權,而如今他們完顏氏自家刀兵相爭,殺了粘罕還不足,這兀術卻又要拿我性命立威,我連家眷都未及取,便匆匆至此……還望大白高國念及昔日耶律氏與嵬名氏數代聯姻,容我暫避一二。”

  嵬名云哥終于有了反應,但他張開口后想要說話,卻又再度閉上,然后依然顧左右而笑。

  耶律余睹望著午后漸漸偏斜到的太陽,心中著慌,只能進一步壓低聲音,直接懇求起來:“嵬名將軍,務必幫一幫忙……須知,尊駕若不應,外將性命之憂,就在眼前,而若應許,我也不讓大白高國為難,直接借道往漠北避難便可。”

  “你能帶多少騎過來?”云哥終于正色開口。

  余睹猶豫了一下,然后以手指向前方。

  云哥本能扭頭去看,卻只見到那些正在圍殺兔子的余睹親衛,半晌方才醒悟,然后言語中卻還是顯得難以置信:“只此兩三百騎?”

  余睹尷尬不能答。

  “西路軍中契丹騎兵、奚人騎兵足足十幾個猛安吧,且都是你當日親自領著降與阿骨打的,兩三年前你還是他們主將,如今竟只有這么多愿隨你走的?”云哥絲毫不顧及對方感受,追問不及。

  “本族騎兵被耶律馬五拿住,奚人騎兵更是早早分割,且俱在河東。”余睹愈發尷尬,卻只能俯首應聲。“身側只此兩百五十余騎。”

  云哥嗤笑一聲,當場勒馬掉頭,并將手指塞入嘴中吹了個唿哨……剛剛還在與契丹騎兵一起追兔子的西夏騎兵聞聲各自唿哨不停,然后直接轉向自家將主身側。

  而云哥吹了兩聲唿哨,也只兀自打馬不停,眼瞅著居然就要從橫山山口中折返回去北面了。

  見此形狀,耶律余睹如墜冰窟,什么都不能顧,只能趕緊勒馬追上:“嵬名將軍,今日若不救我,便是殺我!且須小心大石林牙為此憤恨大白高國!”

  云哥聞言駐馬相顧,一時哂笑搖頭:“耶律將軍,我敬你是契丹貴種……你也確實是耶律貴種,但偏偏是第一個以國姓之身降金的大將名臣……而既然做了降人,漸漸落得被人疑慮,繼而要除之后快的境地不也是尋常事嗎?如何能怪我?換成我,便是敵國勢大,也要一死報國的,如何會像你這般丟人現眼!”

  這幾乎是當面嘲諷呵斥了,與剛剛見面時云哥的小心翼翼形成了鮮明對比,耶律余睹被罵的面色僵應,繼而潮紅涌上,卻又偏偏語塞,不能應對,便是身后幾名知機跟來的契丹心腹也都面面相覷,一時抬不起頭來。

  “再退一萬步講,便是你如此不堪,只要還有幾千兵馬在手能做本錢,那便是我本人不喜,也值得我們大白高國為些許兵馬你與金人周旋一二的……兩百五十騎,夠塞陰山北面那些部落牙縫的?莫不是要我們國主再給你添上三百騎以作路途護衛?”嵬名云哥繼續冷笑。“你拿耶律大石做脅迫,想來此番根本上還是要去可敦城吧?”

  耶律余睹羞憤交加,卻只能俯首:“是!”

  “我問你,你知道去年堯山之戰時,我家國主為何按兵不動嗎?”

  “知道。”耶律余睹低聲相對。“大石林牙在可敦城殺青牛白馬誓師,合十八部西向,金人雖為此稍覺平安,但因大石行軍路線俱在大白高國身后,所以貴主與大白高國卻是不敢輕動的。”

  “你知道便好。”嵬名云哥搖頭嘆道。“那我再說些你未必知道的,耶律大石與你不同,其人百折不撓,在我家國主口中,幾乎算是與大宋官家一般的利害人物了。他到可敦城,不過一萬人,合十八部向西,不過兩萬人。結果西征一載有半而已,便沿途降服回鶻、高昌,吞野迷里(后世塔城一帶)、阿里麻(后世伊寧一帶),全據勒垣山南北(阿爾泰山)。那片地方,可耕可牧,肥美若河套,于耶律大石而言,幾乎算是有了王業根基,而且兵馬也漸漸達到數萬雄兵之眾,其勢已經不弱我們大白高國了……”

  耶律余睹目瞪口呆,他身后漸漸圍上的契丹騎兵也都呼吸粗重。

  “但可惜。”嵬名云哥見狀愈發搖頭不止。“耶律大石既然在那邊立了王業,可敦城這里雖然還算是他所領,可也就是一個可敦城罷了,自陰山向北,沿途沙漠三千里,外加蒙兀人漸漸遷移過去侵占可敦城周邊土地……你們兩百五十人,反而是必死之路了……我為大白高國宗室,無論如何都不會為你一個區區死人使國家與大金交惡的。”

  耶律余睹恍恍惚惚,回顧身后,周圍契丹騎兵也多失神。

  話說,根本由不得耶律余睹這些人如此震動,實在是耶律大石的西征本就可以稱得上是世界歷史上的遠征奇跡,因為他出的出發點可敦城其實是在西夏正北,也是蘭州正北方向,所謂昔日大遼西北征討司所在,后世烏蘭巴托左近。

  這里是契丹人當日鎮壓漠北的要塞,契丹立國之后曾有祖宗家法,以可敦城屯兵兩萬,無論國家到了什么地步都不許動……當然了,實際上彼處還是敗壞的利害,耶律大石到了那個地方,不過見到了小一萬兵馬,花了好幾年功夫,統合了周圍親善契丹的十八部,才得了兩萬之眾,卻終究嫌地方偏遠,不能成業,這才西征的。

  而嵬名云哥口中的阿里麻在哪里呢?其實已經到了后世中國版圖的最西端了。

  換言之,僅僅是一年半的功夫,耶律大石便率十八部西征了三四千里,考慮到中間的沙漠、山脈,實際路程很可能走了上萬里。

  西征萬里,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兼有名國納頭便拜,繼而建立一番基業,那敢問耶律余睹這些降人外加耶律大石的熟人如何不驚?

  當然了,嵬名云哥也好,耶律余睹也罷,此時打死都不會想到,在另一個時空里,耶律大石此后南下北上,并繼續西進征討不停,沿途恩威并重,最后直搗河中,兵鋒直達咸海,前后征程近三萬里!

  而耶律大石也在稱霸河中之后正式稱帝,建立了一個面積數倍于西夏,實際控制人口也遠超西夏的中亞大國,繼而在彼處延續了大遼國祚又近八九十年。

  和這個人相比,耶律余睹落得今日下場,真真是如云哥嘲諷的那般——活該如此。

  “嵬名將軍!”

  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眼看著西夏人維持著一個防備姿態護送著那云哥向北而去,耶律余睹顧不得羞恥,也顧不得感慨,直接再度懇求。“真不能給一條生路嗎?”

  這一次,云哥連頭都不回,儼然是決心已下。

  “不勞煩大白高國收留,只求裝作沒看到我們,讓我們今晚自橫山穿過去,借地投可敦城去如何?”耶律余睹無奈,勉強再言。

  嵬名云哥終于不耐回頭:“這與接納你們何異?”

  “只求從橫山北面過去,借橫山遮蔽渡大河又怎樣?”耶律余睹直接下馬,就在地上下拜叩首。“求嵬名將軍與一條生路。”

  云哥見狀,終于喟然:“若是這般都不應許你們,著實有些不給耶律二字面子……這樣好了,你們從洪州這里過橫山,不許入城,也不許往西面大白高國腹地進去,只是沿著橫山這邊順邊界往東北去,最后從你們金國境內渡河穿陰山去吧……你們今晚過去,三日后我再向延安府活女都統通報此事……這是最后條件了,來與不來,你們自便。”

  說著,云哥再不多言,直接丟下地上的余睹打馬北走,卻又將自己所帶幾百部眾親衛留下,封鎖了山口。

  秋日晴空萬里,橫山又隔絕北風,南麓這里著實舒爽,但兩三百契丹人卻在西夏人的監視下艱難煎熬,尤其是好不容易才爬起來的耶律余睹終于當眾宣布了北走可敦城尋耶律大石的計劃,之后就更如此了。

  消息突然,很多第一次聽到實話的底層契丹人,明顯對脫離大金國感到震驚與惶恐。

  余睹心下悲涼,卻又無奈,稍作安慰鼓勵之后,只能登上一個小丘準備去觀日落以派遣心情。然而,他無論如何都壓不住心中忐忑,立在小丘之上,一會向西看,一會向北,一會向南,一會向東,便是有親信送來烤田鼠也只是擺手不用。

  由不得耶律余睹如此,畢竟,雖然云哥給他開了個口子,可這口子卻幾乎還是相當于一條絕路……他之前為什么要投靠西夏,還不是早就已經想到了,既然耶律大石西征,還帶走了十八部親善契丹的部落,那可敦城周邊現在肯定是被蒙兀人占領。而蒙兀人雖然有個汗王,可核心控制區卻在偏東的位置,所以可敦城周邊必然只會亂做一團,自己這兩百多人,湊上去,怕是要被人直接吞了。

  更何況,還有千里沙漠。

  這個沙漠可不是西夏與大宋之間區區幾百里瀚海能比的,自古以來,漠南漠北,便是以此為論,乃是對中原而言,最正經的那個大沙漠。

  耶律大石去年才從可敦城動身西征,再往前數年卻都是以此為根據地騷擾金人的,卻又因為這個沙漠根本沒法有效出兵,外加蒙兀人漸漸崛起,這才轉而西征。而粘罕之前幾次想去征討,也都在這個沙漠面前停下。

  很難說蒙兀人合不勒汗最終對金人反叛,包括粘罕一直不愿意將許諾給西夏人的漠南之地交出來,是不是跟耶律大石以及這個沙漠有直接關系。

  不過這些都不是耶律余睹此時該想的,他該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沒有西夏人的向導和補給,他該如何穿越那個大漠?甚至只在橫山以北,不許進城,他又該如何控制部眾不離散?出了橫山,又該如何應在追兵必然張網以待的情狀下成功渡河向北?

  平心而論,余睹自己都覺得,別說可敦城了,怕是黃河沒過就要被人弄死在路上。

  但是,不去可敦城,不去找耶律大石,又能去哪里呢?便是去找云內節度使、同族的耶律奴哥,不也得去北面嗎?

  恍恍惚惚之間,日落已至,西夏人遵照約定,直接離開了山口,而耶律余睹也強行收起心思,下來匯集部眾。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復又砸在了他的頭上。

  “將軍……”負責清點人數的心腹侍衛上前匯報,嘴唇直接哆嗦了起來。“少了十個人整!太師奴那一整什的人全都不見了。”

  耶律余睹恍恍惚惚,本能便往橫山山口里逃,后續心腹匆匆跟上,然而,過了橫山山口,心腹再度清點人數,卻發現居然又少了十來個人,恐怕根本就沒跟過來。

  到此為止,契丹人士氣愈發低落,可以想見,如果耶律余睹再不鼓起士氣,這支隊伍馬上就要分崩離析了。

  “將軍!”

  事情比想象中來的還要快,太陽還沒有徹底落山呢,橫山山口北側,迎著明顯要冷上一籌的寒風,有人主動質詢起了余睹,而這一次領頭的赫然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名中高層軍官。“俺們家眷都在河東,稀里糊涂便隨你至此……”

  耶律余睹借著余暉怔怔盯著此人,卻并不言語。

  那人似乎也覺得有些尷尬,便放下此節,繼續言道:“但此事不怪你,那日耶律馬五的心腹在渡口所言,俺在當面是知道的,怪只怪俺們命不好。唯獨此去可敦城尋大石大王,那般遠,中間那么寬的沙漠,西夏人又不給借道,如何去得?況且,太師奴十之八九是直接去尋女真人高密了,咱們哪來的時機往東北走?怕是到黃河邊上就被女真人直接堵上了吧?”

  這話問到了要害,耶律余睹回過神來,辯無可辯,也只能避而不談:“撒八,你到底是何意?坦蕩一些不行嗎?”

  “俺的意思是,既然到了這種地步,不如一拍兩散,容俺們自去尋西夏人投奔,反正西夏人顧忌的是將軍你,卻不是俺們這些底下人,俺們自是騎兵好手,西夏人如何不許俺做個鐵鷂子,吃口軍飯?”撒八一邊說一邊環顧身后。

  而看到撒八示意,他的十幾個同伙一起鼓噪不說,慢慢的,居然有七八十人漸次呼應,然后站到了撒八身后,與余睹身后部眾直接對峙。

  光線漸漸暗淡,雙方都擔心天黑之后局勢難明,所以氣氛漸漸不安,居然開始有人拔刀,繼而辱罵,兩側直接白刃相對,氣氛緊張不安。

  耶律余睹立在兩隊人中間,想了一想,忽然長嘆一聲,卻是抬手制止了自己心腹,然后雙手空空,上前直接對那扶刀的撒八言道:“既如此,你們走吧!從平戎寨中帶出來的補給也拿走一半……但請念在我們多年相處,直接向北去洪州州城,不要窺我們路線,也不要說破我們行程。”

  撒八等叛離士卒本只想活命而言,聞言反而有些驚愕,但事情到了這一步,既然余睹許諾,不用火并,又如何會留?于是幾名叛離頭領商量了一陣,到底只取了少數補給,復又遠遠朝余睹恭敬一拜,便聚眾百八十人,向正北走了。

  非止如此,接下來,余睹枯坐山口不動,干脆不點篝火,只是任由其余部屬仿效撒八等人逃散,一直到半夜兩三更時分,方才有心腹來告,說是只剩二三十騎了,而且已經許久沒人逃散了……乃是要請將軍定奪,是否可以點篝火,暫且安眠的意思,否則只是山北寒風逼人,怕是都要凍出病來。

  余睹仿佛此時才活過來,終于在夜幕中迎風應聲:“事到如今,談何定奪?蒲答,不要點篝火,讓大家聚攏起來,外面圍馬,里面圍人,就說我有事要與諸位手足兄弟商量。”

  心腹聽到余睹說的嚴重,不敢怠慢,趕緊將剩下人聚攏起來,而人馬圍起來以后,余睹方才再度出聲:“一直到此時,還有如此多兄弟不離不棄,余睹感激涕零,便是原本該一死了之的,此時也要拼了命為諸位兄弟求個安身之所才能去死……而且,咱們確實沒到山窮水盡之地。”

  這話有些突兀,饒是剩余之人對余睹個個忠心無二,周圍一圈也有些騷動之態。

  “諸位兄弟,我從過了黃河一直是驚懼交加,一直到剛剛局勢無解才放開了心思,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你們說,耶律馬五老早就因為兵權之事對我厭惡至極,且又對女真人忠心耿耿,如何會好心送我過河,勸我來投西夏?”

  周圍轟然一片,那蒲答也忍不住當場相詢:“是耶律馬五詐我們?四太子不想殺我們?”

  “是也不是。”余睹聲音低緩,卻漸漸有力。“耶律馬五一人如何有這個膽子這般陷害我?莫忘了,這些年在河東,咱們日常居住都是要被監視的,先是希尹,然后是拔離速……若只是馬五使詐要害我,如何瞞得過拔離速那里?太原方面如何能讓我打著勞軍旗號堂而皇之過河而不加詢問、阻攔?”

  周圍都是低級軍官,哪里懂這些事情,此時聞言,一面覺得有道理,一面卻又只覺得腦中漿糊一般混亂,還是弄不清其中利害。

  而余睹此時著實是要剖心挖腹了,卻是毫不猶疑,繼續在寒風中坦蕩以對:“具體為何,我也一時想不出來,但能指示拔離速與馬五的,想來只有此時應該已經到了太原的完顏兀術而已,而完顏兀術多次一舉,或許是要那我當個問路石對西夏或者活女投石問路,或許只是想名正言順逼走我……也全都無所謂了,因為他自燕京而來,半路上發出指示,卻是不可能盡數知道此間內情的,所以必然不能想到咱們剛剛得了大石大王在西夏西面立足的具體訊息。”

  “咱們知道又如何?”蒲答依然不解,卻不耽誤他主動為自家將主遞話。

  “咱們知道了這個訊息,便有向宋人交涉的資本了,因為若是這般的話,從宋人河湟那里也能通往大石大王所在了。”耶律余睹緩緩而對,聲音之中再無之前半日的惶恐之態。“不管完顏兀術是不是要拿我試探西夏,咱們都一口咬定他就是此意,而且根本上是準備引西夏加入延安戰局,屆時以宋人與西夏之百年血仇,他們不信也得信;然后咱們再以兀術不知大石大王立業之事為要害,告訴宋人,咱們可以替宋人做使者往西面出河湟去哈密力見大石大王,約契丹大軍東來,夾擊西夏,乃至金人!宋人必然允諾!”

  周圍漸漸安靜下來,但明顯有幾人呼吸粗重,顯然是少數聰明人意識到此舉從邏輯上與理論上的確有一定可行性。

  畢竟嘛,就眼下這個山窮水盡的局面,哪怕只是一線希望,在此時都是值得去賭的!

  不過,還是有一個問題。

  “將軍,前方宋金交戰厲害,又有太師奴去告了密,咱們如何能輕易越過前線尋到宋人?又如何能保證尋到妥帖知機的宋人?還有西夏人,咱們在橫山這邊,若是平戎寨的女真人趕到,直接尋西夏人要人,屆時西夏人頂不住,復要背約拿我們又如何?”

  “這就要賭命了。”余睹語氣鏗鏘。“我記得保安軍栲栳寨那里乃是西軍將種郭浩所在,我賭他沒被活女拿下!也賭他是個知道我身份、曉得國家大局的!然后咱們人少,現在棄了輜重上馬,趁著西夏人和女真人都以為我們在橫山北面,趕緊牽馬順原路返回,從橫山南面向西、向南去栲栳寨!”

  眾人這才醒悟,為何余睹一直坐在寒風料峭的山口不動,又為何一直不愿舉火,還放任所有人散去,原來是要隱藏行蹤,以小股部隊折返回去。

  況且,也只有小股人馬,才會被宋人城寨接納!

  就這樣,耶律余睹既然說明一切,又有一線生機,這最后二三十人又著實可靠,便都不再耽擱,他們先是將帶著補給的牲畜盡數驅趕散開,然后以繩索連結剩余所有人與剩余所有戰馬,繼而便不顧一切,于夜間步行穿山口南返。

  可能是天意不絕此人,一行人摸黑回轉,中途居然只有一人崴腳,卻還能小心騎馬隨行……算是被他們成功反穿了山口。

  而反穿山口之后,一行人依然不敢怠慢,還是不敢點火,只是上馬順山勢微微輕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尚未明晰之時,終于聞得前方水聲大作……眾人情知是到了混州川,這才下馬稍歇,用了些干糧與河水,不過一會,天色稍明,復又迫不及待,尋得淺水渡過此川。

  一直到此時,所有人才歇下半口氣來,因為天色已明,又有一條河阻礙追兵,接下來,只要奮力疾馳往栲栳寨便可。

  更何況,他們如此小心,應該是沒有暴露蹤跡,那么無論是誰,恐怕都還以為他們尚在橫山以北呢。

  眾人整頓完畢,各自上馬。

  唯獨耶律余睹剛要揚鞭,卻終究是忍耐不住,復又勒馬掉頭,面朝東北,看了一看。

  旁邊心腹蒲答醒悟,便要眾人一起立誓,以報今日太師奴那些背叛者之仇。

  然而,眾人剛剛拔出匕首來,余睹卻喟然搖頭:“今日有二十三個兄弟不離不棄,我余睹當然沒齒難忘,至于太師奴那些人為情勢所迫,我卻稱不上憤恨。便是拔離速、馬五也只是依令行事,我竟然也恨不起來。”

  這下子,蒲答幾人面面相覷,儼然都有些搞不懂了。

  “兩個人!”余睹也拔出匕首來。“一則完顏兀術,將我做問路石子,輕易拋出;二則正是今日那嵬名云哥,肆意羞辱于我,將我視為糞土……余睹肉體凡心,卻是分毫不敢相忘!今日立誓,總有一日,須讓今日兄弟們得享富貴,也讓這二人悔恨對我視若無物!”

  言罷,余睹操起匕首,在另一側手心劃出血道來,然后不等那二十三個隨從一一仿效,便不再多言,只快馬加鞭,當先往西南而去。

  十月初二。

  中午時分,余睹率二十三騎直趨包圍并不緊密的栲栳寨下,赤手臨門,于神臂弓弩矢之下自報姓名,且自稱郭浩先父郭成故人,而郭浩登城面詢后,聞得是昔日遼國東路都統、金國元帥右都監耶律余睹,果然力排眾議,納余睹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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