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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平生只愿你平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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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平生握了握手中劍柄。

  他深吸了口氣,輕輕笑了笑。

  “我任平生......”

  “本來這輩子,就只想修把劍的。”

  這個滿面鮮血的瘦削劍客,笑著搖了搖頭:“但沒了鳳雛,平生此生......要如何圓滿?”

  他攥緊雙劍。

  九恨長鳴。

  鳳雛狂震。

  “本宮聽說,你有九招劍式。”

  站在不遠處的西妖,站穩身形,大袖鼓蕩,笑著勾了勾手指,“耍來看看。”

  任平生低下頭顱,劍經禁忌卷流轉的元氣輕撫心坎,來回撫摸,驟而如清水流淌,驟而如暴雨砸岸,驟而瞬息凝滯。

  天下之大,不過劍而已。

  心神俱寧。

  他的確有九招劍式。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九恨有九恨。

  得了鳳雛之后,便再無遺憾,也無仇恨。

  任平生閉上眼,任憑劍經劍氣流轉,最后慢慢滲入骨髓之中。

  他平靜說道:“我確有九劍。”

  剛剛閉上眼的短暫剎那。

  他在腦海之中回望了自己的生。

  那個瘦削的背影,在北魏的風庭城樓上,在西關的酒館里,在西壁壘大雷鼓下,在南海荒域山頭。

  無數個任平生回過頭來。

  與自己對視。

  他們身上,都只有把劍。

  此刻,任平生睜開雙眼,他眼前片漆黑,那無數個“任平生”,卻緩緩重疊起來。

  初出道時,如秋風掃落葉,橫掃北魏劍客。

  以劍冠成名之后,便是聲名大,如平地起驚雷,北魏十萬里浮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自風庭城被劍宗明劍擊垮,劍心崩塌,之后畏畏縮縮,失了劍心。

  吳牛喘明月。

  三九大雪,他孤身人來到西關,衣不蔽體,艱難生存,然后遇到了江輕衣。

  那個青衣男人,改變了自己的生。

  鳳雛改變了自己。

  先前條又條的人生軌跡,重疊再重疊。

  最后疊成了個人。

  疊成了此刻,雙手雙劍的任平生。

  腦中所想,如今所做,儀態姿勢,俱是致。

  他深吸口氣,腹部鼓起,兩道滾雷從兩袖之中遞入九恨鳳雛。

  天地之間劍氣大。

  西域邊陲本是大雪飄飛。

  在劍氣鼓蕩沖刷天層之下,不過數個呼吸,方圓數十丈內,便有暴雨驟然降落!

  有道瘦削劍客持雙劍如傘,劍柄縮入袖中,忽然開始狂奔,兩袖滾雷遞入劍中,在劍身反復跳躍。

  任平生瞎掉的雙目之中,此刻升起煌煌大日。

  他高喝聲,舌尖如綻雷霆。

  聽不清是何字眼。

  九恨鳳雛都是精妙細微之劍,劍身講究古樸也好,講究至簡也好,都在精妙之處做足了文章。

  任平生抬袖而起,先劈出霸氣絕倫的九恨。

  暴雨雨幕驟然被撕裂,不幸與九恨接觸的雨點嗤然大響,像是滴砸到了滾燙灼鐵之上,化陣煙霧。

  梁涼急速抬起只手,五指張開,試圖握住那柄集任平生畢生劍氣于三尺的九恨劍,指尖接觸到九恨的剎那便有千軍萬馬劍身奔馳,劍經禁忌卷的奔雷將這位西域第人的雪白五指狠狠彈開。

  梁涼面無表情側過頭顱,任憑九恨劈斬而下,狠狠剁在自己肩頭,斬出蓬赤紅火花。

  大金剛體魄之上覆蓋層朱雀虛炎。

  劍身由滾燙入沸騰,紋路縱橫龜裂。

  任平生置若罔聞,五指攥攏滾燙九恨,渾然不覺疼痛。

  天地之間有聲鳳雛長鳴,與九恨截然不同。

  鳳雛宛若道優柔寡斷的陰風,陰惻惻吹過梁涼后頸。

  西妖陡然瞇起眼,肉眼未曾看清這柄古樸精美之劍何時從任平生袖中消失,又是何時來到了自己的后頸之處。

  任平生面色平靜。

  劍鳳雛如秋風掃落葉。

  劍九恨如平地起驚雷。

  祭奠出劍之時太如意。

  這兩劍劍陰柔劍狂放,但歸根結底都是劍氣肆意,如少年意氣張狂,不計后果。

  那位單手可掠殺任平生頭顱的西域第人揉身而進,并未理會即將落在自己粉白后頸的鳳雛,肩頭前送,拖拉著九恨遞出連串噼里啪啦的火星。

  她只需要輕柔出手,拂過任平生的脖頸,那么這位西關劍道宗師,便就此隕落在這片大雪原上。

  只是那滿面鮮血的瘦削劍客,早已看不見眼前物事,卻陡然收了身子,肩頭輕微抖動,整個人氣勢由外放轉為內斂。

  吳牛喘明月。

  劍氣如膽氣。

  他像是陡然失了所有的膽,再沒了絲毫出劍遞劍的勇氣,那本該斬落在西妖后頸的鳳雛只是吹了陣冷風,便嘶啞繞了圈,重新奔回他的大袖之中。

  任平生飄搖后退十五步。

  每步后掠速度都無比迅速,偏偏腳步細微,像是待字閨中的出嫁女子,陰柔而卑微。

  越是如此,越是讓人覺得心生欺辱之意。

  祭奠敗劍之后太不如意。

  西妖輕飄飄掌,追了十五步距離。

  到了十五步后,便轟然如雷鳴,即便如她,在落掌之后,也有些訝然于此刻出力太猛,并非自己初衷意愿。

  得饒人處且饒人。

  可世間總有人欺之辱之毀之。

  酒館里凌辱過任平生的那些人。

  瞧不起當年北魏劍冠,落魄至酒館挨打討酒喝的那些人。

  西關大雪,三九天。

  那日,瘦削男人重新拎劍的時候,便拎起了自己的膽氣。

  還有身劍氣。

  袖中青蛇粗,兩鬢劍氣長。

  任平生長嘯聲,眼角血跡斑斑,刺啦聲裂開。

  半張面皮血肉模糊。

  西妖那只手距離自己的頭頂只有分毫之隔。

  鳳雛九恨交疊抵住。

  梁涼面色極寒,盯著自己由火紅轉為雪白的那只手。

  三九大雪,天地極寒,由劍身遞入自己掌中,那股子寒意深入骨髓,自己的虛炎居然有些被凍結的意味。

  任平生足底下陷尺。

  他慘笑說道:“請鳳雛隨九恨同赴敵。”

  兩劍交疊,劍氣迸發,有不可阻擋渾厚之力震顫開來。

  梁涼壓下的那掌被震得抬起。

  她瞬間便再度壓掌。

  任憑你劍氣再強,再是無雙,我只需掌。

  若是此劍,能有他的“大元氣劍”半精妙,梁涼也絕不敢如此托大。

  任平生腰腹收縮再鼓蕩,整個人身軀向后傾倒,剎那幾乎與地面平行。

  他腳尖沾地,兩撥泥漿嗤然濺開,無風生力,硬生生避開這掌,不斷滑行后掠。

  如若整個人輕盈到了無視重力的地步,背后有雙翼輕顫,穿梭大雨,不沾染滴雨滴。

  雙袖之中鳳雛九恨縮了大半頭顱,劍身不漏,只出劍尖,在泥漿橫生的大雪原上不斷輕吻泥土。

  如穿花戀蝴蝶。

  越是后掠,體內劍氣越是強盛,穹頂之上先前滿溢的劍氣,居然有了些要降落的意味。

  梁涼目光漠然地向上瞥,渾然不在意頭頂緩慢凝聚的雷云。

  她猛然攥掌。

  掌心之中本是虛空。

  柄丈余長槍,寸寸由虛炎凝實,在掌心轟然沸騰,最終凝實,灼灼滾燙。

  槍擲出——

  天地被這槍壓到了極限。

  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平地后掠的任平生陡然站起身子。

  那本是對準自己頭顱的滾燙長槍便穿肩而過,半邊身子被這槍鑿穿砸得微微停滯。

  任平生面無表情,唇角微微拉扯,似乎渾然不覺這穿肩疼痛。

  他起身之后便如奔雷般前掠。

  積蓄到了極點的劍氣,便隨他同前壓。

  天地大勢,滾滾東流。

  九恨擲出。

  那柄九恨剎那便入西妖面前咫尺。

  梁涼單手攥攏九恨,目光已被這柄起手速度快得離譜的長劍吸去。

  葉障雙目。

  這位西域第人心生不祥預感。

  梁涼猛然跺足。

  回馬槍。

  那柄刺穿任平生右肩的赤焰長槍,釘入大雪地上,此刻拔地而起,將任平生左肩也穿出個巨大血洞。

  兩肩血窟窿的瘦削劍客身子踉蹌剎,奔走速度更快。

  奔馬不回首。

  他慘笑聲,看著梁涼背后升騰起柄又柄的赤紅長槍,密密麻麻擠在起,如蝗蟲般鋪天蓋地砸來。

  汪洋肆意。

  將他淹沒。

  任平生只有柄鳳雛。

  他艱難揮舞著鳳雛,劍尖流梭蓬又蓬火星,穿梭在朱雀虛炎的大洋之中,鳳雛劍尖抵在自己面前,似孔雀開屏。

  飛魚逆洋流。

  任平生跌跌撞撞闖出朱雀虛炎槍陣的時候,渾身沒有處好的地方。

  所有的血肉,都被高溫灼成了焦燼。

  所有的肌膚,都潰成了飛灰。

  他忘了所有的劍招。

  忘了所有的事情。

  闖出朱雀虛炎的時候,還猶自揮舞著那柄紋路四綻的鳳雛。

  紋路四綻,接著咔嚓聲,伴隨大力揮舞的動,化為了砰然裂開的鐵屑。

  劍已如此。

  人又如何?

  這個瘦削的男人,渾身上下,連鮮血都被燒干了。

  梁涼站在他的面前,肩頭沉。

  這個男人木然而緩慢地揮著已經不存在的鳳雛,點點挪到了自己面前,然后動輕柔地撞上了自己。

  西妖表情木然地蹙起眉頭。

  她看著任平生膝蓋點點下移。

  跪倒地上。

  然后倒在地上。

  這個男人,有九招劍式。

  只用了八劍。

  第九劍,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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