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李輕鷂在省廳,見過一些命案現場,比今天更血腥的也有。但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么矛盾的死亡現場。
她從洗手間走出來時,偏頭看了一下,洗手間沒有明窗,一扇小窗外對著隔壁樓棟的厚墻。一個小過道廳,對面是廚房,過道廳的窗簾是拉著的。
她又走到廚房,一個警察在對著洗碗池拍照。洗碗池邊放著半塑料袋青菜,池子里還用水泡著一些。地上有個垃圾桶,里頭是摘掉的菜葉。
臺面案板上,放著根切了一半的萵苣,一小堆切好的萵苣絲,菜刀沒洗,也擱在邊上。旁邊還有一小碗切好的辣椒蒜末。
李輕鷂又打開冰箱看了看,里頭有雞蛋、凍肉、牛奶、香腸,都很常見。
她回到客廳時,法醫正在跟陳浦說話,李輕鷂走到他身側。他還是半個眼神都欠奉。
“尸體表面沒有任何搏斗廝打后的傷痕,從割腕角度和傷口情況看,死者自殺的可能性比較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殺。死亡時間在6點半至7點間。”
“割了幾道?”陳浦問。
法醫:“四道。”
陳浦用牙齒咬了咬下唇,又吐了口氣,說:“四道就成功了。”
他轉過頭,正好對上身旁的李輕鷂,然后他的目光沒有任何波瀾地越過她,走向了另一名刑警。
李輕鷂其實很早就聽說過陳浦,那時候李謹誠在上大一,她還在上初二。
李謹誠其實是她堂哥,8歲那年,父母車禍身亡,就養在了她家。兩家人本就是至親,關系極好,李輕鷂的父母更是把他當親兒子一樣,所以李謹誠跟她親哥沒差別。
那是一個周末,李輕鷂給李謹誠打電話,聽到那頭的人聲音不對勁,怎么總是“嘶……”一下。
李輕鷂很警醒,畢竟她哥第一次離家這么久,她也不放心。
“你怎么了?”李輕鷂問,“是不是受傷了?”
李謹誠笑著說:“噓……別告訴你爸媽,沒大事,我們宿舍有個兄弟不太懂事,我教了教他做人。”
話音未落,李輕鷂就聽見那頭有個聲音說:“草,李謹誠,貌似你臉上的傷比我重啊!”
隔著電話線,都能感覺到那人張揚鮮活的氣焰。
李謹誠罵了句臟話,捂著話筒跟那人又斗了幾句,這才松開話筒,討好地說:“妹,別聽他亂講,我打贏了,千萬別告狀啊。”
后來,李輕鷂越來越多的聽李謹誠提到那個名字——陳浦。
“靠,陳浦真厲害,搏擊射擊課全都是第一,連刑偵法醫這些理論課都考第一。我TM成千年老二了。”
“今年暑假不回來,我和陳浦背包去敦煌旅行。不,不用你們給錢,我們一路打工過去。真沒錢跟陳浦借就是了。”
“這塊火腿拿來燉湯,陳浦給的。多少錢?我不知道,管那么多,我和他什么關系,吃就是了。大不了開學帶塊肥臘肉給他。”
“我們在派出所實習……我靠今天真是太刺激了,我沖上去一把按住了一個賊,他還想掏刀呢,被陳浦一腳踢掉了。結果還挨所長批評了,說我們沖太快!”
“我和陳浦去看新上的電影。”
“我和陳浦吃飯去了。”
“陳浦分在西城分局,我分在東城分局。湘城警界兩大新星龍爭虎斗的局面即將開始。”
陳浦。
陳浦。
陳浦。
于李輕鷂而言,從她13歲開始,陳浦這個名字就和李謹誠綁在一起,形影不離。
然而她并沒有見過陳浦。一是警校本就管得嚴,二是她的學習也很忙。倒是有那么一次,她跟李謹誠視頻,結果就有不穿上衣只穿條灰色內褲、沒露臉的年輕男孩,拿著刷牙缸子從鏡頭后晃過。當時她的目光就這么一飄,她哥的臉卻黑了,大罵道:“陳浦我特么跟我妹視頻呢!閃遠點!”
那人好像還沒睡醒,甕甕的聲音傳來:“哦?沒注意,對不起。”
李輕鷂不知道的是,她沒見過陳浦,也有李謹誠的功勞在。隨著她一歲歲長大,人漸漸長開。李謹誠也操起了老父親的心。
妹妹越長越好看,可他的同學都是一群如饑似渴的單身老狗怎么辦?
當然是不給他們見面的機會啦!
尤其是陳浦,這小子不像其他人,長得白白凈凈,還是個高帥富,那拽得二五八萬的性格,連警校稀少的女孩子,都能招來一個連,只不過陳浦沒有看上的。李謹誠也怕妹妹被陳浦迷惑。
在李謹誠心里,他的學霸妹妹將來肯定要考一流大學,找一個和她一樣知書達理意氣相投的男朋友。警校這些粗糙的老男孩?李謹誠想想都覺得鮮花插在牛糞上。
而李謹誠出事之前,在李輕鷂心中,陳浦大概就是個跟李謹誠差不多的,驕傲、張揚、正直的少年。也許,陳浦要更安靜一些,更冷一些。但他的心中,一定跟李謹誠一樣,燃著一團青春肆意的火。
“老大,我們發現了這個。”
沒人管李輕鷂,李輕鷂自然又跟過去。只見陳浦從方楷手里接過兩個證物袋,一個里頭裝著錄音筆;另一個卻裝著一把足有一尺寬的鋒利西瓜刀。
陳浦先打開證物袋,拿出那支錄音筆端詳:“在哪里發現的?”從他出警開始,那張臉上就再無一點多余表情,只有喉結隨著講話輕輕滾動。
方楷指了指墻角的那張餐桌:“抽屜里,刀也是。”
陳浦用兩根手指捏住錄音筆,仔仔細細看了一圈,剛要放進證物袋,一只纖細的帶著手套的手從他手里拿走了錄音筆。
陳浦瞥了眼李輕鷂,沒吭聲。
李輕鷂看了看之后,抬頭說:“滿格電。”又指了指錄音筆上極小的液晶屏:“保護膜還沒撕掉,是新的。”
陳浦低聲嘀咕:“嗯,就你有眼睛。”
李輕鷂拎起筆放進他手里的證物袋:“新人沒辦法啊,總要想辦法表現一下。”
這句方楷聽到了,安慰李輕鷂:“陳浦辦案就這么嚴肅,別怕。”
李輕鷂:“楷哥放心,我不怕他的。”
陳浦:“……”
陳浦懶得再理他們,繼續拿出西瓜刀看,薄薄的刀刃在燈光下閃著光。
“刀磨過。”方楷說,陳浦點頭,剛要把刀放回證物袋,動作一頓,李輕鷂自然而然接過,也和他一樣,仔仔細細打量一番,這才放回證物袋。
“去找找有沒有錄音筆的包裝盒。”陳浦對方楷說。
李輕鷂望著他的眼睛,他心里像已有了許多思緒,臉上卻依然平靜無比。
陳浦又去了客廳大門邊,一個勘查人員站起來,說:“大門、窗戶,還有樓道里我們都勘查過了,沒有任何暴力破壞的痕跡。”
這時,方楷果然找到了錄音筆的包裝盒,很新,里頭還有購物小票,是昨天在學校旁的一家商店買的。
轄區派出所一個上了年紀的民警走過來,問:“陳浦,有譜了沒?”
陳浦似笑非笑地說:“差不多了。還是哥你敏銳,看出問題,叫我們過來。”
那個老民警就笑。當年陳浦和李謹誠就是在他們派出所實習,是老相識了。今天這位經驗豐富的老民警一到現場,就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堅持不當成簡單的自殺處理,上報市分局請刑警隊過來。
陳浦又和老民警聊了幾句,一抬頭,就見李輕鷂立在窗前,左手拿著裝遺書的證物袋,右手舉著一個翻開的筆記本。
陳浦無聲無息走到她身后:“看出花來了嗎?”
李輕鷂纖薄的肩膀一抖,轉身,臉色卻很鎮定,只是兩頰微微發紅。陳浦接過她手里的筆記本,上面全是同一個人的字跡,看內容是備課筆記。
李輕鷂說:“我翻了幾本筆記,從字跡看,遺書應該是劉懷信親筆。而且,遺書的字跡流暢、平穩,一氣呵成,沒有絲毫慌亂和急促。這份遺書,他是心甘情愿寫下來的。”
陳浦看她一眼,眼眸如山岳幽深。
現場勘查得差不多了,陳浦帶的人都聚過來,周揚新問:“老大,你怎么看?”
陳浦說:“再把那人帶過來問問。”
一直在旁做筆錄的張良偉,又被帶到了刑警們的面前。他的情緒看起來比剛才更平靜,只是一雙眼還泛著血絲。
陳浦摘掉兩只手套,一揉放回口袋,接過閆勇遞過來的筆錄,翻了翻,說:“張良偉,別緊張,你是第一個發現尸體的,我們要了解清楚。”
張良偉連忙點頭:“那是!那是!”
“你女兒是劉懷信的學生?”
張良偉頓了頓,答:“是。”
“叫什么?”
“張、張希鈺。”張良偉吸了吸鼻子。
這時一個民警湊到陳浦耳邊,低聲說:“剛剛查實:他女兒去年在學校跳樓自殺了。”
陳浦臉色平靜地把筆錄本還給閆勇,抬頭望著張良偉的眼睛:“你今晚為什么會來這里?”
張良偉動了動嘴唇,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遞到他面前:“是劉懷信叫我來的。”
手機屏幕上是條微信,發信人是劉懷信:
如果想知道是誰害死了張希鈺,今晚8點準時來我家。
陳浦示意旁邊的刑警把手機裝進證物袋,又問:“怎么進屋的?誰給你開門?”
張良偉怔愣之后,答:“沒人開門……我到的時候,大門,是虛掩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