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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9 重新說一說奴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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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常歲寧才道:“起初從玉屑口中得知是你時,既動不得你,也輕易試探不得,于是只能耐著性子等待時機——”

  將額頭貼伏在地上的喻增怔怔,卻已無半點意外,所以,玉屑的失蹤是殿下所為……早在那時,他所見到的便是殿下了。

  “可如今在這江都之地,我想殺你,已是再簡單不過了。”常歲寧的視線從他手中的匕首上移開,聲音愈發聽不出情緒:“又哪里用得著你來請我殺,并讓我親手來殺。”

  她道:“我今日見你,是想聽你親口說一說當年選擇背叛我的原因——”

  “叛了便是叛了,我卻還要追問原因,這似乎很不瀟灑,遠不如直接殺了來得灑脫。”

  常歲寧重新看向水面,語氣里卻并不見自嘲,也不曾賭氣,她很坦然并能做到自我接納理解,不與自己為難:“但你與旁人不同,我想不通,便必須要問個明白。且我認為,你也需要給我一個清楚的交代,而非二話不說,便捧著匕首,求我殺你。”

  喻增聞言,淚水突然愈發洶涌。

  他顫顫地放下了手,身體因巨大的情緒起伏而微微抽搐著,他試圖抬起頭,幾欲開口,話語卻破碎不成聲。

  “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嗎。”常歲寧似有若無地緩緩吐了口氣,自行問道:“那我問你吧——你是何時開始為榮王辦事的?”

  喻增為榮王府辦事,是她通過孟列查到的一些蛛絲馬跡,再結合榮王此前刺殺崔璟之事,推斷出來的結果。

  而圣冊帝給她的一封密信,也間接印證了此事。

  那封密信是她身在東羅時收到的,是連同大盛朝廷告知東羅,會遣使臣前來旁觀新王登基大典的文書,一同送到東羅的。

  圣冊帝在信中提醒她,喻增極有可能是榮王的眼線,此中嫌疑,不單在于榮王借喻增窺聽天子與朝廷機密,或還牽涉昔日先太子府——

  換而言之,圣冊帝欲讓她明白,在她還是先太子李效時,喻增極有可能便是榮王的眼線了。

  因此,圣冊帝讓她多加“留意提防”。

  在這件事情上,常歲寧大可以揣測女帝的企圖,卻不必懷疑對方話中有假——以假話挑撥離間,此等拙劣手段,不會出現在這位帝王身上。

  且孟列查到的那些可疑之處,雖零散,卻也已能大致證實她的猜想了。

  而從喻增一直在暗中助榮王行事,也可反推出,當年喻增借玉屑之手毒害她一事的幕后主使,或與榮王也難脫干系。

  但倘若這一切猜想都是真的,常歲寧也依舊有想不通的地方——

  見她提到“為榮王辦事”時,喻增的反應已間接默認了此事,常歲寧便問出了自己的不解:“所以,你一直都是他的人嗎?”

  若是如此,可為什么,她從前竟半點也未察覺到他的異心和虛偽?

  “不……”喻增終于得以發出還算完整的聲音,他垂著頭,閉眼一瞬,顫聲道:“奴并非如此……奴九歲入宮,伴在殿下身側足足十二年,再與殿下分別三載,從未曾生出過半分待殿下不利之心。”

  風吹過,常歲寧長睫微動,釋懷般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至少證明我昔日的確不曾錯信你,如此也好。”

  如此似乎好接受一些了。

  但如此,似乎也讓人更加不好接受了。

  也好,也很不好。

  常歲寧看向跪在那里,雙手無力撐地,垂首顫栗的喻增:“既然十五年都是真的,那第十六年,我死去的那年,榮王究竟做了什么,才讓你選擇背叛了我?”

  這個問題對喻增來說似乎很難開口回答,他顫然流淚,難以遏制洶涌的情緒。

  常歲寧吹著風,自行說道:“人于一夕之間改變念頭,常見三種原因,一是雙方反目,二是為利所誘,三是被羈絆裹挾。”

  “我信自己不曾做過愧對你之事,所以不會是一。我信你待我有幾分真心和忠心,功名利益很難將你打動,所以不會是二。”常歲寧道:“思來想去,似乎只剩三了。”

  而喻增的羈絆,無非就是他的母親和弟弟。

  很好想象,也很俗套,但人活在俗世之上,便注定被俗世情感羈絆,這是人生長在這俗世里的根。

  “那就是,李隱拿你的母親和弟弟要挾你了?”常歲寧眼底仍有困惑:“可若是如此,拋開其它不談,你既這般容不得你的母親和弟弟涉險,那這些年來,你又何故甘愿仍為榮王做事?你在天子眼下,如履薄冰,隨時都有可能將他們牽連至粉身碎骨萬劫不復的境地——”

  “而遠在益州的榮王,已無法再威脅到你這司宮臺掌事的親人,他又是如何讓你繼續聽命于他的?”

  “莫非,你自認別無選擇,竟甘心‘將錯就錯’,甘愿奉他為主,要與他共成大業嗎?”常歲寧最后問出了一個聽來荒謬的推測,這荒謬的推測,已是她結合現有線索,所能想到最合理的可能了。

  但除非喻增真的瘋到毫無邏輯章法了。

  否則這背后,必然還藏著孟列未曾觸及到的真相。

  常歲寧問話的過程,也是喻增逐漸平復心緒,找回神思的過程。

  他從這令人震驚的,匪夷所思的重逢中暫時抽離出來,終于可以開口,以相對正常的語序,給舊主一個完整的交代。

  “殿下既然還愿聽一聽奴的交代……”喻增的聲音低啞,艱難地扯了一下嘴角,諷刺悲痛地道:“那么奴,便重新向殿下說一說奴的故事吧。”

  “奴是兗州人氏,這是真的。”他的話語聲很慢,如同揭開內心最深處的舊傷:“奴八歲那年,兗州大旱,赤地千里。跟隨母親逃難離開兗州,也是真的。”

  “但我逃得不單是旱災,還有罪禍……我的父親,是兗州一位小縣令,兗州賑災不力,有人私吞賑災糧款,朝廷嚴懲了許多貪官污吏,我父親也在其中之一。”

  “但母親說,父親是被栽贓,是替人頂罪……我不知真假,我只知母親帶我逃了,混入了流民之中,趁亂出了兗州。”

  但他的母親只是個妾室,做妾室之前,是個富戶家的侍婢。

  所以她沒有任何可投奔的人,也沒有很出色的自保能力,唯有一張好看的皮囊,和一個隨了她長相的稚子。

  這樣一對母子,在逃難的途中,身處雜亂的人群里,會有什么遭遇,并不難聯想。

  女人很可憐,稚子也很可憐,在那樣人吃人的環境下,所有弱勢群體的悲慘都會被無限放大。

  他們遭受的不單是忍饑挨餓,看不到前路的恐懼,還有難以想象的凌辱。

  很多次,他都以為自己要死了。

  有一次,遍體鱗傷的他甚至要被那些人蒸煮而食,母親尋到了他,毫無尊嚴地跪在那些人面前求了又求,母親將要被拖下去時,沖他大喊,讓他快跑。

  他爬坐起來,最后看了一眼母親的淚眼,聽從地逃離了那個地方。

  恐懼的支配下,他一直跑,直到再沒有分毫力氣,在無人處跌倒,昏迷了不知多久。

  再醒來時,他回過神來,大哭著狠狠扇了自己無數個耳光,他怎么能真的拋下母親一人離開了!

  他發瘋般回去找母親,好不容易找到那個地方,那里卻已經沒了人影,他只在角落里發現了腥臭的人骨碎肢。

  他覺得此生都再也無法原諒自己了。

  但求生的本能讓一個八歲的孩童沒辦法一直停留在悲傷之中,接下來的日子愈發艱難兇險,他偶然間認識了一個年紀相仿的同鄉孩童,那個孩子很機靈,一路幫了他很多。

  但一次大雨,一次高燒,卻還是要了那個孩子的性命。

  那孩童臨死前,拿模糊的聲音說,倘若他還能活著,如果見到他走散的母親和弟弟……

  見到之后呢?

  那孩童話未說完,便沒了聲息,留給他的只有一只木刻的平安鎖,和沒說完的半句話。

  他將那孩子埋了起來,攥著那代表那孩童身份的平安鎖,繼續往前走。

  從那后,一是為了方便幫那男童尋他母親和弟弟,二是有心掩藏自己罪臣家眷的身份,再與人說起時,他便用了那男童的名字,那時他尚未想到,這個名字一用,便用到了今日。

  后來,他和幾個孩子遇到了一行商隊,那群商隊大發善心地帶上了他們,半月后,便在途中轉手將他們賣了出去。

  輾轉之下,他們落入一位伢人手中,那伢人看了他們的牙口,給他們換了干凈衣裳,笑著說要送他們去過好日子了。

  他在途中認識的兩個孩子,進了榮王府。

  而他,據說因生得格外順眼,被伢人送進了宮內,凈了身,成為了一名內侍。

  喻增說罷這些,啞聲道:“那年奴九歲,殿下也才八歲。”

  常歲寧心緒繁雜莫辨。

  九歲的“喻增”所經歷的,比他先前告知她的還要更加苦難顛沛。

  原來,他并不是真正的“喻增”,而另有著他從未言明的身世來歷。

  歲是個有些特別的轉折點,似乎從一個無知的孩子,開始萌發了為“人”的意識。

  她就是在八歲那年,成為了阿效的。

  也是那一年,阿效屢屢成為那些皇子們欺凌的對象,記得一次課畢,三皇子李意帶著人,將阿效推到了淺池中戲弄。

  常歲寧回憶間,道:“那次,是你下水將阿效救了上來,那些內侍都不敢得罪李意他們。”

  “實則,奴那時初入宮中,并不知宮中皇子們的勢力派系……”時隔多年,喻增才吐露彼時的真實想法,他自嘲道:“奴只是見一錦衣孩童落水,想來若能救下,或能得到一些賞賜……”

  “我事后猜到了。”常歲寧看向阿點的方向,道:“但是那又有什么妨礙,你幫了阿效便是幫了,我記下那個人情了。”

  但在那些人眼中,這個新來的不懂規矩的內侍卻是惹了三皇子不快,三皇子未說什么,司宮臺里的小管事們,已經視他為麻煩了。

  隨意尋了錯處,便可罰他跪上半日,再抽了幾鞭子,丟回住處自生自滅。

  李尚雖年幼,卻早知宮中風氣,料到他事后會有麻煩,尋了母妃將他求來這象園偏殿做事,但明氏未允,冷靜理智地告訴她:不可再惹是生非了。

  李尚焦灼時,找到了榮王。

  那時榮王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剛成了親,閑人一個,灑脫得很,常常會到宮中陪他的皇兄解悶,向太后請安,因性子有趣而無爭,在一群皇子皇女間也很受歡迎。

  年幼的李尚很喜歡這個小王叔,他溫和又平易近人,在她和弟弟受欺負時,還會出面幫她,并教給她很多道理,像兄長,像父親。

  在李隱每月進宮請安的那天,李尚早早等在了他必經之處。

  李隱笑著答應了,他說:這還是阿尚第一次主動開口求小王叔,小王叔怎能不幫?

  他雖無太多實權,卻到底是個王爺身份,又因從無架子,在宮中很吃得開,想要保下一個犯了錯的小太監,且還是做得到的。

  細雨中,喻增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袱,一瘸一拐地來到那座象園旁的偏殿時,八歲的李尚和他說:這里雖然偏僻了些,但不會再有人隨意欺凌你了!

  來到安置喻增的偏房中,叉腰仰頭看著漏雨的屋角,李尚有些赧然,但很快與他保證:日后,我們定能換個好地方住的。

  彼時,也不知那八歲的孩子,到底何來的底氣說大話。

  九歲的喻增眼中包著淚,與她道:這里就很好!奴來修,奴會修補屋頂!

  彼時,看著那雙淚眼,李尚驚喜地覺著,這個小內侍真不錯,還會修屋頂,她都還沒學會呢。

  她問他:你叫什么?我是說,你原本的名字。

  喻增幾乎習慣性地脫口而出:奴叫喻增,兗州人,在逃難的路上,與母親和弟弟失散了……

  他一路都是這么說的,和被賣進榮王府的那兩個孩子也是這么說的,他只能繼續這么說。

  他彼時未曾想到,這句謊話,會讓面前的女孩子記了很久很久。

  天氣很快晴了,屋頂也很快修好了,李尚成了李效,日子肉眼可見地變好了。

  喻增也以為日子會一直好下去,直到那一年的冬日,他冒雪出宮去榮王府傳話時,榮王與他說:來得剛好,幫我認一個人吧。

  (之前沒多寫過喻增這個角色的過往,所以這章寫了一半回憶內容,明天應當就可以全部寫明當年的事了先晚安,繼續碼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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