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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9 只要能將他的學生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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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如何封賞,女帝還須思量權衡,是以此事暫且按下,容后再議。

  接下來便是繁雜的政治與軍務,朝堂之上的氣氛并未因李逸伏誅,徐正業退守江寧而高興樂觀太久。

  從那一折折各處遞來的奏章來看,如今的局面,已越來越壞了。

  雖暫時未再有如徐正業這般大患出現,然而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更何況這座「堤壩」內里早已不再堅實牢固,尤其是圣人將刀伸向了裴氏、長孫氏等各世家之后。

  此等舉措帶來的反撲,已經開始浮現在明面之上。

  人心動搖,政令受阻……討伐之聲層出不窮。

  女帝為此做出諸多應對之策,她謹慎勤勉,卻在這謹慎中開始變得愈發多疑。

  她不得不多疑。

  魏叔易昨日回京時,與她說起了「李逸謀反,曾得人去信提醒挑唆,信中言明了圣人欲以賀危為新帥,頂替李逸,故李逸才得以事先設局殺之」的內情。

  以及常歲寧對榮王府的懷疑。

  而無論此事的幕后黑手是不是榮王府,當下已可斷定的是,她身邊有內女干。

  當初運送去壽州的糧草被徐氏亂軍所劫之際,女帝便已經起了疑心,懷疑是有人泄露了糧草運送的路線。

  她試圖清查,也換下了一批人,但現下看來……仍未能揪出真正的可疑之人。

  所以,她還要繼續查,繼續找。

  此刻,女帝看著滿朝文武,聽著那些分歧甚大的聲音,竟漸覺已無幾人真正可信。

  她坐著的這把龍椅,看似高高在上,威嚴不可侵犯,卻如置于冰面之上,懸崖邊沿,她手中握著皇權,卻也同時被這權力所驅使,不敢有分毫大意,不敢對任何人交付真正的信任。

  這曾是她心甘情愿拿自己的一切交換而來的無上權力,后來她逐漸明白,想要長久地守住它,要比得到它更加不易。

  因事項太多,分歧聲太過混雜,這場早朝,一直延續到近午時才結束,而這已是這數月來的常態。

  饒是如此,圣冊帝依舊召了眾臣去往甘露殿繼續議事。

  姚翼未被留下,大理寺還有許多公務需要他去料理。

  他跟著許多官員一同出了大殿,見得大多數官員臉上都有疲憊之色。

  褚太傅一把年紀當然也很累,此刻有兩名文官一左一右攙扶著老太傅,又另有幾名官員陪同在側,關心著他的身體。

  這些多是褚太傅的門生,皆稱其為老師。

  「……老師何必為了一個女郎的封賞之事,同那些人親自爭執動怒。」

  「是啊老師,自有我等在……」

  「開春科考在即,老師本就勞神非常,何必為區區小事動氣呢,如若氣壞了身子,卻是不值當。」

  「一個外姓女郎,賜封縣主也無不可,縣主也有品級食祿,算得上是厚賞了……」

  褚太傅聞言臉色一沉,一把甩開那名官員的攙扶,沒好氣地道:「既然做縣主這么好,那你脫了這身官服換上襦裙,去受這厚賞便是,待來日我大盛再需要和親時,你記得頭一個頂上,再叩謝龍恩浩蕩!」

  「……」那名官員聽得愕然,張了張嘴巴,賠笑道:「學生乃進士出身,自當以己才報效社稷……」

  褚太傅怒氣不減:「你也知做縣主是屈就?是糟蹋人才?就你能報效社稷?人家女娃怎么就不能報效?她能上陣殺敵,能護下一州百姓,你倒是也殺個看看!」

  那官員面色一時赤紅,連忙揖手賠禮:「老師息怒……是學生失言了。」

  在朝上被褚太傅罵過的那幾名官員,經過此處,見得這一幕,忽然心里平衡了許多。

  老太傅雖嘴毒,但他平等地罵每一個人。

  褚太傅將另一個扶著他的門生也甩開。

  那官員一臉茫然,他可是一句話都沒敢說啊。

  「……沒一句中聽的話!聽著就煩!都別跟著我!」

  褚太傅甩袖而去,留下一群門生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最終也只化作一聲嘆息。

  一群人結伴而行,方才點名被罵的那名官員道:「今日老師這口氣兒似乎格外不順……這「縣主」兩個字,怎么就這般礙老師的眼?」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老師今日在朝上突然開始發瘋……不,是發言,便是因為聽到了要將那常家女郎封為縣主的話。

  雖不太明白其中緣故,但看來「縣主」二字是觸發老師罵人的關鍵詞,日后絕不能提。

  有官員道:「老師向來惜才,想來是真正認可了這常家女郎之才……你們難道不知,老師每旬都要去一次登泰樓,觀那幅山林虎行圖?」

  「說來這常家女郎倒果真不同凡響,文可憑一畫而名動京師,武能上沙場斬殺賊首……」有人嘆道:「的確是非常之才。」

  方才那一直沒說話的官員,聽到此處,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忽而嘆息:「這樣的非常之才,從前也有一個……」

  眾人便都看向他,不知他所言何人。

  那官員又一聲嘆息:「先太子殿下。」

  那可是老師最中意的學生。

  或許,老師是想他的學生了。

  老師年紀大了,脾性易怒,縱是想念,也不會說想念,只會化作脾氣發作出來。

  「先太子殿下……」幾名官員都跟著嘆息:「天妒大才……」

  如若那位太子殿下不曾早逝,名正言順接下皇位,當下又豈會有如此局面?

  太傅愛才,卻極挑剔,許多有才者在他眼中皆為庸才,那一腔無處安放的愛才之心,全給了那個學生。

  有多憐愛,便有多不甘啊。

  太傅的性子,便是從那之后,越發喜怒無常。

  「……甘心與人做傀儡,白白送死,書都讀進狗肚子里去!白教了!」

  坐上了官轎,喜怒無常的褚太傅,忽然在轎內罵了一句。

  沒人回應他。

  但如果她在,肯定會沒皮沒臉,一本正經地回嘴——是極,我是狗學生,您是狗老師啊。

  他現下還能想到那學生回嘴時的討人嫌模樣。

  他定要拿書去打,她定會躲,若躲不開,下次便會趁他瞌睡時揪他胡子,還說替他捉虱子,整儀容……哪家虱子會生在胡子里!

  轎子里很安靜,褚太傅蒼老的身形清瘦板正,他微偏著頭,視線逐漸有些模湖,嘴里還在罵,聲音卻啞了:「白教了……」

  都不能給他養老送終,算什么學生!

  官轎將出褚太傅送回了禮部,但人沒待多久,便又出來了。

  倒也不是早退,而是告假。

  告假的名目很是眾人皆知——早朝之上與人爭至力竭,頭昏,嗓痛,需回家歇息。

穩定運行多年的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  傅只好心煩地擺手,讓人將轎簾放下:「回府!」

  馬上便要春闈,他身為最大的主考官,若同這些個舉人學子們湊到一處,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是會惹來麻煩的。

  他倒不怕麻煩,但這些舉人們可擔不起這麻煩。

  國子監也是的,不過是要過個年而已,當官的都還沒放假呢,當學生的更應當勤學,瞎放什么假?

  害他畫都看不成!

  思及此,又想到那女娃到最后也沒給他畫一幅畫,又覺氣悶。

  「言而無信!」褚太傅脫口而出:「簡直一模一樣!」

  言畢,卻是忽地怔住。

  都是一樣的言而無信。

  畫也像,性子也越看越像。

  現如今,就連上戰場殺敵這一點也……

  「怎么會這么像……」褚太傅失神自語道:「真是怪事。」

  短短數日間,常家女郎之功因已得了朝廷證實,遂傳得更為轟動。

  除夕將至,朝廷有意安定民心,便默許坊間出現了「將星降世」的說法。

  此一日,太傅于家中休沐,聽得家中子女孫輩要去上香祈福,祈求神佛保佑來年一切安泰,戰事早日平息,并邀他同往——

  褚太傅皺眉:「不去不去。」

  此等事,求神有何用?神靈既視眾生平等,為何要偏愛偏助世人?什么戰事不戰事,神靈才不管。

  能救世人的從來只有世上人,而非天上人。

  且得是多少沾點傻氣的世上人,寧可拋卻自身,也要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救這世間于虎口之下,水火之中。

  有小輩大膽勸說:「祖父,大過年,只當圖個吉利嘛……」

  褚太傅又要說「不去」,但話到嘴邊,腦子里忽然閃過昨夜的一場噩夢。

  或是日有所思,他這幾日,總會夢到那女娃在戰場之上的兇險場面……

  見他擰眉,那小輩干笑一聲,不敢再勸:「既然祖父不想出門,那……」

  「誰說我不想出門了?」褚太傅瞪他一眼:「走吧。」

  那青年一時怔愣……他竟然勸動祖父了?

  此等奇事,得給他寫在族史上,記下來!

  褚家一行人,去了大云寺。

  褚太傅同家人一起在大雄寶殿上罷香,獨自去找了無絕,要與之談佛法。

  但這佛法還未來得及談,二人一見面,褚太傅便見那和尚笑瞇瞇道:「您總算來了,有一物等您許久了。」

  褚太傅不解之際,無絕轉身取出一只畫匣,遞與他,言明了此乃當初常歲寧離京時的交待。

  褚太傅眼皮一跳,差點罵人:「……你怎現下才交給老夫?」

  此人是他那學生生前的幕僚,按照資歷輩分來說,他大可以一巴掌甩對方腦袋上!

  無絕一臉無辜:「貧僧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啊……當初只道待太傅來上香時,再行轉交……」

  褚太傅:「那老夫若是一輩子不來上香呢!」

  面對老太傅的怒氣,無絕半點不慌,甚至一臉玄妙:「您這不是來了么?這便是機緣指引了。」

  聽得這句,褚太傅不再相爭,抱著畫氣呼呼離去。

  無絕松了口氣。

  他承認是他貴人多忘事……方才見了這老頭兒,才突然想起來畫的事。

  幸好還有玄妙佛法為他護體,開他靈智,真是阿彌陀佛。

  無絕念了句佛,雙手合十,面向半開的窗靈,望向南邊方向,低聲祈語:「也愿諸天神佛護佑殿下,早日平定亂局。」

  對于喬央一家收到了殿下書信之事,他不曾感到嫉妒。

  須知只有不明真相的人,才需要殿下的書信解釋,而他與殿下互為知己,自有默契在,還需要什么書信?

  褚太傅剛坐上回府的馬車,便迫不及待打開了畫匣。

  他將畫幅展開,只展一半時,動作倏地一頓。

  而后,老人展畫的動作更快,那幅畫很快原原本本地呈現在他眼前。

  是一幅幽山竹石圖。

  當日他在登泰樓討畫時,便說過想要一幅有竹有石的畫兒,掛在床頭養性。

  一則他甚愛竹與石,二則……他那個學生最擅畫梅蘭竹石,且個人之風甚是鮮明。

  彼時他見那女娃手下的虎圖與他的學生如此相似,便下意識地想看一看若這女娃也畫竹石,又能有幾分相似?

  現下,他終于看到了。

  褚太傅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握著畫軸的手微微顫動。

  怎會如此?

  他開始手忙腳亂地檢查畫幅與畫中細節,想確定此幅畫是否有臨摹的可能。

  半晌,無果。

  巨大的驚疑與不解充斥在他的胸腔之中,耳邊嗡嗡作響,讓他無端感到慌亂混亂。

  老人勐地掀開冬日厚重的車簾,喊了聲:「停下!」

  車外寒風襲身,夾雜著剛開始落下的雪粒子。

  車夫忙勒馬:「郎主?」

  其它幾輛馬車見狀也停下,褚家的小輩們下車,圍上前來。

  「祖父您怎么了?」

  「父親可是哪里不適?」

  看著那一雙雙緊張的眼睛,褚太傅良久才勉強找回一絲真實之感,卻又透過他們,看向遙遠的南方。

  「我無礙……」他與子孫解釋一句,便放下了車簾:「繼續行路吧。」

  他坐回去,再拿起這幅畫,指尖分明冰冷,卻又覺手中畫幅無比灼燙。

  他向來并不奉信鬼神之說,旁人若與他提起,他必然嗤之以鼻,并為此感到不屑厭煩。

  但此刻,他突然祈盼,這世上有鬼神的存在。

  哪怕這足以令他一生所奉之道全然崩塌,他也愿為此祈求,望上天神佛各路鬼神有開眼的可能……誰能將他的學生還給他,他便信奉跪叩俯首于誰!

  只要能將他的學生還給他!

  京師這場雪,停了又下,一直到除夕。

  北地的雪卻是已經停了,但各處積雪冰封未除。

  這冰雪之境中,有一人一騎在前,率一支隊伍歸來,在安北都護府外下馬。

  「大都督回來了!」

  隨著一聲聲通傳,一路先后有親兵與官員來迎那位已離開半月之久,前去親自查驗各處防御的青年。

  眾人陪同下,那青年邊往都護府里走去,邊問:「南邊有信傳回嗎?」

  這是他下馬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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