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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2 讓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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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歲寧輕輕反抱住段真宜,與她小聲道:“別怕,我回來了。”

  聽得這一句“別怕”,段真宜哭得更大聲了,簡直是放聲宣泄,緊緊抱著、好似塊膏藥般黏在李歲寧身上。

  鄭國公好不容易才將妻子從皇太女身上給撕下來。

  皇太女總歸不是她一個人的啊,這么多人都等著呢。

  鄭國公將哭泣的妻子扶到一旁耐心安慰,雖耐心卻也全然未曾安慰到正點上,不過也無妨,畢竟段真宜一個字也沒在聽的,只擦著淚,比雨水還急的眼淚很快濕透了一整張帕子。

  魏妙青剛拿出自己的帕子,要遞給父親,卻見身旁的少年低著頭無言,卻也啪嗒嗒地掉起了淚珠。

  李智這些時日十分惶恐憂切,此刻這份憂切驟然解除,他不免又生出了想給皇姊磕幾個的沖動,但他這個人很怕被人注目成為焦點,思來想去還是私下再磕好了。

  魏妙青惟有將自己的帕子塞到李智手中,另要了姚夏的帕子,去替母親擦淚。

  在場者,情不自禁流淚之人不在少數。

  眾人將那玄衣女子圍了起來,一把把傘舉過她的頭頂,其中有一把來自吳春白。

  她通紅的眼睛近乎殷切地看著李歲寧,聲音微顫詢問:“……殿下在北狄可受傷了沒有?”

  京畿那場破城之亂,在吳春白心頭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疤,自那后她每每聽到想到戰事二字,便忍不住想要發抖,更何況是孤軍深入北狄的戰事……她無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樣的煉獄。

  此時此刻吳春白看著眼前從煉獄中走出來的李歲寧,心中除了慶幸,更多的竟是無法言說的解氣痛快。

  這無比的痛快之感源于皇太女殺死了戰事,殺死了令她厭惡恐懼的戰事,那是她真正的、永恒的仇敵。

  吳春白的聲音里有些細微的顫抖,眼睫在抖,舉著傘的手也在發抖,那已不是怕,而正是痛快之感使然。

  面對這聲顫抖的詢問,李歲寧向她一笑:“放心,都已經養好了。”

  隨后,李歲寧的視線迎上那無數道匯聚而來的目光,鄭重抬手,向他們施禮:“此去一載,辛苦諸位為我掛心,承蒙諸位主持大局,不勝感激。”

  眾人紛紛還禮,低泣聲,哽咽聲,慶幸聲,喟嘆聲,伴著漸密的雨水起落。

  “請殿下先行回城。”姚翼側身抬手相請:“已為殿下備下車馬。”

  “此處風雨不宜談話,殿下請速登車……”

  李歲寧應下,在眾人的擁簇下走向馬車,她身邊全是人,頭頂皆為傘,人擋去風,傘阻去雨,熙熙攘攘,再無風雨可以襲體。

  眾人心間的風雨也得以休止,身邊的風雨則變得喜人,春雨滋養萬物,萬物盼來了陽春,他們也等到了生機。

  他們的性命,尊嚴,前程,志向,皆系于那個女子身上,她回來了,一切便都回來了。

  他們可以活下去了,并且可以有尊嚴地活,去實現未完的抱負,去取回真正的公道!

  春雨冰涼,眾人心中卻燃起一團團春火,將淚水灼得滾熱。

  李歲寧踏上馬車之際,道:“表舅,魏相,請上車與我同行。”

  魏叔易與姚翼施禮應是,先后跟隨上了馬車。

  天色已黑,車內昏暗,魏叔易落座后抬手去點燭燈,姚翼則為李歲寧倒上一碗溫茶,遞過去:“一路疾行而歸,先喝碗茶吧。”

  燭火初亮,映出姚翼眼底些許笑意,些許淚光。

  李歲寧雙手接過茶碗:“這些時日讓表舅擔心了。”

  姚翼嘆息搖頭:“平安回來就好。”

  在洛陽的這數月,姚翼曾與魏叔易自我打趣,讓魏叔易不必煩憂,真論起立場與清算,日后且得是他這個做表舅的死在前頭。

  畢竟太女在太原歸宗時,他這個太女表舅的身份也已釘得不能再死了,榮王之后若要清算,黃泉路上他得是引路的那個。

  二人相坐對酌時,魏叔易曾問姚翼:姚廷尉悔否?

  姚翼慢慢搖了頭。

  若那個孩子是個尋常的孩子,他會悔。

  悔去尋她,悔讓她認祖歸宗,悔自己因此搭上了姚家滿門的前程。

  但那個孩子她不尋常。

  一路走到這里,即便功虧一簣,雖大憾,卻無悔。

  若跟從在這樣的人身后也會生出悔意,那這世上大抵便沒有什么人和事能夠讓人甘心無悔了。

  姚翼答罷,又問魏叔易:魏相呢?悔否?

  彼時,魏叔易望著手中酒盞,卻點了頭:甚悔之。

  他悔自己所悟太遲,相隨太晚。

  他想,如若她果真回不來,這份悔意將成缺憾,而如此重量的缺憾,已足以令他這個普通人磋磨消沉一生了。

  他相信,于他而言如此,于其他許多人而言亦如此。

  此刻她回來了,他能為她安靜地點一盞燈,這區區小事成了幸事與灑脫事。

  無需多言,一切都隨著這盞燈火變得明亮了,真正的點燈人并不是他。

  他眼中的“點燈人”,放下那茶碗,在已經駛動的馬車內,直言與他問:“太傅欲何為?請魏相如實告知。”

  魏叔易看著眼前人,她身上沾著雨氣的披風未解,額角的細小絨發在燈火下透出暖黃光暈,將她眼底的鄭重急切映照分明。

  只這一眼,魏叔易便知道她接下來會有怎樣的決定了。

  她沒有掩飾自己的憂急,剛打了一場大勝仗回來的人,沒有提半字自己的艱辛與榮光,只將視線放在此處,這才是她真正一路急趕而歸的原因。

  雨天道路泥濘,車馬略顛簸,燈影時而晃動著。

  魏叔易的聲音卻字字清晰,半點沒有波動起伏地講述了這場由太傅做主的全部計劃。

  李歲寧聽罷,眼底反而平靜下來,問:“老師可曾與我留下什么話?”

  魏叔易:“太傅有言,若殿下提早歸來,切勿著急動作,只需安心留在洛陽,靜待消息時機,名正言順地穩妥入京。”

  李歲寧微微握緊了手指,抬眼問:“若我不聽呢?”

  “太傅說……”魏叔易復雜一笑,如實轉述:“死里逃生者,倘若再以身犯險,是為真正的蠢物,不配做他褚世清的學生。”

  李歲寧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就知道。”

  “可他又何曾聽過我的,我臨走時曾交待他務必留在太原等我回來,然而他又去了哪里。出爾反爾,便配做人老師了嗎。”

  她的聲音不重,也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卻莫名叫人覺得不滿和委屈,以及很難被察覺的一絲不安。

  “我要赴京畿。”她沒有猶豫地說:“連夜動身。”

  此時距離李隱的登基大典還余六日。

  姚翼忙出聲勸阻:“殿下……”

  “我若未曾回來且罷。”李歲寧道:“我既回來了,若只是眼睜睜地遠遠避開,讓老師他們為我流血,那我回不回來又有什么區別?”

  “就此留在洛陽,等老師成事的消息傳來,之后我再名正言順地入京,如此一來,我會如何?”她問:“干干凈凈,從容體面,穩妥無虞嗎?”

  她答:“不會。”

  “如此坐享其成之法,只會讓我覺得自己無能懦弱,愧責一生。”

  “表舅,讓我去吧。”她說:“刀山血海也罷,我殺過去,殺到哪里算哪里,至少讓我盡力而為。”

  對上那雙眼睛,姚翼清晰地察覺到,她不想學什么所謂避于人后的帝王之術。

  這一刻,姚翼說不清是憂慮多一些,還是觸動多一些。

  她很像她的先祖,太宗皇帝。

  當年那場宮變,太宗皇帝并無親自動手的必要,彼時不乏情愿為他背負惡名并赴死者,可他還是選擇親自動手了。

  這兩件事或無太多可比性,姚翼只是在想,當他試圖以“常規”的帝王之術勸諫她時,是否也要考慮到,那套規則并非人人都愿意領受,也并非人人都需要去領受?

  受人仰重的強者歷來自有自己的行事規則,旁人無法阻撓。

  姚翼觸動沉默間,魏叔易開了口:“我與殿下一同回京。”

  他對各處計劃知道得最為詳細,他隨同在側,李歲寧才能做到更好地去應變。

  姚翼輕嘆口氣,也不再試圖勸說,妥協之余,道:“先回去,睡上三個時辰。”

  魏叔易跟著道:“動身事宜也需要籌備,殿下長途跋涉,務必休息一晚,這些事便交由我和姚廷尉來安排。”

  一路上,姚翼的心緒隨馬車顛簸晃動不止,眼眶不知何時已經紅了。

  縱觀史書,大多聽來豪邁的英雄大業,實則皆不乏隱忍憋悶的經歷。

  但他不能因此,便要求她為了穩妥而務必效仿大多數人。

  她這一路走來,又何曾與大多數人的事跡重疊過?

  她的出現就是異常的,能從北狄那樣的絕境中回來的人,焉能只以一座華麗安穩的牢籠縛之?

  既如此,便由她去吧,由她盡力而為,由她走到人前,由她去討公道,由她去救欲替世間討公道者。

  他便在洛陽,等著她這最后一封捷訊!

  清明雷聲滾滾而至,閃電每每撕開夜幕的一瞬,被風拂動的天地萬物仿佛皆在顫栗著。

  潮濕的春雨并未能阻慢京中各處籌備登基大典的腳步。

  為了配合各處事宜,肩負監國重責的李隱于一月前,在百官的勸諫下住進了宮中。

  幾處大殿均已重新修葺過,甘露殿內也已沒有了女帝留下的痕跡,轉而依照李隱的習慣,以及風水講究重新布置了一番。

  此刻殿內擺放著的一排檀木架上,依次懸掛著新制的龍袍,從袞服到朝服再到常袍,制樣不同,底色皆見貴重的明黃金線天子之色。

  檀木架后,李隱立于窗前,靜望窗外漸消的雨水。

  他很快就要正式成為這李氏江山的主人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那位“皇太女”卻突然要回來了。

  她竟然從北狄脫身了,且還贏了,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她贏得如此之快且堪稱輕松,竟然保全下了北境和玄策軍的戰力。

  繼而,他再次得到消息,吐蕃大軍并未能攔下她,她往洛陽方向去了……

  但吐蕃軍也非全無用處,至少暫時拖住了崔璟的兵力。

  此刻算一算,李歲寧大約已經要抵達洛陽了。

  她行路異常之快,但北面戰事混亂,她大勝而歸的消息暫時還未能大范圍南下傳開——

  不過,即便如此,最近幾日,仍有些許“傳言”靠近了京畿,他的人對此早有應對,同時傳開的還有太女已亡的消息,混淆之下,一時沒人能辨得清真假。

  同時,他已令人嚴密封鎖了京畿各道的消息渠道。

  這不是長久計,但也無需長久,只要在登基大典完成之前確保不會出現差池即可。

  在這關鍵之時,容不得有人心動搖的可能出現,早在十日前,他便已經著人日夜嚴密留意以褚太傅為首的官員,以確保他們沒有機會接觸到可疑之人,聽到不該聽到的聲音。

  京師已經全面戒嚴,登基大典在即,此舉無可厚非。

  而京師之外,突然興起了“卞軍余黨作亂”的說法,這同樣是他的授意。

  這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幌子,將所有需要被“平亂”的對象,打上卞軍余黨的身份。

  除了已經出動的平亂兵力之外,他另外調動了黔中道兵馬前來,算一算快馬去信的時間,黔中道節度使佘奎應當已經率兵動身至半途——黔中道早有動兵準備了,即便沒有李歲寧回來的消息,他也總要防備淮南道的常闊。

  山南西道的兵馬不能擅動,需要提防吐蕃不滿足于北境,轉而對京畿生出覬覦之心,西北面需要有重兵鎮守。

  所以,調動黔中道兵馬北上最為適宜,黔中一路北上而來,可直達山南東道,屆時便如一堵墻立于京畿之南,阻截來自淮南道和洛陽方向的危機和一切消息,確保京畿安穩,登基大典不被打亂。

  至于嶺南的肖旻,早在他即將登基的消息傳開時,便已經上表了臣服之意,不管幾分真假,如今先行控制著,待登基大典之后,再行細致清算。

  現下一切尚且可控,他在南面布下了重兵防御“平亂”,只要李歲寧靠近,便會被視作卞軍余黨。

  任憑她能調集河南道兵馬,但黔中道的兵馬很快也會趕到。

  在登基大典之前,她休想靠近京師。

  而在那之后,他會是名正言順上了天子譜牒的帝王。

  即便她保有實力,但差了這一步至關重要的先機,之后誰輸誰贏,實尚未可知。

  這“尚未可知”四字,讓李隱眼底興起一層諷刺與少見的不耐煩。

  所以,或許他的登基并非結束,而只是與她爭斗的開始……這一再失控的麻煩阻礙,還真是層出不窮啊。

  一個區區血肉之軀的小女子,怎偏偏就這樣難殺呢?

  李隱靜靜摩挲著扳指平復心緒,直到有宮人上前通傳,道是駱觀臨前來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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