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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5 不必疑我,不必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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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琮生出了和李錄一樣的心情,也面臨著和李錄一樣的處境——空有憤怒不甘,卻沒有能力報復。

  他們的父王將他們很好地圈養著,施舍給他們的能力至多只足夠他們兄弟之間互相殘殺,而絕不具備撼動危及父王的可能。

  李琮的憤怒彷徨不安被他手下的謀士看在眼中。

  而李琮不知道的是,那謀士已暗中歸順長孫氏。

  長孫家在黔州早已經扎下了根,與佘奎結親之后,在黔中道一帶的勢力便得以發展得愈發龐大緊密。

  李琮的舉動變化早已在長孫氏的掌控之中。

  所以,肖旻適時地找到了李琮。

  李琮對這個怎么也除不掉殺不死的嶺南節度使沒什么好感可言,但對方的提議切切實實地吸引到了他。

  提議十分大膽,但這世道早就瘋了,需要大膽的瘋子。

  肖旻與他提議,殺掉黔中道節度使佘奎,由他率兵去往京畿,十余萬黔中大軍握于手中,而后方還有肖旻的十萬大軍,以如此兵力攻其不備,即便是一舉圍下京師也不在話下!

  肖旻有此提議的理由很簡單,他很清楚即便自己表達了歸順臣服,李隱登基之后也必將會秋后清算,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另擇明主。

  彼時沒人會去想,那位皇太女還有活著回來的可能,李琮也不例外。

  他因為肖旻的提議而心動了。

  不必再像一條狗一樣圍著父王搖尾乞憐,不必明明已經生出恨意卻還要戰戰兢兢地揣摩父王的想法……現如今他有一步越過父王去,而直接拿到那方寶印的可能,即便事敗,卻也至少可以重創報復父王!

  如此誘惑,怎能不心動?

  當然,判斷一件事是否值得去冒險,不單要看結果,還要衡量代價。

  可代價對他而言無非是死字而已,他除了這條命之外,已經注定一無所有……不,甚至他這條命也不是他的,而仍在父王掌控之中。

  那便是沒有代價可言了不是嗎?

  既沒有代價,有何不為之理?

  李琮答應與肖旻合作,幾乎是理所應當之事。

  但既然要做,還當盡量做得周全,李琮想到了李錄在信中所言……他相信李錄會很樂意相助。

  所以,李琮沒有魯莽行事,而是一切照常行軍去往京師,在肖旻、佘紹,以及長孫氏暗中的相助下,佘奎的死訊被暫時封鎖在了一個可控的范圍之內。

  李琮本打算在接近京畿之后,暗中傳信李錄,繼而分辨觀望形勢而為。至于肖旻,他并未打算與之長久合作,只待掌控了肖旻那十萬大軍,他便會著手將其除去。

  但李琮沒有這個機會。

  在黔中軍接近京師、還未真正抵達京師之時,肖旻便親手殺掉了李琮。

  李琮至死也不解肖旻怎會在此時突然對他動手,二人即便注定要相互吞吃,可此時一切剛剛開始,分明還遠遠沒到那個時候。

  本就是相互利用,只看誰更高一籌,誰能搶先一步動手了。

  不過肖旻的確提前動手了。

  他本打算至少讓李琮活到京師,這樣對方的使命才算圓滿結束。

  可是他得知了一個消息,京城外「作亂」的并非卞軍余黨,而是皇太女……皇太女從北境回來了!

  肖旻激動萬分。

  他們原本的完整計劃,是由太傅在城中揭發李隱,待李隱的罪狀傳揚開,忠勇侯常闊與宣安大長公主便會扶持圣冊帝歸京名正言順討伐李隱——

  而肖旻的作用便是盡可能地控制黔中大軍。

李隱從黔中道調兵乃勢在必行,若直接在黔中道生亂,即便借肖旻手  中十萬大軍之力拖住黔中大軍,但勢必會驚動李隱,李隱必然還會從別處調兵防備,甚至會由此疑心更多,毀掉太傅等人的謀劃。

  所以,暗中殺掉佘奎,再借李琮之手,表面照常行軍入京,才能真正從內到外打李隱一個措手不及。

  但想掌控黔中大軍,并非是只殺一個佘奎和李琮便能做到的,肖旻注定無法在短時日內讓全部人馬為自己所用,但他能做到攪亂黔中軍的的軍心,從內部瓦解他們的戰力,已足以為常闊開路了。

  在佘紹和長孫氏族人的助力下,肖旻已暗中收服了黔中軍中的數十名部將。

  但在常闊動兵之前,李歲寧先一步到了。

  她從洛陽而來,經蒲州,李隱在蒲州也設下了兵力阻截,但蒲州司馬宋顯說服了共事已久的蒲州刺史,二人聯手控制了李隱派來阻截皇太女的領兵者,為皇太女打開了赴京之路。

  李隱登基當日,天色尚未亮時,黔中大軍在京畿外部署兵力之際,佘奎和李琮之死徹底敗露,黔中軍全面大亂。

  混亂中,有肖旻和佘紹在黔中軍內執行配合,李歲寧一舉攻破了春明門。

  當日,城中諸人只見皇太女從天而降,堪稱為奇跡,而這奇跡之后,亦有無數人的籌謀運作與鮮血鋪路。

  之后,李隱大敗的消息傳入城外大亂的黔中大軍耳中,那些仍在為李隱拼殺的將士們終于人心崩散,這三日間肖旻逐步控制住了局面,遂于今日入宮向李歲寧復命。

  李歲寧自花籃中抽出了幾支半開的粉白芍藥,花香撲鼻。

  一名宮娥躬身上前,捧過那幾支芍藥,插入書案上的玉瓶中。

  聽完肖旻的話,李歲寧直起身時,輕聲說:「該流的血,總算要流盡了。」

  她讓肖旻請佘紹入城,她想見一見此人。

  隨后,又與魏叔易交待道:「魏相,使人請長孫家主入京來吧——還有那位長孫娘子。」

  魏叔易應下。

  李歲寧要請入京的人很多,她回到書案后,魏叔易也在下首坐下,提筆草擬名單。

  肖旻此來,還提到了一件事——他押了一些人入城,其中有李琮的心腹,對方已招認,前年發生在道州的那場營嘯,背后乃是李隱的推動。卞軍因此死灰復燃迅速壯大,之后所得大批精工軍械,同樣是李隱的手筆。

  李隱的罪狀便又添上了兩重。

  審訊時,此兩樁新的罪名被提及,李隱在受刑時聽聞了李琮之死,佘奎之死……以及李琮在死之前都做了哪些事。

  審訊的官員本無必要如此細致地與他說明什么,但李歲寧沒打算瞞著李隱。

  她留他活著,便是要讓他聽,讓他看,讓他受盡一切應有的審判懲治,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

  傷民叛國者,務必如此待之,方能威懾人心。

  陰暗的牢中難辨時辰,被單獨看押的李隱臥縮于狹小的牢房內,身上的袞服被除去,換上了囚衣,那囚衣也已被血污改了顏色。

  他的手腳皆縛著沉重的鎖鏈,斷發蓬亂,受刑后的身軀在細微地顫抖著,一雙半掩在亂發中的眼睛里是陰鷙反復之色。

  「父王可還好嗎?」有聲音隔著一道泥墻,突然響起。

  李隱沒有回答,但這并不妨礙那聲音繼續問道:「父王是否在想,李琮為何會在父王登基之際,突然選擇背叛父王?」

  李隱聞聽這般語氣,神情總算有了變化。

  他強撐著坐起身,踉蹌著向那堵墻壁的方向挪了數步。

  土墻的另一邊,李錄靠墻而坐,聽著隔壁響起的鎖鏈摩擦聲,無聲一笑,接著說道:「我想,這其中的功勞,我與父親或當各居一半。」

  李錄拿閑談家常的語氣,說起了自己數月前給李琮送去的那一封密信。

  「我既知曉了我這殘破軀殼的緣由,思來想去,也該提醒一下二弟……」

  「以免他仍抱著對父王不切實際的慈愛幻想,身為遲早要被宰殺的家畜,最后一刻還要向父王搖尾乞憐……」

  「我身為兄長,本是想給他指一條生路……可誰知他還是死了。」李錄覺得有些好笑:「反而死在了我這病秧子前面,真是世事無常。」

  「但好在他死得還算有價值……若他泉下有知,見父王落得如此收場,想必也不悔自己的決定。」

  李錄微微側首,看向身后倚著的那堵墻,笑問:「父王很生氣吧?」

  「兒與李琮只該自相殘殺才是……須知父王是天,我等螻蟻怎能殺父弒天呢。」

  「但父王可曾想過,棋子雖無法重傷主人,可父王的棋子也可能會成為他人的棋子,繼而攪亂父王的棋局……」

  李錄的話語聲里漸藏著暢快的起伏,情緒波動之下他的呼吸有些艱難,遂慢慢地站了起來。

  李錄孱弱的身形單薄得好像一張紙帛,他轉過身,面向那面墻壁,呼吸不勻地笑問:「父王,不戰而敗的滋味如何?」

  「父王不戰而敗,而父王的對手不戰而勝……」

  「這最后一局,流的血,皆是人心之血……而父王在此局中潰不成軍,被人剝皮抽骨,眾叛親離!成了最大的笑柄,最可恥的敗者!」

  「兒不知父王心中是何滋味……」李錄身形搖晃著退回兩步,突然笑出了聲來,發出嘶啞的氣音:「但兒子旁觀至此,實是痛快極了!」

  墻的另一面,李隱眼中聚滿了殺意,他試圖站起身,卻又控制不住地再次跌跪下去,雙手與鎖鏈一同落地,發出呼啦聲響。

  另一邊,李錄也再穩不住身形,仰倒在了臟污不堪的牢房中。

  他還在笑著,因呼吸不暢,那笑音斷斷續續,時而喑啞刺耳。

  鎖鏈撞擊墻面的聲音響起,似乎是李隱在試圖讓他住口,但那動靜很快吸引來了獄卒,聽著父親被制住的動靜,想象著那狼狽畫面,李錄笑得更大聲了。

  慢慢地,李錄的笑聲里逐漸沒有了諷刺,一點點變得麻木空洞。

  他想,他應當是釋懷了。

  臨死之前得見父親自云端墜落煉獄,這簡直是他不敢奢望的意外之喜……

  親眼目睹父親以此等方式徹底落敗,他的仇恨他的不甘也終于有了出口,它們突然間奔涌傾瀉而出,終于在方才那一聲聲笑音中被釋放干凈了。

  可他從來不知,釋懷竟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已經接受了自己將死的事實,如今沒了仇恨做支撐,竟于這空無的釋懷中,荒誕地回憶起了自己這短短一生。

  他的一生,是充滿算計的一生。

  他算計利用著每一個人,直到有一天發現自己也在被父親算計利用著。

  而在這充滿算計的回憶中,最矚目的一道身影,無疑是那位常娘子,李歲寧,皇太女。

  他也曾想過要利用她,可她從一開始就太警覺了……想到她如今擁有的,再思及自己當初允諾的所謂世子妃之位,李錄不禁又笑了一聲。

  相比之下,他簡直太淺薄愚昧了。

  他一次次對她刮目相看,但仍然不夠。

  李錄閉了閉眼,想到了那一夜,少女立于月下船頭,向他射回婚書的場景。

  那是他見「常娘子」的最后一面。

  再相見時,她成為了皇太女,削去了他父王的發冠。

  李錄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會被那個女子深深吸引了…

  …是因為她身上的「掌控感」。

  初次見她時,她便是在大云寺中搏神象,她不屈不撓,沒有外物可以摧折。

  那強大的自主掌控之感,正是他窮極一生也未能得到的東西。

  他會被吸引,實在太正常了。

  他會被拒絕,也實在太正常了。

  被拒之后,他退而求其次,娶了另外一個早已在他算計之中的女子。

  相比之下,她就蠢得多了。

  他哄騙她,利用她,在他不再需要她時,差一點殺掉她。之后他改了主意,卻也只將她當作貓狗來圈養賞看。

  這就是他對馬婉做的事。

  所以馬婉眼中的他,只怕比他眼中的父王,還要更加可怕可恨吧?

  歸根結底,他與他的父王不過是同一類人,只是他沒有機會活得更久做得更多而已。

  李錄承認了這一點,再次笑了起來。

  他竟突然間有點同情馬婉了。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被打開。

  躺在地上的李錄看到了女子的裙衫。

  她系著一件深灰色的披風,消瘦的面孔上神態依舊麻木,但許是近日不曾再服藥,眼底少了層迷蒙。

  她垂視著地上的李錄,李錄對上她的眼睛,語氣竟如舊:「婉兒,你來看我了……」

  「別再這樣喊我。」馬婉的聲音一字一頓:「我不是來看你的,李錄。」

  「我知道……」李錄笑望著她,依舊自顧喊著:「婉兒,我要多謝你。」

  「從前我竟輕看你了。」他說:「你竟然替母親藏下了這樣大的秘密……即便亂了神智,卻也從未泄露半字。」

  「你該早些告訴我的……」他的聲音很輕,呼吸很短,如同自語:「我才知道,原來母親當年突然病倒,是因為突然得知了那樣的大事,并非是刻意避開我,不管我,任父親毀掉我……」

  「我突然也沒那么恨她了……她彼時又能做些什么呢。」

  李錄低語罷,重新看向馬婉,露出一絲笑意:「倒是婉兒你,讓我十分驚喜……你遠比我想象中要堅韌聰慧。」

  「所以……你那時,并不曾真的瘋掉吧?」李錄看著她,道:「你在裝瘋,你想活下去,連我都被你騙了,真厲害。」

  真正讓他的妻子變得神志不清的,是之后那一碗碗藥湯。

  「婉兒,你雖被我蒙騙,卻一點都不軟弱。」

  此時的李錄,看起來像是在真心實意地稱贊他的妻子。

  比起許久前的溫言蜜語,此刻的他顯得格外真實。

  他竟然道:「婉兒……我如今,倒是真的有些可憐你,喜歡上你了。」

  「你我若在尋常人家,說不定當真可以做一對琴瑟和鳴的恩愛夫妻……」

  馬婉眼睫一顫,十指嵌入掌心。

  「這聽來,很瘋魔是吧……」李錄笑起來:「我也這樣覺得。」

  「夠了!」馬婉滿眼恨意:「你又想利用我做什么!李錄,你休想再利用我了!」

  李錄笑了笑:「婉兒,你不必疑我,我已將死。」

  「但是婉兒,你也不必信我。」他說:「我會有這般想法,不過是因為我已將死……」

  他注視著馬婉,坦誠地說:「但凡我尚有活下去的一線希望,我依舊還是會不擇手段地利用你……」

  馬婉徹底崩潰了,她撲到李錄身邊,眼中蓄滿了恨意的淚:「李錄,你這個惡毒卑劣的瘋子!」

  「沒錯,我就是個惡毒卑劣的瘋子……」李錄拿起她一只手,放到自己脖頸處。

馬婉雙手猛然攥住他的脖子,眼中淚如  雨下,口中發出哭笑難辨的聲音。

  恨意是真的,而這滔天恨意的土壤曾是信任與愛意。

  李錄死了,死在了馬婉手中。

  馬婉身體病弱,并不足以殺死一個成年男子,但李錄的身體已然油盡燈枯,牢房中又極易引發哮疾,呼吸稍受阻,便足以要了他性命。

  沒有獄卒阻攔馬婉。

  馬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牢房,她跟在一名官差身后離開此地,經過一條小徑時,她渾渾噩噩的目光落在了小徑旁的一口水井上。

  馬婉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

  下一刻,她忽然抬腳,要奔向那口井。

  這時,一道久違的呼喚聲,忽然傳入她耳中。

  「——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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