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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5 并非殺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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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之前,范陽王從不反駁質疑段士昂的任何決策,但那是基于一切順利的前提之下。

  段士昂率兵南下戰無不克,如疾風般掃蕩至東都洛陽,這一路來,范陽王時常一覺醒來便聽聞大軍又下一城,這讓他幾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坐享其成的躺贏日子,自然不吝于對段士昂交付信任和依賴,乃至言聽計從。

  可如今不一樣了。

  自攻打汴州受挫之后,又接連失了鄭州與許州,段士昂負傷,大軍連連失利,甚至遭到了常歲寧的三面圍困……

  如此危機環繞之下,范陽王反倒覺得腦子清醒了不少。

  他自認本沒有什么大的野心,生平最大的愛好不過好吃好色而已,此番起事之機,于他而言就是從天而降的餡餅,這餡餅又香又大,砸得他暈暈乎乎,飄飄然然……

  范陽王時常眺望京師時,總覺得這一切都不太真實,得來的太過容易,好似全憑運氣一般。

  而這下好了!

  如今這寸步難行的困境,反倒給了他腳踏實地的真實之感,整個人竟都踏實了……

  李復哇,賤不賤吶——范陽王在心底指指點點著自己的鼻子,自罵了一句。

  罵完這一句之后,范陽王便開始直面起了自己的處境與想法。

  這平白得來的一切,給他一種白賺之感,白賺嘛,誰都喜歡,而若叫他還回去,他咬咬牙,倒也能過得了心里這一關……

  總而言之,他并沒有那份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執念,也不具備同大業同歸于盡的決心。

  范陽王很誠實地接受了心頭萌生的退意。

  撤吧。

  趁著北面還有打下來的基業在,趁著這退路還未被常歲寧堵死,抓緊往北撤吧!

  北面那樣遼闊,實在不行就回老巢范陽關起門來,只要跑得夠快,還怕沒活路嗎?

  當然,在對段士昂提起跑路的想法時,李復不忘將此稱之為:“士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段士昂卻幾乎直言駁回了李復的提議。

  “王爺此時撤出洛陽,豈非前功盡棄?那些因王爺據守洛陽而選擇扶持王爺的勢力,也必將紛紛散離。”

  “此一退,軍心亂而人心散,注定要兵敗如山倒。”

  “王爺何必因一時的困局便急于退縮,若那常歲寧果真有十足勝算,又為何遲遲按兵不動?說到底,她不過是想借圍困之舉虛張聲勢,若王爺果真退去,便正中她的攻心之計,等同是將洛陽雙手奉與她!”

  “正面之戰尚未始,王爺當冷靜以待,切莫急于漲他人志氣滅自身威風。”

  “王爺只管安心將此事交給屬下即可。”

  諸如此類的分歧,在范陽王與段士昂之間已出現數次。

  范陽王想退,而段士昂不愿退。

  段士昂并非想不到最壞的結果,但他所圖與范陽王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段士昂知道范陽王懼死,但范陽王的死活也好,范陽軍的存亡也罷,并不在他真正的考量當中。

  于段士昂而言,和常歲寧這一戰,能贏固然最好,而即便贏不了,他也勢必要竭盡全力牽制并重創江都軍的兵力……

  他根本不懼與常歲寧正面對戰,他如今尚有十七萬大軍在此,常歲寧并不具備將他一舉碾碎的能力,雙方一旦全面開戰,他便能進一步攪亂洛陽與河南道的局面,給益州榮王府制造機會。

  常歲寧是“王爺”眼中的心腹大患,如今亦與他有著斷臂之仇,因此,他即便舉全部范陽軍之力與其玉石俱焚,定然也在所不惜!

  他并非不計后果,只是范陽軍的后果并不被他看在眼中。

  原本也只是一把劍,折斷也無妨,只要能物盡其用即可。

  段士昂幾乎存下了讓范陽軍與江都軍同歸于盡的決心,自然不會理會范陽王的退縮之言。

  段士昂在去往與部下議事的路上,那名負責監督崔家子弟的護衛統領尋了過來,跟隨在段士昂身側,壓低聲音道:“大將軍,崔家眾人還是未曾離開……”

  他又試圖扔了兩次,卻仍然沒能將那些人扔掉。

  且這幾日崔瑯等人已經不怎么出門了,似乎是有些倦怠了,每日只窩在府邸里吃喝作樂。

  傷勢未愈的段士昂正為戰局費心,聽得此言,只皺了下眉,道:“隨他們去,看護好他們即可。”

  放走崔家族人,是益州的示意,想必是“王爺”已暗中和崔氏達成了約定——

  但明面上他到底是在為范陽王辦事,不好公然放崔瑯等人離開,既然這些廢物們樂不思蜀,那便也隨他們好了,只要人活著就行。

  見段士昂無暇理會這些瑣事,那名護衛統領應下后,便頓下腳步,未再繼續跟上前。

  正值午后,范陽王午歇之時,做了場噩夢,驚醒時滿頭大汗。

  “本王方才夢到駐扎在西邊的敵軍又向洛陽逼近了三十里……”范陽王坐起身來,擦了擦額上冷汗,喃喃道:“還好是夢境而已。”

  “父王,您夢得也太神了些……”守在榻邊的一名少年驚訝道:“方才有人來報,西面的淮南道大軍向洛陽方向又進了五十里!”

  范陽王剛松下的那口氣猛地又被提了起來:“……什么!”

  五十里?

  竟比他夢中還多添了二十里!

  “常歲寧這是要打來了?!”范陽王掀起被子走下榻來,少年忙替他披衣。

  范陽王急道:“這可如何是好!”

  “父王您別急,段將軍已經在應對了。”少年人道:“且就算打起來,一時半刻也打不進洛陽城來,咱們等段將軍的消息就是了。”

  “你倒是萬事不上心,火燒屁股了你且得先烤個紅薯,腦子里的弦比八十歲老叟的褲腰還要松上幾分!”李復在少年頭上敲了幾下,沒好氣地問:“你來此處作甚?”

  “兒子不是一個人來的。”少年人道:“崔六郎也在外頭呢,他想見父王一面。”

  這少年人名喚李昀,這些時日與崔瑯往來甚密,這源于二人擁有著同一個高雅愛好:斗蛐蛐。

  范陽王聽到崔瑯的名號就心煩,派不上用場不說,還特別擅長花他的錢,那崔家三十名子弟的花銷儼然要趕上他一萬士兵的軍餉了!

  范陽王下意識地就擺手拒絕:“去去去,讓他回去。”

  然而這時,簾外已有崔瑯的聲音響起:“王爺這是醒了?”

  李昀趕忙應答:“醒了醒了!你快進來!”

  得了這句邀請,崔瑯十分自來熟地走了進來,朝著范陽王咧嘴笑著施禮。

  范陽王對外一直打造著禮待崔家子弟的形象,因此崔瑯出入洛陽宮苑并不受阻,更何況有李昀陪同在側。

  “崔六郎,你快坐。”李昀熱情地替自家父王招待起來。

  崔瑯便果真不客氣地在小幾旁的椅子里坐了下去,李昀在另一側坐下,并狗腿地替崔瑯剝起了松子。

  披著外袍的范陽王坐在榻邊,見狀哼笑了一聲,他原還笑話自家小子腦子里的弦松得厲害,沒想到崔家這個竟也有過之而無不及,要么說臭味相投呢。

  “崔六郎為何事要見本王啊。”范陽王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水,問了崔瑯一句。

  崔瑯不答反問:“近日王爺憂心否?”

  范陽王喝了幾口茶,聞言掀起眼皮子看向崔瑯,很誠實地道:“本王就差命懸一線了,你道本王憂心否?”

  “那正是了。”崔瑯一笑,拱手道:“在下便是為替王爺解憂獻策而來。”

  李昀聽得很是意外,崔六郎此行竟是為了正事?崔六郎竟然也有正事?

  范陽王將茶盞放下,嘆道:“這策崔六郎即便敢獻,本王卻未必敢用啊。”

  雖只字未提嫌棄,卻字字皆是嫌棄。

  “王爺至少先聽一聽嘛。”崔瑯說著,將身子往范陽王的方向探了探,略壓低聲音道:“此法甚是簡單,王爺只需殺一人即可。”

  “哦,殺誰?”范陽王漫不經心地問。

  崔瑯:“段士昂段將軍。”

  范陽王看向他。

  李昀在旁瞪大了眼睛,正要說話時,只見父王擺了擺手,房中的兩名侍女便躬身退了出去。

  “你要本王殺段將軍——”范陽王好笑地看著崔瑯:“好向那常歲寧認降?”

  崔瑯不置可否一笑。

  “且不說本王即便這么做,也未必就能保住性命,朝廷也未必就愿意輕恕本王……”范陽王似乎不解地道:“單說此時局面,本王若是撤去,便尚有生路在,為何就要自斷臂膀求生呢?”

  崔瑯笑著道:“可是有段將軍在,這大軍去留,王爺您說了怕是不算啊——”

  范陽軍的兵權,十中之九是被段士昂捏在手中的。

  崔瑯接著道:“萬一段將軍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撤去,從未想過要給王爺留生路呢?”

  范陽王哈哈笑了一陣,才道:“士昂與我一損俱損,他有何緣由要斷我生路?”

  崔瑯:“王爺就這般篤定段將軍待您一定忠心耿耿?”

  “原是非親非故,士昂待我有幾分忠心,我心中自然有數。”范陽王理了理胡須,笑呵呵地道:“可大業一日未成,他便要保我一日安穩……本王需要他,他又何嘗不需要本王呢。”

  崔瑯眼中閃動著些許意外之色,但未妨礙他往下繼續說道:“可若段將軍真正想要扶持的,實則另有他人呢?”

  “哦?”范陽王似來了興致:“何人?”

  四目相視間,崔瑯道:“益州榮王。”

  范陽王抬了抬略稀疏的眉毛:“李隱?”

  他的神情看不出信還是不信。

  “您想啊……”崔瑯依舊拿閑聊的語氣道:“他另有效忠之人,恨不能拿您和范陽軍的命來牽制朝廷兵力,好為榮王鋪路呢,又怎會為顧及您的安危而選擇北退?”

  “這樣說,倒是有那么些道理……”范陽王扶著雙膝自榻邊站起身來:“可是證據呢?”

  “士昂為吾之良將,我若因幾句毫無憑據的假設之言便將之錯殺,良心又豈能安寧?”

  范陽王披衣踱步間,動作并不算快地抽出一旁掛著的寶劍,劍鋒稍轉,指向了崔瑯的脖頸。

  李昀嚇得腿一軟,連忙跪了下去:“父王……”

  “本王雖不愿得罪崔氏手中的筆桿子,但若崔家為助榮王成事,欲圖行此挑撥離間之舉,將本王當作毫無腦子的蠢物看待戲耍……”范陽王圓潤的面孔上仍是笑吟吟的:“如你這般自作聰明的崔氏娃娃,本王也并非就殺不得。”

  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劍鋒,崔瑯往后仰去,將腦袋靠向椅背后,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意。

  誰說范陽王就只是個沒腦子的傀儡?

  人家心里明白著呢。

  這三言兩語間,分明是將崔家的立場看得再清楚不過。

  瞧著肥貓一只,實則也有利爪。

  此時此刻,崔瑯有理由確信,倘若段士昂果真能將范陽王扶持入京,前者但凡動作慢些,范陽王必然做得出過河拆橋之舉——笑吟吟的除掉功臣,事后再悲切地落幾滴眼淚。

  范陽王不是容易被嚇唬到的。

  先前常歲寧之所以未曾貿然向范陽王透露段士昂與榮王之間的關系,便是因為她手中并無真憑實據,若是過早宣揚此事,只會驚動段士昂,而段士昂一旦生出戒心,再想拿到證據就更難了。

  所以,常歲寧選擇先一步步圍困洛陽,令范陽王心生退意,而常歲寧很清楚段士昂不會退離洛陽,待二人因此出現分歧時,方才是攻心的最好時機——

  而自薦留下做內應的崔瑯,無疑是最適合做這件事的人。

  他在外人眼中看來足夠紈绔無用,周圍人等待他輕易不會生出戒心,很多事由他來做便格外方便。

  但同時,這也十分冒險。

  其中諸多分寸,都需要崔瑯小心把握,不可有絲毫松懈僥幸。

  除此外,這更需要他對常歲寧無條件的信任,畢竟他所得消息全憑常歲寧書面告知,而他并未親歷任何剖析真相的過程。

  若是常歲寧給出的消息有誤,或是崔瑯在執行的過程中稍有遲疑,等著他的便是死路一條。

  此中之機敏、膽量、決斷,缺一不可。

  此時,崔瑯盡量鎮定地伸出兩根手指,抵在劍脊之上,將劍往一側輕輕推遠了些,輕聲道:“王爺想要的證據稍后便至……”

謝謝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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