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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陳頊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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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嘉三年,三月丙子。

  就在侯安都父子征討留異之時,陳蒨的二弟,安成王陳頊終于回到了建康。

  出使負責交涉的周弘正勞苦功高,授金紫光祿大夫,加金章紫綬,兼慈訓太仆。

  從毛喜歸來獻和好之策起,足足歷時兩年。

  侯勝北到現在還記得江心的那個夜晚,也是三月丙子……(注1)

  上天真是巧合,還是善于惡意捉弄呢?

  侯勝北見到這位安成王的時候,陳頊正跑完一圈馬歸來,隨便披了件外袍,一個美貌的侍女正在替他捶腰。

  有韓子高的前車之鑒,侯勝北分辨了一下侍女的性別。

  幸好,不是個美貌男子。

  陳頊年紀約比自己大了十歲,三十出頭的模樣,身形高大強壯,貌似比蕭摩訶還要略高一些,有八尺三寸左右。相貌端正,方鼻闊口,笑起來很是豪爽。

  侯勝北正要深揖叩見,一把被他扶住,再也拜不下去。

  此人手長腳長,卻是頗有陳霸先當年的風范。(注2)

  只聽陳頊笑道:“你就是侯司空家的長子了?我十年前駐扎京口之時,和你父有過數面之緣,你家那個喜歡打獵的大個子可還在?和他一起圍獵過幾次,端的是好身手。”

  嗯,應該是侯景之亂剛平定,自己還沒到京口的那段時間。(注3)

  你也是個大個子,看起來也喜歡打獵跑馬,和大壯哥真是一對好基友。侯勝北暗想道。

  恭恭敬敬答道:“如果安成王說的是蕭摩訶,下次在下和他同來拜見。”

  “拜什么見,下次約出來一起田獵便是。”

  陳頊擺擺手:“站著說話作甚,快快入席坐下。來人哪,跪坐辛苦,給侯司空家的公子捶捶腿。”

  待侯勝北入席坐下,立刻便是一陣香風,一位美貌侍女飄然在侯勝北面前跪下,輕輕地按摩他跪坐的大腿。

  雖然已經不是童男,他還是有點吃不消這套,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躲開要害,引得美女抿嘴微笑。

  “侯司空讓你來見我,所為何事呢?”

  陳頊斜倚在榻上,懶洋洋地問道。

  侯勝北注意到這位安成王,沒有稱孤道寡,而是以“我”自稱,還真是隨性。

  “一則此前安成王回歸,臣父子還在征討留異,不及恭賀,特來補禮。”

  “有什么好恭賀的。兄長用黔中地和魯山郡兩塊地盤,換了我回來。”

  陳頊大大嘆了口氣:“北周得黔中,全有巴蜀。得魯山,盡得漢沔。我朝得我一人回歸,有何增益呢?”

  這位安成王,看來還是挺憂心國事的呢。

  侯勝北正想著,就聽到陳頊促狹道:“我那皇帝大哥,說不定此時正在心疼不已,覺得不值吧,哈哈。”(注4)

  還真是敢說啊,不愧是親兄弟。

  “我大哥從小就精打細算,喜歡占便宜。本王的王妃和世子還在北周,大哥多半會要求送她們回來,做為這筆買賣的添頭。”

  陳頊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改懶洋洋的表情:“數百里土地,難道就為了換回來一個成天打獵游樂的親王?侯司空可有以教我,你說呢,忠義將軍?”

  戲肉來了,侯勝北見陳頊認真,也不由提起了精神。

  果然阿父說得沒錯,安成王骨子里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物。

  “臣父派我前來,一是為了剛才所說的補禮。”

  侯勝北不慌不忙道:“二是因為安成王不久必會出任朝廷重職,所以讓我帶一句話。”

  “哦?先等等,你且說說為何不久之后,我會承擔朝廷重任呢。”

  “當今朝中勢力,門閥世家為一派,雖經侯景之亂大受消耗,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王氏沈氏為首,文官大多出于此輩。”

  “昔日跟隨先帝的舊將老臣為一派,臣父就是其中代表。”

  “而當今至尊的潛邸舊人為一派,如到仲舉、華皎、韓子高等人正冉冉抬頭。”

  侯勝北拱手告了個罪:“先帝子嗣斷絕,至尊也是子嗣不豐,皇太子年不滿十歲,皇族宗室單薄,缺少成年的領軍人物。”

  他有些惡意地想道,陳蒨你寵愛韓子高,這子嗣能豐茂么。

  “嗯,侯司空倒是看得明白。照這么說,你們覺得大哥是希望由我來當這個皇室宗親的領軍人物了?”

  “正是如此。”

  “那么,我也有一個問題。”

  陳頊露齒一笑,彷佛吃人猛虎亮出了獠牙。

  “你告訴我,我應不應該跟隨我兄,從你父這班老臣手中,奪得權力呢?”

  面對這一問,侯勝北絲毫沒有慌亂:“安成王若要權力,拿去便是。這就涉及臣父要帶給安成王的那句話了。”

  侯勝北推開捶腿的侍女,站起身來,長揖到地,肅容說道:“只要安成王有志北上,我侯氏一族,任由差使!”

  他已從軍多年,剛毅過人,短短一句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自有一番威勢。

  卻是像極了十多年前,侯安都向陳霸先效忠之時的那一幕。

  彷佛受到了震撼,陳頊一時沒有回應。

  片刻之后,陳頊恢復了泰然自若的神態,懶洋洋地道:“朝中大事自有兄長裁斷,無需我操心。北不北上,我也做不了主。”

  陳頊反問道:“我倒是不太明白,侯司空身為朝廷重臣、軍部首席,為何卻要找上本王一介閑人?”

  侯勝北一字一頓道:“我阿父說了,他的從弟和兒子死得蹊蹺,現在自然是無法可想。希望安成王得掌大權之后,能給他一個交代!”

  陳頊再次受到了震撼,凝視著侯勝北道:“侯司空還真是敢說啊,我和至尊一母同胞,他就不怕我稟報兄長?”

  “我阿父說了,如果事情變成那樣,最多也就是他看走了眼,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安成王,你寓居長安八年,至今妻兒分離不能團聚,難道就不想對北朝復仇嗎?”

  侯勝北即便面對陳頊這等人物,說出這等揭人傷疤的話來,氣場上居然不弱半分。

  陳頊第三次被震動,思考了片刻,斂容正色說道:“伱可回去告訴侯司空,他的意思,我明白了。”

  說完摟著身邊侍女的細腰,竟是徑自走了。

  陳頊快要走進后堂,又想起什么,扭頭對侯勝北道:“你若是中意這丫頭,后面有客房盡可自便,要帶回貴府慢慢享用也可以,孤王就不招呼了啊。”

  侯勝北看著面前的侍女,如同要滴出來般的水汪汪眼波,不由咽下了口水。

  哎,這位安成王真是豪放不羈,和他那表面守規矩卻好男風的哥哥,完全是兩種人啊。

  聽完話拔腿就走算什么,什么態度都沒表明嘛。

  事畢回稟阿父,侯安都說既然話已帶到,那就可以了。

  安成王待在北周八年,深知彼朝內情,觀其人表面貪戀女色,實則心志堅定,用心深遠,并非玩物喪志之輩。

  將來如要抵御北朝,非此人莫屬。

  侯勝北問阿父哪里看出來陳頊心志堅定,用心深遠,并非玩物喪志之輩了。

  侯安都笑而不語,后來實在被兒子煩不過,透露了一句:“能得毛喜這等人才效忠的,豈會是庸俗之輩?”

  侯勝北恍然大悟,阿父看似魯莽的舉動的背后,多半兩年前就已經和毛喜私下談成了什么。

  不過安成王好色,那絕對也是真的,不是表面裝裝樣子,這點阿父你可看走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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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傷期間,父子二人經常討論軍政之事。

  阿父貌似想把胸中所會所學,一股腦傳授于他。

  凡事從事物表象到其中深意,道理為何如此,一一掰開揉碎,解說剖析清楚。

  王琳自鎮守壽陽以來,厲兵秣馬,數次想要南侵。

  尚書盧潛以為時事未可,加以阻止。

  期間本朝秦、譙二州刺史王奉國、合州刺史周令珍先后進兵,都被盧潛擊破。

  陳蒨欲與北齊通好,盧潛以其書奏齊帝,且請息兵。

  齊帝許之,遣散騎常侍崔瞻來聘,歸還南康愍王陳曇朗之喪。

  王琳由是與盧潛有隙,上表互相攻擊。

  齊帝為解決二人糾紛,征王琳赴鄴,以盧潛為揚州刺史,領行臺尚書。

  侯安都解釋道:王琳深知我朝內情,不少部下仍在我軍中任職,有他坐鎮淮南虎視眈眈,我朝之虛實難逃其法眼。

  所謂外交通好,不過擺個姿態,一封書信而已,不成也無甚害處。

  如若和議成了,王琳即便再想南征,又怎能違逆大局?

  而北周北齊若都與我朝和睦,自然會將目標轉向彼此,此乃陽謀。

  至于王琳和盧潛相互攻捍,不過是附帶的效果罷了。

  “勝北,你看這五銖錢。”

  “怎么了啊,阿父。錢不是天天用的嘛。”

  “亂世出劣錢,如王莽寶貨、如董卓五銖。”

  “勝北我且問你,如有主幣重二十五銖,值二十五,輔幣重五銖,值一。”

  “你有五枚輔幣,如何才能使其價值從五變為二十五?”

  “想不到?”

  “說明我兒還是太過于循規蹈矩。你看,融了五枚輔幣,私鑄一枚主幣即可。”

  “所以王莽之時私鑄之風盛行,皆因利益所趨,這才屢禁不止。”

  “我再問你,若一劣錢重五分,只有五銖錢的四分之一,卻要當作一枚五銖錢用,買你手中之物,你當如何?”

  “漲價,說對了。”

  “原本一錢之物,漲為四錢,才能抵得原來的價值。”

  “所以董卓五銖一出,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為盜為匪,禍亂天下。”

  “前朝梁末喪亂,鐵錢私鑄之風泛濫,民間廣用鵝眼錢。”

  “鵝眼錢或稱雞目錢,是輕小如鵝眼、雞目之類的五銖劣錢,此錢入水不沉,隨手破碎,尺帛斗粟,動輒萬錢,購物須以車載錢。”

  “我朝改鑄五銖錢,意在穩定物價,安定民心。”

  “天嘉五銖,一錢當鵝眼之十,銅質精良,鑄造精美,比值又不過分,私鑄無利可圖,自然剎住此風。”

  “阿父阿父,王固一來建康,就升了中書令,這可是三品實權高官。聽說他還要把十歲的閨女嫁給皇太子,和至尊結為親家呢。”

  “哦,你對人家十歲的閨女感興趣?”

  “阿父,搞錯重點了吧。我說的是王家,你看看啊。”

  “王沖是左光祿大夫,兼丹陽尹,二品。”

  “王通是尚書左仆射,兼太子少傅,二品。”

  “他弟弟王勱是太子詹事,三品。”

  “還有一個弟弟王質是五兵尚書,四品。此人可是和王琳書信來往勾結,先帝下令殺掉,周文育死保才救下來的。”

  “加上這次的王固也是王通的弟弟,瑯琊王家在朝中的勢力也太大了吧?”

  “勝北,你還少數了一個王瑒。他是王沖的第十二子,任散騎常侍、左驍騎將軍、太子中庶子,也是四品。”

  “你要是再從和王家結親,母親那邊的關系去數,會發現更多的人其實也是王家一黨。晉朝有‘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當時的王家領袖,可是被至尊稱為仲父,共登御座的。”

  “朝堂上據說四分之三的官員都是和其有關系之人。數百年的世家門閥根深葉茂,積累深厚,豈能小覷。”

  “這還已經是侯景大肆清理過一輪之后,仍然勢力如此龐大,此前可想而知。”

  “阿父,難道就拿他們沒辦法嗎?”

  “勝北,實力對比的改變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代人兩代人甚至更多……”

  “好吧,阿父,現在聚在你身邊的人可也不少啊。有點名氣的像文有褚玠、馬樞、陰鏗、張正見、徐伯陽、劉刪、祖孫登,武有蕭大哥、裴子烈等,加上各路賓客,府里動輒就是開千人大會。”

  “勝北,身居高位,自然就會有人依附過來。阿父也需要這些人出謀劃策,奔走執行事務。但是區別在于,世家門閥以血脈相連,只要不是被連根拔起,都會聚在同一個家名之下。”

  “只是阿父這邊的眾人不過是為了權勢富貴,盛衰集于我一身,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這批人也就自然會作鳥獸散。須得歷經幾代保持繁榮,開枝散葉,才會培養出真正屬于家族的忠實部屬。”

  “阿父可別這么說,你身子康碩強健得很。等傷養好,又是生龍活虎一條好漢。”

  “我已經年過四旬,侯家今后如何,就得看你的了。別的且不說,何時讓阿父抱上孫子?”

  “阿父,你不要切換太快好嗎,孩兒跟不上節奏啊。”

  “阿父,有軍報來了。吳明徹至臨川,令眾軍作連城相拒,他果然沒有一舉攻克周迪,兩邊僵持住了。”

  “嗯,吳明徹性格高傲剛直,名望又不足以服眾,只怕眾將不和,不久換帥在所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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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

  侍中、中衛將軍、安成王陳頊授使持節、驃騎將軍、都督揚、南徐、東揚、南豫、北江五州諸軍事。

  征北將軍、司空、南徐州刺史侯安都以功加侍中、征北大將軍,增邑并前五千戶,仍還本鎮京口。

  九月。

  陳蒨慰曉吳明徹,令其還朝,改由安成王陳頊統帥諸將,督諸軍進攻周迪。

  以侍中、都官尚書到仲舉為尚書右仆射,丹陽尹。

  到仲舉在陳蒨為吳興郡守時任郡丞,宣毅將軍時任長史,常為輔佐,此時出任一國宰輔,實屬破格提拔。

  其子到郁,尚陳蒨之妹信義長公主,恩寵甚深。

  到仲舉既無學術,朝章非所長,又因性格疏簡,不干涉世務,與朝士無所親狎,但聚財酣飲而已。

  當月,周迪請降,陳蒨令陳頊收納其眾。

  天嘉三年就這樣很快地過去了。

  其年,吏民詣闕表,請立碑文,頌美侯安都功績,陳蒨下詔許之。

  年底,侯家其樂融融地相聚團圓,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的平靜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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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圖為雞目五銖(鵝眼錢)和陳蒨天嘉五銖、董卓五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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