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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始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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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時三刻。

  侯勝北起床穿上袴褶,梳洗之后,早早便來到廳堂等候。

  不一時侯安都也到了,替兒子攏了攏領口,溫言道:“早晨江邊風大,外面再披件裹衫吧。”

  取來給侯勝北披上,父子一前一后走出門去。

  門口早有一伍親兵等候,馬蹄踏著晨光,不到一炷香功夫,一行人到了十余里外的金山水師營寨。

  京口西接建康,北距廣陵,地勢西高東低、南高北低。城北便是萬里長江,金山、焦山、北固山障其中流,實乃天設之險。

  京口軍營分為數部,中央是北固山的京口大城,為前朝所筑。城西北與三國時孫權所筑的鐵甕城相連。

  沿山向東擴展,城墻與山勢合為一體,陳霸先的主營便設在其上,居高臨下俯瞰長江,扼住水陸要道。

  北固山腳下,金山和焦山位于江心,一東一西分為兩翼。立水軍營寨,由侯安都和徐度為主將,各掌一營。(注1)

  只見金山水寨筑城為營,其城高五尺,闊八尺;女墻高四尺,闊二尺。

  每百步置一箭樓,五十步置一強弩。

  城中置望樓,高七丈。

  城外置羊馬城一重,其外掘壕一重。

  再其外,立木柵一重,柵外撒以竹簽、蒺藜。

  鹿角槍布棘城一重,棘城設陷馬坑一重。

  層層疊疊,防護嚴密。(注2)

  營后便是軍港,五百來條戰船停泊在內。有樓船一艘,為主將旗艦。其他大艦、斗艦、艨艟、走舸、拍艦、火舫等,整齊排列于水面之上。

  望樓早有瞭望軍士,見是自家主將到來,以板相接,鋪出一條通向營城內的道路。

  此時已至卯時,軍士走出營房點卯,伙頭造飯,升起裊裊炊煙。

  侯安都步入主將軍帳,中央坐定,侯曉、蕭摩訶已在帳中,各幢主、副幢主等十余名軍官也排成兩列。

  侯安都開口謂眾人道:“此乃小兒勝北,今日起為我親兵。”

  向侯曉道:“軍副,你且持我手令,陪他去庫房,取鐵甲一副,戰具一套。”

  立刻便有記室快速寫就軍令,侯安都蓋上印信交予侯曉,領著侯勝北去了。

  到了庫房,倉官查驗了軍令,交付了軍服一套、明光鎧一副、鐵胄一頂、ㄐ形戟一根、雙手刀一把、短刀一把、小盾一面。

  倉官心中小有詫異,須知水軍因兵種緣故,披甲率不過十之一二,庫存不過鐵甲百具、皮甲三百具而已。

  這親兵面生,小小年紀卻是由軍副陪同前來領裝備,只怕不是一般人物。

  倉官乃是親信方可擔任的要害職務,尋思著之后倒是要去打聽一番。

  侯勝北換上軍衣,首次披掛鎧甲。

  只見這明光鎧和兩襠鎧一樣,分為胸甲和背甲兩片,只是多了護項、護肩和護膝。分別在胸背兩處釘著兩塊銅鐵制成的圓護,并且打磨得極光,頗似鏡子,故稱明光。

  他在侯曉幫助下頂盔戴甲,調整護項和披膊的位置,扎緊束甲絆,扣上皮帶環扣,邁開腿試了試裙甲。

  嗯,不影響走路。

  整套甲重約三十斤,披上之后沉甸甸的,還好他身量已長成,倒還能承受。

  將雙手刀掛在腰間,交錯斜插短刀,小盾背在身后,手持長戟進到帳中。

  看兒子穿上武具,一副英氣勃勃的模樣,侯安都不禁捻須微笑,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

  今日點卯已畢,值事參軍匯報統計結果,金山水軍共七幢三千五百六十八人,四人病休,余皆在列。

  又有軍正官出列,匯報各部賞罰記錄;軍需官匯報錢糧軍械情況;督造官匯報戰艦修繕建造狀況。

  事無巨細,侯安都一一傾聽,審閱指示。

  待得諸事處理已畢,侯安都率眾將巡視軍營,與隊長什長伍長等中下級軍官交談,觀看軍士操練。又查看開拓河道,清理淤泥的土木工程進展。

  很快便是半日過去,侯勝北隨同在后,身上的甲胄越來越沉,漸漸覺得吃力,心知此時絕對不能軟弱退縮,只得咬牙苦撐。

  下午眾將各回所部,侯安都坐帳,繼續處理軍務。侯勝北侍立于身后,不敢稍動。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晚間的點卯結束,結束了軍營的一天。

  侯勝北長出了一口氣,傳入了阿父耳中。

  卻聽侯安都淡淡說道:“這才一日而已,今后每日皆需如此。將帥與士卒同寒暑,齊勞苦,共饑飽。故三軍之眾,方能聞鼓則喜,聞金則怒。”

  侯勝北態度堅定:“是,阿父不必擔心。我既然選擇投身軍伍,理當如此。”

  “好,那你就不用隨我回府了,這幾日就住在軍營吧。”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侯勝北就和親兵一同吃住在營房。

  雖說親兵幢的條件較普通軍士要優越一些,也是好的有限。

  軍中營房乃是大通鋪,十人睡在一間。分為兩班輪流,當值時三更天就要起床,前去侯府迎接將軍,白天守護警衛,時刻狀態緊繃,日落便要早早休息,次日保持精神。

  侯勝北最初幾天頗不適應,穿著盔甲大半天,腰酸背疼,上廁所都得打報告。

  軍規日落而息,然而早早難以入眠。等到犯困了,又被眾人的鼾聲吵得翻來覆去。

  饒是他青春年少精力旺盛,連著幾日下來也是苦不堪言。

  還好眾人搶飯進食之際,還能顧及到他乃將軍之子,總會留出一碗給他,不至于淪落到吃不飽飯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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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

  王僧辯迎貞陽侯蕭淵明入建康,即皇帝位,改元天成。晉安王改封為皇太子,王僧辯為大司馬,陳霸先為侍中。

  整個奉立的過程也是步步為營,謹慎小心,盡顯王僧辯的老謀深算之處。

  王僧辯遣使奉啟于蕭淵明,定君臣之禮。另遣別使奉表于齊,以兒子王顯及其母劉氏、侄兒王世珍于蕭淵明為質,建立信任。

  遣左民尚書周弘正至歷陽奉迎,求以晉安王為皇太子,蕭淵明許之。

  蕭淵明求渡衛士三千隨身,王僧辯慮其為變,止受散卒千人,遣龍舟法駕迎接。

  蕭淵明與北齊上黨王高渙盟誓于江北,自采石過江。

  于是梁輿南渡,齊師北返。

  王僧辯不放心北齊,擁楫中流,不敢就西岸。

  北齊由侍中裴英起護送蕭淵明,與王僧辯會于江寧。

  蕭淵明入建康,望朱雀門而哭,迎接者亦以哭對。

  當初陳霸先以為不可奉迎貞陽侯,派使節與王僧辯苦苦爭論,往返有四次。王僧辯還是獨斷專行,晉安王無辜被廢黜,自己屈身于北朝傀儡,陳霸先心中憤懣之極。

  此時,侯勝北已經比原來黑瘦了一圈,卻目光炯炯有神,更顯精干。

  時隔一個多月好不容易回到府中一趟,嚇了侯夫人和蕭妙淽一跳,以為他在軍營中遭遇了什么折磨,侯夫人自去埋怨侯安都狠心不提。

  蕭妙淽則是心生憐惜,柔聲安慰,讓他覺得一番吃苦沒有白費。

  誰知更狠的才剛開始。

  這一日和往常一樣,處理完各項軍務,夕陽西下的時分。

  侯安都以手托腮,若有所思,吩咐左右道:“勞役營還有幾個活著的羯族叛軍吧,提一個桀驁不馴的出來,殺了。”

  向侯勝北命令道:“由你行刑,摩訶監斬,速速斬訖報來。”

  不須一時,提了一人來到帳外。

  侯勝北雖然射兔獵狐,宰雞屠狗,不是沒見過血的,殺掉活生生的人卻還是首次。

  那人被牢牢綁住,自知無幸,卻還是勉力掙扎,嘴里咕嚕些聽不懂的話,應是破口大罵。

  侯勝北打量對方,只見高鼻深目,金黃胡須,眼神兇狠。

  心知阿父既要自己殺掉此人,軍中將令不可違背,不問緣由必須執行。

  他緩緩抽出腰間長刀,雙手握住舉起。

  那人掙扎得愈發劇烈,兩個軍士幾乎控制不住。

  蕭摩訶上前,一腳踢倒踩住脊背,使其不能動彈,說道:“小北,動手吧。”

  侯勝北舉刀對準此人后頸,卻見他努力扭過頭來,吐出一包口水,齜牙狂笑不已。

  想到欺辱蕭妙淽的羯賊,可能就是長得這般模樣,侯勝北的心中怒意大作,低吼一聲,手起刀落。

  鋼刀雖鋒利,頸骨卻也堅硬,一刀砍開半邊脖子,鮮血一下子濺射出來。

  那人一時不得便死,仍在抽搐扭動。侯勝北見狀又是一刀,兩刀,將其腦袋徹底斬落。只是揮了三刀,卻是手臂酸軟,呼呼氣喘不已。

  蕭摩訶拍拍他肩膀,贊許道:“已是不錯了,你且歇會兒。”

  將人頭提起,前去交令。

  侯勝北只覺雙腿發軟,胃中作嘔,卻吐不出來。

  初次殺人之后,侯安都每隔三五日,便要提一名死囚讓他斬首。

  一開始是羯賊殘黨、叛軍俘虜、北朝諜子,而后改為違反軍令的自家士卒。

  臨刑之前,人間百態。有的俯首待死,有的苦苦哀求,有的破口大罵,有的還不甘心,要垂死掙扎一番。

  侯勝北一連殺了十余人,心腸逐漸變得冷硬起來。無論對方是何種反應,都不會動搖,看準了要害就是一刀斃命。

  自從他雙手沾上鮮血之后,漸漸不再像往日那般開朗,沉默不語的時候多了許多。有些時候話已到了嘴邊,往往覺得無聊幼稚,又咽了回去。

  侯勝北知道阿父是在教導自己:天道無情,慈不掌兵。

  以前讀尉繚子:古之善用兵者,能殺士卒之半,其次殺其十三,其下殺其十一。

  能殺其半者,威加海內;殺十三者,力加諸侯;殺十一者,令行士卒。

  可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如今真到了親自下手了斷之際,方知生命之重。

  自己這才斬殺了十余人而已,如果精神就承受不住。將來一道軍令,事關成百上千人的生死,該當如何?

  侯勝北想到此處豁然開悟,解開心結,一份與他年齡不相符的老成淡漠與之俱來。

  此后他手中再是取人性命斬人首級,也不影響表情一如平常,仍是言笑自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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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

  起初北齊清河王高岳率師江上,集諸將軍議道:“城在江外,人情尚梗,必須才略兼濟,忠勇過人,可受此寄耳。”

  眾將共推慕容儼,高岳以為然,遂遣其鎮守郢城。

  慕容儼方入郢州,南朝大都督侯瑱、任約便率水陸軍至城下。慕容儼隨方御備,侯瑱等不能攻克。

  侯瑱于上游鸚鵡洲造荻洪以塞船路,竟達數里,阻絕人信。

  城守孤懸,眾情危懼,慕容儼導以忠義,以好言安撫。

  城中有一所神祠,俗號城隍神,公私每有祈禱。于是順士卒之心,相率祈請,冀獲冥祐。

  須臾,沖風欻起,驚濤涌激,漂斷荻洪。

  任約又以鐵鎖連環,防御彌切。

  慕容儼繼續率眾祈請,風浪夜驚,復以斷絕,如此者再三。守軍大喜,以為神明之功。

  侯瑱移軍城北,造柵置營,焚燒坊郭,產業皆盡。

  任約將戰士萬余人,各持攻具,于城南置營壘,南北合勢。

  慕容儼率步騎出城奮擊,大敗任約,擒五百余人。

  郢城的城墻低矮,土疏頹壞,慕容儼修繕城雉,多作大樓加強防備。又制造船艦,水陸備具,工無暫歇。

  蕭循率眾五萬,與侯瑱、任約合軍,夜來攻擊。

  慕容儼與將士力戰終夕。

  至明,任約等才退卻。

  守軍追擊,斬侯瑱麾下驍將張白石之首。侯瑱以千金贖之,不與。

  侯瑱、任約等又相與并力,悉眾攻圍。

  糧運阻絕,城中食盡,無以為計,唯煮槐楮、桑葉并纻根、水萍、葛、艾等草及靴、皮帶、觔角等物而食。人有死者,即取其肉,火別分啖,唯留骸骨。

  慕容儼申令將士,信賞必罰,分甘同苦,死生以之,人無異志。

  堅守半載。

  待貞陽侯蕭淵明立,王僧辯乃命侯瑱等解圍,還鎮豫章。

  北齊以城池在江表難守,割以歸還。陸法和隨之回歸鄴城,郢州之地得以回歸南朝。

  慕容儼見齊帝,悲不自勝。

  齊帝呼令至前,執其手,脫帽看發,嘆息良久:“觀卿容貌,朕不復相識,自古忠烈,豈能過此!”

  慕容儼對曰:“臣恃陛下威靈,得申愚節,不屈豎子,重奉圣顏。今雖夕死,沒而無恨。”

  于是除趙州刺史,進伯為公,賜帛一千匹、錢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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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僧辯因與陳霸先交惡,以吳興為震州,用其婿吳興太守杜龕為刺史,其弟吳郡太守王僧智、舊部義興太守韋載,占據揚州三吳之地,制陳霸先京口后路。

  王僧辯自己則坐鎮建康,駐石頭城,以其甥徐嗣先之從兄,譙秦二州刺史徐嗣徽為后盾。又以其弟王僧愔為豫章太守。

  陳霸先北有敵國,其余方向被三面包圍,形勢變得險惡不已。

  此時侯勝北已從軍三月有余,天天跟著阿父處理軍務,漸漸習慣了軍營日常諸事。

  侯安都又命他登船參與操練,熟悉水戰之法。

  水戰同樣以金鼓、旗幡為進退之節,只是另有一套章程。

  攻防之法又與陸戰迥異,如順流而進、乘風而攻、縱火破敵、強艦沖鋒、輕舸突襲、大船壓制等多樣進攻手段,又有攔塞船道、建設城塢、樹立水柵、抵擋火攻等種種防御方法。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水軍的日常訓練便是熟悉這種種戰法,各部之間互相操練對抗。

  正值夏季,轉眼又是兩個多月,侯勝北成天待在船上,與一眾軍士打成一片,水性倒是頗有長進。

  他身為主將之子,卻沒有絲毫紈绔之風,能夠吃苦耐勞,軍士都頗為喜歡,私下皆稱呼為小侯將軍。

  八月。

  北齊崇佛滅道,敕令道士皆剃發為沙門。有不從者殺,于是齊境皆無道士。

  陳霸先受王僧辯所制,前有建康,后有三吳,隱隱腹背受敵,形勢窘迫。

  他平日里居常憤嘆,以為能替梁武簡文克雪仇恥,寧濟艱難,唯孝元而已。自己與王僧辯俱受重寄,語未絕音,聲猶在耳,元皇之子竟有何辜,坐致廢黜,遠求夷狄?

  于是暗中準備幾千領袍服,錦緞彩帛和金銀,準備賞賜之用,已有了起兵破局之念。

  此時有情報稱,北齊軍隊大舉至壽春,即將入寇。王僧辯遣記室江旰告知陳霸先,使為之備。

  陳霸先留使者不遣。

  九月。

  陳霸先決意舉兵,攻襲王僧辯。

  侯勝北從軍半載,即將迎來人生的初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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