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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一章 漢家天子附體——開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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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祐二年四月丙申(十五)。

  趙煦和往常一般,起來后就到了集英殿,開始今日的經筵。

  這集英殿的經筵,在今年正月后,就完全變了形式。

  從經義為主,議政為輔,變成了議政為主,經義為輔。

  以范純仁、呂大防、程頤為首的經筵官群體以及偶爾會來的沈括、蔡京等人,就是趙煦的秘書。

  而章援、韓瑜等伴讀,則是秘書們的文書。

  雖說,這里不做決策。

  經筵官們,也只是圍繞都堂政策和時局,進行討論,并給趙煦提供意見、建議。

  學過歷史的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漢之尚書臺,魏晉之門下省,都是從這個基礎慢慢發展起來的。

  所以,人人振奮,干勁十足。

  就連那幾個外戚送來充數的伴讀,也是一改往昔的模樣,變得積極無比。

  而在這集英殿內發生的種種,所有人都是閉緊了嘴巴。

  因為,趙煦有過詔命——敢泄殿中事(集英殿),則非吾臣!

  在以儒家思想為綱領的中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綱常倫理,是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天條!

  誰敢踐踏君臣父子的倫理,不僅僅要被開除出臣籍。

  連人籍也會被一并開除——無君自然無父,無父無君者,人神共憤,天理難容!

  于是,上追三代,盡毀之!

  下責三代,永不敘用!

  不止殿中人,必須嚴格保密。

  殿外的御龍直,也將經筵時的集英殿圍的水泄不通,別說有人窺伺了。

  燕援兄弟把守的宮禁,連只蒼蠅,若無詔書,也休想飛進去!

  于是,從正月過后的這三個多月,集英殿上的種種,硬是沒有傳出去半點風聲。

  不過,這種情況應該不能持續太久。

  因為都堂方面,似乎也察覺到了,集英殿上的異動。

  呂公著、李常、傅堯俞、鄧潤甫、李清臣都表達過,想要來集英殿旁聽的意思。

  這很正常!

  宰執最怕的就是,有人趁他們不注意,就在皇帝面前打他們的小報告。

  就像乾興元年的時候王曾借口要過繼兒子,求對章獻明肅。

  結果,卻趁機在章獻明肅面前,痛陳丁謂的奸邪。

  使得本就不滿丁謂獨攬大權的章獻明肅,準確的找到了丁謂的反對派,一舉拿下了丁謂!

  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的道理,不止趙官家知道,宰執們同樣知道,也都在防著第二個類似王曾一般的二五仔。

  更不要說,宰執那里不知道,一旦集英殿體系成熟,就可能分都堂的權柄?

  只是他們也不敢硬來,于是,就只好本著打不過就加入的戰術,也要擠進集英殿來。

  趙煦,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他也正好有這個需求!

  到了經筵上,趙煦和范純仁等人,簡單的復盤了一下近日的政事。

  通見司的郭忠孝,就已經帶著今日御史臺的劄子,來到了集英殿上。

  趙煦一見,驚訝起來:“今日怎這許多彈章?”

  郭忠孝拜道:“奏知陛下,臣不知!”

  “嗯?”趙煦驚訝一聲。

  “陛下,皆是實封狀!臣不敢窺伺!也不敢詢問!”郭忠孝奏道。

  趙煦當即站起身來,整個集英殿也瞬間鴉雀無聲。

  實封狀啊?!

  他掃了一下郭忠孝手里捧著的那些彈章,瞇起了眼睛。

  實封狀意味著需要保密,也意味著只能由趙煦親自拆封、閱讀,也意味著烏鴉們要彈劾的,恐怕是某位位高權重的大人物!

  “呈上來吧!”趙煦說道。

  “諾!”

  郭忠孝捧著劄子,亦步亦趨的來到御前三步處,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呈在前,馮景上前,從他手中接過了那足足有著十幾本的彈章,然后恭敬的放到趙煦面前。

  趙煦嚴肅的坐直了身體,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劄子,仔細檢查了火漆后,才將之拆開。

  這一看,趙煦就瞇起了眼睛,神色漸漸的冷酷起來。

  看完一本,他繼續拆封下一本,而他的神色,也越發的嚴肅。

  整個集英殿的氣氛,因此陷入冰點。

  所有人都是屏息凝視,低著頭,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喘氣。

  郭忠孝更是規規矩矩的跪在原地,趴在地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連膝蓋都有些麻木了,郭忠孝才聽到了趙煦的聲音:“郭卿且先起來吧!”

  “諾!”

  趙煦捏著手里的彈章,想了一會,就問郭忠孝道:“御史臺的御史們,可有將這些劄子抄送兩宮慈圣?”

  郭忠孝奏道:“以臣所知,并無此事……”

  “諸御史劄子,皆是直送內東門通見司,乞請圣裁!”

  御史臺,是士大夫清流的地盤,同時也是皇權的耳目與口舌。

  這就代表著,在御史臺中的每一個人,甚至哪怕是一只貓,一條狗都必須嚴守立場。

  什么立場?

  忠君!

  所以,御史臺是天然的帝黨基本盤。

  甚至,不夸張的說,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御史臺的烏鴉和內廷的內臣,是一個同生態的物種——他們的權力來源,都是來自君權。

  只有君權強盛,御史臺的烏鴉和內廷的內臣,才能揚武耀威,指斥方遒。

  一旦君權暗弱,烏鴉立刻變成無毛雞,而內臣則干脆會淪為無關輕重的奴婢,任人宰割。

  這一點,東漢末年、晚唐已經用事實雄辯的證明了!

  故此,早在元豐八年的下半年,當趙煦漸漸在群臣面前,展現出自己的手腕的時候,御史臺的烏鴉們,就已經自動自覺的開始站隊趙煦了。

  至于如今?

  他們徹底不裝了!

  明牌的帝黨!

  很多事情,他們都是自動自覺的,只報與趙煦,而無視兩宮的存在。

  “胡鬧!”趙煦冷然的呵斥:“兩宮慈圣垂簾,保佑擁護朕躬,自也當知情!”

  這已經不是趙煦第一次訓斥御史臺的烏鴉們了。

  甚至,他還曾罰過幾個‘屢教不改’的烏鴉俸祿。

  然而……

  烏鴉們每次都是認錯飛快,但下次還敢再犯。

  而趙煦對他們的懲罰,也只是罰俸,了不起再罰銅一斤,以儆效尤!

  甚至于,有人將這些罰俸、罰銅的記錄,當成自己的軍功章、榮譽,認為是忠誠的記錄!

  于是,現在的御史臺,誰要是沒有被趙煦罰過俸祿,那就可能會被其他人認為‘不忠’。

  而趙煦呢?

  每次罰完俸祿,罰完銅,都會迅速遺忘這些事情。

  這一次也是一般,趙煦只是嘴上訓斥兩句,旋即就不再提及,而是看向在場的大臣。

  他的眼睛,在范純仁、呂大防、程頤三人身上掃來掃去,最終停在范純仁身上。

  “范先生……”

  “臣在!”范純仁出列拜道。

  “先生是翰林學士,文華之上選,學識淵博,熟讀史書,知歷代故事……”趙煦緩緩的說道:“朕想向請教先生一個事情……”

  “臣不敢當!”范純仁連忙拜道:“乞陛下考較……”

  趙煦想了想,道:“朕聽說,圣人有親親相隱之制……”

  “是……”

  “何謂親親相隱?”趙煦問道。

  范純仁頓時渾身上下都是雞皮疙瘩!

  他知道的,這種問題,恐怕是送命題!

  可,他是范仲淹的兒子,是范文正的子嗣。

  所以,即使前方就是萬丈深淵,他卻也不得不如實回答。

  “奏知陛下……圣人有教: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直在何處?”趙煦又問。

  “親親、尊尊、長長……此人倫之序,天地之理!”范純仁再拜。

  “親親、尊尊、長長?”趙煦微笑著,撫掌贊道:“善!圣人之教,朕知矣!”

  親親相隱,是封建倫理道德中最重要的一環。

  也是皇權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道理是很簡單的——既然父為子隱,子為父隱。

  那君父呢?

  君父有錯,臣子如何?

  必須為尊者諱!

  所以,哪怕皇帝千錯萬錯,可大臣們還是必須幫著粉飾、妝點、打扮。

  趙煦心里面自然知道,這一套思想,必然不適合未來社會的發展需要。

  可現在,大宋社會不還是停留在小農經濟,封建社會嗎?

  所以啊!

  這套東西現在還丟不得!

  當然了,解釋權,還是要抓在自己手中的!

  不能別人隨便張口,就能化身孔子,就可以對他這個皇帝說教了。

  要是這樣的話,他留學豈不是白留了?

  趙煦忽然問道:“那緣何《春秋》有大義滅親之故事?若是如此,豈非不合圣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之道?”

  范純仁聽到這個問題,深深吸了一口氣,拜道:“奏知陛下,大義滅親,并不礙‘親親相隱’!”

  “圣人之謂: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所對者,乃葉公所言也!”

  “是穰羊之事!”范純仁拜道:“穰羊者,小也!父子人倫子道,大也!”

  “故當親親相隱,以全人倫,以合天理!”

  “若然殺人、劫道、作亂、巫蠱事……”

  “害他人、害鄉黨、乃至于害國家、害天下……則不可隱!”

  “此圣人褒石蠟而貶州吁、石厚之理,使篡逆之臣,遺臭萬年!”

  儒家的邏輯自然是自洽的,并不會互相矛盾。

  就像以德報怨的后一句是‘何以報德’。

  親親相隱的前提是穰羊,是小錯誤,最多屬于經濟問題的那種。

  即使是提倡春秋決獄的漢代,殺傷人、擄掠以及盜匪,都不在親親相隱范疇內。

  趙煦沉吟片刻,看向范純仁,循循善誘著:“先生,若是朕呢?”

  “若朕有親戚,犯有過錯,朕是該隱,還是該大義滅親?”

  范純仁咽了咽口水,然后抬起頭,毅然決然的長身而拜:“陛下,臣聞: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無私!”

  “陛下為天下主,萬民之君,當以天下為親,以四海為家!”

  “先生所言,甚為有理!”趙煦立刻接話,然后嘆息一聲:“奈何……”

  “駙馬……”

  “朕姑父也!朕不忍致法于駙馬!”

  說著,他就當著其他所有在場的人的面,將他案上的那些彈章,全部拿起來,丟盡了殿上的火盆中。

  一邊扔,他還一邊流淚:“壽康主,是太母親女,是朕親姑!”

  “駙馬都尉,朕之姑父也!”

  “雖國法無情,朕卻不能不念親親之道也!”

  “然,圣人之教,大義滅親,先生又進王者無私之事……”

  “朕……朕……朕……實在為難啊!”

  “仔細想想,可能是朕的緣故吧!”

  “朕未能勸導駙馬,也未能表率宗室!”

  “唉……”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然后集體匍匐在地上,紛紛脫下冠帽,頓首再拜,卻是鴉雀無聲。

  哪怕是范純仁、程頤這樣的淳淳君子、忠厚之人。

  此時此刻,目睹著少年官家流淚燒彈章,又想著這少年官家一邊流淚,一邊說著的那些話。

  他們心里面都冒出了一個相同的典故——鄭伯克段于鄢!

  天子,這那里是在寬恕、饒恕那位他嘴里的姑父?

  這是在把對方架在火上烤!

  是在發出明確無誤的沖鋒信號——給朕上!

  御史臺的烏鴉,若知這殿上事,必會舍生忘死,也定會孜孜不倦的逮著駙馬,瘋狂撕咬!

  汝——

  竟敢讓天子將汝錯歸于己身?!

  汝,何德何能啊?

  僅此一點,汝已罪無可赦!

  但是……

  他們心中還是有著疑惑的。

  這集英殿上的事情,是沒有人敢泄露哪怕半個字的!

  因為這是天子諭旨,也是鐵一般的紀律。

  若天子打破,那么,這里以后也不再將有秘密可言!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就見著天子,將所有彈章,全部燒完,然后回過頭,抹了把眼淚,道:“卻是朕失態了!”

  “請諸位先生見諒……”他的眼睛,掃過經筵官。

  也掃向那些瑟瑟發抖的伴讀們。

  然后,臉色一板:“今日殿中事,乃屬絕密!”

  “敢泄一語者,族!”

  此刻,趙煦氣勢洶洶,無比嚴肅。

  這場戲,要演就要演足!

  必須要沉浸式的入戲!

  沒辦法!

  誰叫老劉家,早把類似的戲碼玩爛了?

  以至于后來者,只能是絞盡腦汁的想辦法創新。

  偏,又離不開人家的稿子。

  因為你不這么玩,別人就可能誤會——畢竟老趙家在護親戚方面是出了名的。

  趙煦說完,就對馮景道:“馮景啊,去通知燕援,朕要去慶壽宮,到兩宮慈圣之前請罪!”

  “還要去景靈宮!到列祖列宗之前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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