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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觀空厭有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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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安縣城的光化寺旁,有一處掛著吳氏藥堂的小鋪,店鋪雖小,這南城吳氏靠著經營中藥材,也在崇安縣城與下梅廣設藥鋪,據說還與布商吳氏料理的福州回春堂牽扯不淺。

  此時田青文不依不饒地拉著小石頭,就要去找凈鬳教的大師哥,趙二官放下釣竿也亦步亦趨跟著兩人,卻沒想到昨天夜里那個皂袍青靴、手持令牌的威風人物,平日里卻只是個藥館的坐堂大夫,此時正手捻銀針、皺著眉頭在給人把脈看病。

  他聽得外頭吵吵鬧鬧地來了一幫人,這才緩緩抬起頭來,露出個隆準寬額的厚道模樣,外頭穿著厚棉套服,樣子與市井之間的尋常人迥無差異。

  “田師妹,哎,你這又是鬧什么事情?”

  凈鬳教大師哥邱九章,正有些頭疼地看著她,隨即吩咐學徒帶著病患先去抓藥,然后才推開鋪門讓幾人得以魚貫而入。

  田青文直截了當地說道:“大師哥,我要從旱魃手底下把人救回來!想找你求個辦法!”

  邱九章瞧見了小石頭一眼,又見到昨夜驚慌失措地趙二官,心下里已然有了幾分的明悟,可此時聽到田青文如此說法,只能慨嘆一聲。

  “田師妹,你知道師哥我是干什么的嗎?”

  田青文大喇喇地說道:“郎中呀。”

  “那二師哥、三師哥呢?”

  “好像是屠夫和賬房,怎么了?”

  “知道你還問!”

  邱九章啪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地將手指直戳在自己鼻子上,斬釘截鐵地說道。

  “咱們凈鬳教自從老教主仙逝,里里外外也找不出個懂法術、知陰陽的,教中更沒有個拳腳功夫能勝過你的,你倒說說看,這些人里誰能幫上你的忙?只要你開口,我這就把人差遣給你!”

  大師哥邱九章一番話,也說得田青文也頗為氣餒,隨后這個年歲不小的郎中,更是嘮嘮叨叨地將凈鬳教上下虛實說了個遍,而從田青文煩悶惱火的表情來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嘮叨了。

  邱九章告訴眾人,這凈鬳教乃是前明嘉靖末年才來到崇安縣的,其實就是江西福建一帶的流民教分支,除了張老教主早年走南闖北懂點法術符水,其余隨來之人不過是些流離失所的造紙槽工、種靛棚民,而后面招入教中的各色人員,也盡都是些崇安縣城里的小戶小民。

  這凈鬳教名字古怪,修行也只以吃齋念經為業,全因老教主說早年有個長工被主家欺負,天天靠青菜粗糧充饑飽腹,每日又當牛做馬不得安歇,但機緣巧合,偏偏是這三年不沾葷腥、清心寡欲的苦日子,竟讓長工宿業得償、功德圓滿,竟往西方極樂世界成佛作祖去了。

  這件事,乃老教主當年親眼所見,他終日掛在嘴邊,說正所謂「白飯吃三年,提起香爐上西天」,上等修行人參禪拜佛,咱們凡夫俗子持齋念經,清心寡欲,那便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積福事情。

  因此來到崇安縣城開教收徒之后,老教主也是沒立下什么規矩,只說凡是入教之人不論遠近親疏、男女老少,皆以「兄弟姐妹」相稱,遇事相互幫襯、濟貧行善。可自從幾年前老教主仙逝,凈鬳教就沒了拿主意的人,勉強只能由三個得到鄉民支持的師哥操持。

  其中大師哥邱九章為「掌令」,負責每月組織信徒齋日誦經、燭會渡人;二師哥陳貴恒為「掌旗」,平日里屠豬販肉童叟無欺,故而負責給凈鬳教中眾人決冤斷訟、主持公道;三師哥朱敏修為「掌印」,因有心算之能,每旬負責調度教中大小花費、財物,并且分門別類地登記造冊。

  “田師妹,師哥我也是見你功夫了得,才破例將你納入教中的,如今外邊尚且因為旱魃人心惶惶,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邱九章苦口婆心地把凈鬳教的那點家底說了一遍,隨即他把桌案上的藥缽、紙箋推開,兩手一攤地表示無能為力,乃至還試圖勸解田青文。

  “再者說了,昨晚那位少俠的功夫,高低如何你該心里有數——昨夜連他都不免遭了魔難,師妹你去了能做什么?”

  但田青文也不是容易放棄之人,她見對方不開口,索性留在原地不停攪吵,表示他這個大師哥要是今天不拿個主意,她就帶著幾人吃住在這里了。

  邱九章看了小石頭一眼,心想這點大的孩子能吃多少東西,只是對田青文的胡攪蠻纏大為頭疼,料定今天是沒辦法善了,只好耐著性子對幾人解釋道。

  “哎,你在這兒吵也沒用。我且問你,這旱魃怎么來的你們知道么?”

  三人齊齊搖了搖頭。

  “按這《說文》的說法:魃,旱鬼也。而《神異經》中記載,旱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這世間風雷相生、水火相激,理之所然也,旱魃乃是天生火極之象,自然能鬧得赤地千里。”

  邱九章捻著胡子文縐縐地說道,他作為郎中自然識文斷字,而老教主仙逝時留下的那些奇聞典籍又由他在保管,便對這些神異掌故更為熟稔。

  “話說唐末之時,咱們這崇安縣還叫崇安場,便已經有了一處鴻蒙初辟留下的天生火穴,其中又不知何時落進了一具尸骸,日久年深骨殖不化,最終修煉成了精怪,化作旱魃四處作怪。”

  “幸好當時,咱們這兒有一位辟支古佛轉世投胎,他點破火穴驅走旱魃,這才拯救了一城一地的百姓。你們知道這位辟支古佛叫什么嗎?他法號「藻光」,曾于寒天雪里中扣冰而浴,因此我們這兒又稱「扣冰老佛」。”

  邱九章話鋒一轉,忽然又扯到了些題外話上面去。

  “所以你們看,老佛既是「藻光」,又名「扣冰」,自然能以水克火,此萬物一體之理也,凡夫之人不求甚解,卻不知其中必有理焉,但人不能知耳。”

  田青文聽得一知半解,怕對方跑題連忙問道:“大師哥,既然水能克火,那我們何不將旱魃引到水中淹死?”

  小石頭此時大夢初醒,似乎想起了當初鐵鍋燉自己的經歷,突然說道:“不對。水遇上火,也可能煮成開水。”

  邱九章也大為嫌厭道:“你這據理談天,自謂窮造化陰陽之本的模樣,倒是有點宋儒的毛病,還沒一個小孩子聰明!且不說這旱魃要去何處尋找,光說溝瀆道途之「凡水」,如何比得上辟支佛化身之「凈水」,貿冒然上去,不啻于杯水車薪。”

  田青文被輪番針對,頗為不服氣地說道:“那……咱們就再去找「扣冰老佛」施以援手!只要廟里多多燒香,我就不信他出家人慈悲為懷,還能見死不救?”

  “哎,如你所言之法,前宋康定元年的崇安縣令趙抃也想過。”

  邱九章身子靠在桌子上,惋惜萬分地說道,“那「扣冰老佛」駐世僧臘八十有四,法身舍利塔又鎮壓旱魃百年,然而到趙縣令上任,旱魃已經是蠢蠢欲動。他到崇安縣時,依照縣志記載是「荒度未遍,安養未周,雖附郭平曠之土,鑒阜而渠之地,民皆苦旱難而棄之」……”

  邱九章告訴眾人,一開始的趙抃縣令只以為崇安縣偏處山區,土高水下滋灌不逮故而久旱,著手便要開挖一條運河用于灌溉,然而在民夫征調后不久,城外便屢生靈異之事,深夜的旱田時常竄出火災,更有非人遍體火焰飛騰,一路燒竭民房、連陌遍野,最后甚至燒到了崇安城下。

  宋儒自詡窮究天理,但每于理不可解者,皆臆斷以為無事,卻不知這世間無所不有,才是真正的「理」,在這么線索及鄉民傳聞啟發下,讓他終于猜到其中必有旱魃作祟。

  這時候的趙抃,自然也找到了城外瑞巖禪寺之中,可此時「扣冰老佛」所留的佛殿殘缺破敗,寺中僧侶對此不甚了了,足可見辟支佛乃是獨覺獨悟,于世間如麟角獨兀,真身早已飄然而去,所留道統已然式微,難怪旱魃會暗中滋長。

  “「扣冰老佛」圓寂之前,曾為后人點出了鴻蒙火穴之所在,那里亦是旱魃命脈,并且留下「以水克火」的圖譜制之,只要以運河緩緩泄去火精,自然能破了旱魃之災。”

  “趙抃知府欣喜不已,卻不知寺中僧徒那這些年明占山地、暗蓄佃客,還吞養僧兵若干,他們為了奪占城外良田、保全自家僧產,便偷偷將河譜涂抹篡改,把原本環城河道改為穿城而過,致使此計雖然解得一時,卻無法真正化解災殃。”

  隨著邱九章說完,眾人的目光皆飄向那條穿城而過的悄靜運河,從未想到這條貌不驚人的小河,背后會有如此復雜的故事。

  “啊?那些和尚竟然如此狡猾猖狂?”

  田青文難以置信地說道。

  邱九章冷冷一笑:“這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們多年來與官府勾結,小至命僧徒以司譙樓之更鼓,大到……”

  邱九章咳嗽了一聲,對他們壓低聲音說道。

  “你們可以自己去瑞巖寺,看他們是不是養著一批護寺武僧,每日里只看護著名下的茶田——”

  而說到這里,邱九章又捻起一搓藥粉,細細地撮成一束放入藥缽之中搗了起來。

  “八年前,那群和尚蠱惑了縣令殷應寅,招來黃山僧以松籮法制建茶,想讓縣令將城外稻田盡數改為茶田,若不是張老教主以自焚為要挾拼死相抗,光憑那些茶葉能當飯吃嗎?咱們前幾年的兵燹災荒得餓死多少人?”

  聽的邱九章越說越遠,田青文晃了晃腦袋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連忙打斷道。

  “不對不對,大師哥,我是來問你去哪兒找旱魃的,怎么扯到和尚身上了?”

  邱九章啞然失笑:“哈哈,師哥我確實啰嗦了些,可我也不想你們幾個孩子拜拜喪命。”

  隨即他又思慮了良久,終于好似下定決心一般地放下藥缽道。

  “萬物皆循理而生,旱魃雖然天生神異,能制雨水,但畢竟還是陰鬼之類。大氣斡運于地中,水土同為陰氣所化,旱魃畏水,故而白日必定潛藏在地下。”

  “我見瑞巖寺之寺前有田,田中有墩,墩上有巨木十余株,頗似一處鬼魋,或許在那邊能有所線索吧?”

  田青文頓時如獲至寶,揪著小石頭連招呼都沒打,便往藥鋪外面跑去,趙二官也緊隨其后,只剩下大師哥邱九章還在原地搖頭晃腦,全然沒發現三人已經跑了出去。

  “嗯……依我看吶,張老教主起的這個凈鬳教的名字,當真是不知所謂。”

  “自古以天為尊,以理為源,天下萬物皆循理而生,應該改叫天理教才是……”(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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