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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梁間覓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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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林間的夜深露重,道路曲折崎嶇,不便于出行搜尋,只能等到天亮,然而這一夜湛盧山烏鴉亂啼,野狐怪叫,滿山凈是稀奇古怪的動靜,特別破舊窗欞中寒風瑟瑟,愣是吹了一整夜都未曾停歇,眾人自然是睡不到什么囫圇覺。

  為此,負責領航選址的江聞默默承擔了罵名,獨自被趕出了馬車,跑到名為「湛盧禪院」的廢廟中,老老實實地呆了一宿,挨到次日天蒙蒙亮,連忙從空蕩荒廢的偏殿之中爬起,準備開始第一天的搜尋。

  江聞走出偏殿,只覺得天亮之后的湛盧山,與昨夜群魔亂舞的地方截然不同,抬眼只見山上清泉潺潺,夾寺樹木蒼郁,古道幽深,群峰林立,果然是風景極為秀麗之處。

  湛盧禪寺那扇聊勝于無的木門,哐鐺一聲被人驟然推出,砸在了磚基之上。

  開門的袁紫衣一副神清氣爽模樣,想看看昨晚江聞被蛇蟲鼠蟻折磨成了什么樣,卻沒想到江聞正悶聲不響地,圍繞著廢舊禪寺一處院角走個不停。

  江聞死盯著的墻角,已經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原先可能是寺院一處馬棚,現在早已露天暴曬著,只剩角落拋著一口用完整沙石鑿成的長方形石缸,外表不堪風雨經年累月的剝蝕,缸內布滿了青苔和污垢,若不是專注地去觀察,估計只會被當成一塊廢石料。

  “喲,這么早就起來了呀。”

  袁紫衣不懷好意地湊到江聞邊上,張口打趣道,“江掌門這么看著石缸,難不成今晚想睡在這里頭?”

  江聞漫不經心地說道:“沒,舊世紀福音戰士才住這兒,據說他手里還會發射釘子。”

  隨后他指著石缸之上淺刻著的一層痕跡,篤定萬分地說道,“你看這「湛盧山」三字,你再看「唐中宗神龍三年」這幾字,這座古寺果然乃是山上最古老的建筑,很值得研究一番。”

  袁紫衣不以為然地道:“就一口破缸和幾個丑字,這個破廟值得看這么久嗎?”

  “這你就說錯了,紫衣姑娘。”

  江聞篤定萬分地說道,“要了解此山源頭,就必須從這些古跡中尋找線索,畢竟文字記載再詳細也能被篡改,而這些當初不經意留下的事物,卻最能保存原始信息。”

  隨后他舉例道,“你看先前山麓遇見的「湛盧書院」,雖然層樓疊榭蔚為壯觀,可究其源頭,不過是宋代朱熹的吟室,如何比得上唐代建成的這座破廟!”

  作為江湖人士,怎能看不起破廟?神秘信物、犀利武器、致命情報、絕世武功,多少英雄豪杰發跡,都是從一間破廟開始的——

  江聞那一瞬間化身破廟代言人,如果袁紫衣還不相信,他就準備把破廟編年史講一遍。

  “哦。”

  袁紫衣以一個字終結了話題。

  江聞有些尷尬地摸摸下巴,滿腔豪情還無法熄滅,他想要追尋歐冶子的蹤跡,可春秋戰國已經太過飄渺,只能退而求其次,準備尋找雷華所留下的線索,如果還不行,那他可能也得跟元樓道人一樣,一頭扎進莽莽森林之中,去搜尋那不知身在何處的陟岵斷碑了。

  所謂的「陟岵斷碑」,陟意為登上,岵意為有草木的高山,與之有關還有《詩經·魏風》當中一首,但追溯其本意,也該是藏在草木茂密山中的一塊斷碑,這跟大海撈針殊無差異。

  反觀此湛盧禪寺,位于千米高的湛盧山之巔,又早在唐代便被人興建,已經是最靠近兩晉時期的產物,能留下更多線索也是合情合理的。

  “……紫衣姑娘,你既然來了就幫我找找,寺中有沒有類似石缸這種模樣的石頭,不管是壘墻還是墊地都無所謂,找出來指給我就是了。”

  袁紫衣見江聞如此認真,也就暫且按耐下了牢騷,幫著一起在廢墟般的禪寺之中搜尋,很快就在大殿一側的墻縫里,發現了一塊石紋圓潤、刻痕清晰的殘片。

  “你快來看,這里有字!”

  江聞聽訊立刻趕來,從墻縫里把這塊建寺殘碑撬了出來,以手掌略略擦拭,就開始細讀上面的文字。

  「元符□□年……重□碑記」

  「自山陰南至□□多有劍爐□鼎……仙人芝草」

  「□□靈異之跡甚多」

  這上面字跡漫漶模糊,多有缺漏,并且無關緊要的較多,卻仍能看出所寫的是宋元符年間,縣令為紀念縣人周才于山上祈雨,才在舊址上重建而成。

  “你干得好啊,紫衣姑娘。元符年間,那就是宋哲宗的年號,相較初建已經過去了三百年,頹圮荒廢倒也正常。不過你看這里的字跡……”

  江聞細細打量著殘碑的文字,又從墻縫里搜刮出了一堆碎石,零零星星地又拼出了一段文字。

  「唐天祐□□……重修凈空□禪師陳□建……湛□禪□」

  “怪了,宋人重建的地方好像不是神龍年間的那棟建筑?從神龍年間到天祐年間,分明已經過去將近二百年了。”

  江聞心中突然察覺不妙,這中間層累不斷地又冒出了兩個階段,難說這些人在山上建寺的時候,會不會就已經發現雷華殘留的線索,乃至順手將這些痕跡給抹除了?

  仿佛為了驗證江聞的猜測,他們兩人在禪寺內墻的左側發現了一偏殿,牌匾上寫著是襲古殿,卻于隱秘處又發現了一些更加古舊的石質構件,上面陰刻著「歐冶祠」三字,引來江聞的一陣長吁短嘆。

  “不出所料,唐人在此修建的分明就應該是歐冶子的祠堂,當地人估計覺得歐冶子鑄劍殺戮過多,就引來用慈顏善面的金身大佛,中和殺氣極濃的歐冶塑像,最后隨著世事變遷,反而鳩占鵲巢了。”

  說到這里,江聞意興闌珊地往外面走去,袁紫衣緊走上前兩步,似乎想要發問,卻被江聞率先開口打斷了。

  “這邊不須再看了,稍后我們到山里去找找線索吧……”

  文明痕跡泯滅的速度,已經快到江聞的難以想象,比如山腳下的后起之秀湛盧書院,由于在宋明兩代培養諸多學者名宦,乃至于元代都曾得到朝廷賜額,導致湛盧山屬于「文」的一面已經迅速壓過了代表「武」的一面,山上仿佛除了湛盧二字,便已經全都脫胎換骨,與歐冶子鑄劍再無瓜葛了。

  但江聞還是不死心,因為按照首羅王的描述,這里至少在宋末時期還有一處劍莊,并有一名用劍的絕世高手出沒,絕不應該就此杳無音訊才是。

  江聞與袁紫衣走出湛盧禪寺,很快就找到了行蹤詭秘的紅蓮圣母,詢問起了她們今天搜尋的情況。

  明尊教托于白蓮外衣,早先也搜羅過不少稀奇古怪的事物,前夜又在延平津上親睹了「龍光射斗」,自然對于江聞感興趣的東西同樣大為好奇,故而一大早就自行潛入山中搜察。

  如今看到江聞悻悻走來,紅蓮圣母率先開口問道:“江掌門,你這里可有收獲?”

  “收獲不多,幸而還有點。”

  江聞皺著眉頭說道,“與我之前所料不差,這里最初是唐神龍年間的歐冶祠,分明就是唐人發現了歐冶子于此地鑄劍的線索,故意修建下來的。”

  按照江聞的猜測,魏晉之人雖然不清楚松溪縣有歐冶子的鑄劍地,但唐人必定是有人清楚的,甚至極有可能包括修《晉書》的房玄齡等人在內,全都是揮犀之事的知情者,才會奉旨編纂出這么一部光怪陸離、語焉不詳的史書。

  紅蓮圣母恍然點頭,同樣開口說道:“果然如此。我們今早進到了山中,只覺得此處山勢雄偉、樹木蔥蘢,四處流泉不息,終年云蒸霞蔚,確實是一處人間寶地。”

  隨后她從袖中掏出一些事物,手掌攤平呈在江聞的眼前。

  “你看,我們在湛盧山的東麓、南麓和西麓,發現了一些緊貼山巖的石屋石洞,外面還有一圈夯土痕跡,形似鑄劍古爐的遺址,扒開地下甚至有炭屑焦石,我們便取回了這些炭烙遺存。”

  江聞拾起她掌上黑中帶赤的結塊土屑,用指尖輕輕碾碎,發覺確實有幾分炭屑的模樣——

  古人所用的炭大多為木植專門燒制而成,呈條狀或塊狀,鑄劍冶煉自然也離不開這些東西,往往會就地取材在附近修建圓形直壁窯室,作為燒制木炭的窯室,故而有所發現也很正常。

  “……不對。此灰偏黑,木紋清晰,顯然是木竹之屬燒成,如果此處果真是為越王造兵器的歐冶子鑄劍地,這種炭顯然不夠資格……”

  南方盛產竹子,冶鐵之人常“燒巨竹”使之成炭,代替木炭和煤炭充填冶鑄熔爐,北宋名相李昉的《太平御覽》,還有陸游的《老學庵筆記》,都有記載民間在用竹炭“煉好鐵”。

  可問題就是,像這樣的炭顏色和質地不對。

  倒不是江聞不相信有先秦黑科技,只是秦漢之前唯有白炭,才是那個時代唯一能融化鋼鐵的燃料。白炭隨著外部被氧化,生成的白色灰附在木炭上而得名,質地也更為堅硬,絕不可能是這種黑不溜秋、松松散散的模樣。

  “妾身也有些起疑,畢竟若那里是歐冶子鑄劍之地,爐中仍存有木炭本就古怪,而只存著這點炭跡又太過離奇了。”

  但是說到這里,紅蓮圣母忽然警惕地看了袁紫衣一眼,似乎在斟酌著這些話能否對她提起,直到見江聞微微點頭,她才壓低聲音地說道。

  “說來也奇怪,我們打開煉炭窯室之前,就在地上找到了些殘碎的帶孔玉珠,還有些燒熔的銅墜。”

  “待到我們開啟窯口,卻發現煙火熏黑的窯壁之上,留有無數指甲刻劃的痕跡,似乎有人悶在其中被炭火活活煉死……”

  “帶孔玉珠和銅衣墜?這似乎是佛珠和袈裟的殘留……”

  江聞猛然察覺到了什么關鍵字,冷聲說道。

  “圣母莫非懷疑「湛盧禪寺」中的僧人并非跑散,而是被人活活煉死的?”

  紅蓮圣母萬分忌憚地點頭道。

  “正是如此。想來寺僧的尸體已經被人拖走找不到痕跡,卻不知道這些手段酷毒的歹人,如今是不是還躲在密林里,準備朝人下手,故而我們又轉頭去搜尋山賊土匪的下落……”

  紅蓮圣母繼續說著,但神情中竟然流露出一絲慌張與驚懼。

  “我們驗查著賊匪蹤跡,終于在巖窠巢穴的一處暗寨之中,發現許多滿是膿血瘡疤的殘尸,洞中諸多財物也與寺院相關,顯然就是那伙賊人。”

  “此處洞內氣味污濁難聞,而這些尸首都已經壞爛不堪,卻不知為何,并未橫七豎八地仆倒在地,反而都端坐在木椅藤桌旁,保持著言笑嬉鬧的舉止,仿佛他們在死了之后猶不自知,還藏洞里生活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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