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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玄螭蟲象并出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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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經中曾言,當菩薩入胎諸佛出世,覺者涅槃或入禪定時,又或圣者舍身為眾生擔業時、講經說法時,都會感得天花亂墜,以表殊勝。

  譬如南北朝梁武帝時代,法云寺的云光法師大開法筵宣說《法華經》,寺內就有諸天如雨般撒落下各色香花,藉由花的芬芳、花的美麗、花的飄然,來贊嘆佛法的圓融無礙、道行高妙。

  而作為藏地首屈一指的英杰人物,當妙寶法王盤坐念經的時候,雞足山陰同樣出現有異相。

  只不過他這里沒有翩落而下的璀璨花雨,只有山崩地裂般的恐怖咆哮,隨著經頌響起,猛然在整個雞足山陰引起一場短暫而持續的地震。喧囂之勢仿佛地底深處有顢頇巨人醒來,正在鼓噪喧鬧著搖晃山石、拔動古樹,于大地深處掀起一陣又一陣的駭浪,攪亂這片亙古荒原的氣機。

  對江聞來說,他即便駐足在濤山上、怒海間,也本不會有絲毫困難阻滯。但卻不知為何,他開始在這場地震中左搖右晃、難以穩居。

  很快他就發現,真正發生震撼的不只是山谷土地,還有人心般若,山谷中幾人此刻不論遠近,都被一種奇異莫名的情感所襲中,仿佛藏尸洞中那尊南詔世隆王巨鐘悍然現世,正在他們的耳邊轟隆作響,而本該讓人頭痛欲絕的龐雜響動,如今卻散發著一種耳目清明之感,恍若全身在脫離生海種種苦痛前,準備迎接解脫新生時的最后掙扎。

  江聞瞠目于一旁,體察到這五感所覺有些異常,所謂的地動山搖、銅鐘大作,都應該只是非想、非非想之外的一種客觀知覺,但妙寶法王能不知不覺地做到這一步,足以讓人驚駭于道行的高深,難以猜測他已經將那若六法推衍到了何種層次。

  這種震撼之強烈,對于雞足山中盤踞橫行的鬼物來說,便是一道難以抗拒的通天偉力,覆壓在他們身上宛如泰山臨頂。只見猙獰殘怖的干麂子們紛紛以五體投地的姿態被鎮壓在地,甚至四周參天觸穹的古樹冠頂,都因莫名的鎮壓而逐漸低矮、倏然刪縮,仿佛也被身姿渺茫的妙寶法王給壓退了下去。

  層層疊疊的密林之中,忽然響起一道兇狠凄厲的嚎叫,那聲音比孤狼殘暴、比老虎狡猾、比鷹隼沉郁,在滿是獸性的聲響中,卻呈現出了只有人類才具備的破碎言語。

  隨后的山林隱約中,凸顯出一道健碩殘忍的身姿正四處沖撞,引起了密林中陣陣騷亂,響動痛苦不堪,卻始終不肯屈服。

  身處在雞足山陰這個“合胞體黏菌”的范圍,尋常人本該無法自拔或理解,也只有無數“細胞核”淤存的聚合之力,才能于一夕之間讓風云變色、鬼物橫行,可偏偏妙寶法王在一朝頓悟后,竟然就喧賓奪主地,展現出了搖撼一方世界的能力。

  只見他盤坐在地上閉眼誦經,口中每一句古老且陌生的箴言中,似乎都蘊含著不破種子孕育的莫大力量,要為世人展現出比金剛石還要堅固不摧的絕頂神威。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如果要形容眼前的這一幕,只能說此方天地此時唯一的主角,只剩下了妙寶法王一人!

  但他這樣做,似乎也不是沒有代價,只見妙寶法王緊閉著雙眼,用勁努力的模樣讓整張臉都出現了猙獰變形,乃至于兩眼漸漸鼓突出來,臉頰慢慢凹陷下去,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

  但從他那拼盡全力仍然無法徹底關鎖的眼皮縫隙里,江聞卻看見了一絲絲泄露而出的鋒利白毫光相,仿佛毛發般縷縷分明自然垂于身前,又如左右搖擺的火苗,散發著靈動神秘之態。

  同樣的神光江聞并不陌生,因為不久之前他,還在駱霜兒身側繚繞于虛空之中的、不知能否稱之為“眼睛”的器官里目睹過。此時同樣的火光,卻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于妙寶法王雙眼中,似乎他不需要經過任何渠道、橋梁,也無須絲毫溝通、假借,就能真實不虛地所用。

  江聞不禁想到,如果說神光是化身“神明”的象征,那么是否意味著妙寶法王也已經踏破了那一道門檻,超邁到一個玄之又玄的奧妙極境?而這份極致頓悟的顯化,是否也是因冥冥的某種注定,率先出現在他本就具備天眼神通的雙目中?

  這場從人到神、從僧到佛的蛻變似乎還在進行,遍場離奇鬼怪中無不或拜服或遁走,唯獨一襲白衣的駱霜兒悄然神隱,正以雙眼茫漠的奇異模樣愣在原地,不驅不避,神態如常,如果不仔細觀察,似乎會把她當成滿地的尋常草木而忽略過去。

  駱霜兒身上依舊帶著超乎塵世的氣質,云中那一段蒼白枯悴的薄霧,仿佛是雞足山中纏擾困鎖數百年的悲慘絕望,此時作為陰云穿著在了她的周身,再化作一件讓人看不真切、似有若無的及地長袍,衣袂翩翩泠然若仙。

  如果此時的她,已經化身為這方雞足山陰,那自然沒有動搖的理由。

  因為這里寒風時時拂過的歲月太過深長,隱隱陣陣鬼哭的時日也太過久遠,雞足山陰在千百年前沒有感受過憐憫與救贖,千百年后也不屑于膜拜頂禮,她早已習慣于冷眼旁觀著僧侶們,見證那份從狂熱崇拜到絕望造物的不破進程,堅信著這一切在過往沒有裨益,今后也不會有絲毫臂助。

  這樣的冰冷感如芒刺在背,仿佛悄然間目睹著從生到死的演變,物傷其類的情緒也越發濃重,而在這場沒有人哀哭的葬禮上,依舊只有死者本人是感覺不到任何悲意的。

  江聞知道若再不想辦法,如今存在于他們眼前的“駱霜兒”,將不會再感到任何疑惑迷茫了,涉及雞足山陰黑暗地帶的駱霜兒,很快就會徹底變成與山石古木無異的存在。

  下一刻的“駱霜兒”,或者說投射于這具軀體的某種意志,忽然徘徊閃爍了片刻,似乎察覺到了妙寶法王的不同往常,不禁減緩了蛻變的進程。祂疑惑于妙寶法王這具孱弱軀體為何沒有溺斃于時光長河之中,反而隱隱出現了脫胎換骨的模樣。

  所有人都在等著妙寶法王出手,而他也確實出手了。

  只見一抹神光仍在離合,妙寶法王以搖晃不穩的姿勢想從地上爬起,古怪萬分的外貌因為痛苦而猙獰。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拍地而起,地面又是一陣劇烈的地震,雙手卻顫動不穩,就像是病床上行將就木的老人,以干枯雙手想要抓住最后一縷回光返照的生機。

  相對應的,只見駱霜兒眼中的光芒已經隱然熄滅,唯剩下一絲毫無感情的奇異目光閃現,祂對妙寶法王出乎預料的行為,產生了一絲興趣,導致被封鎖在某個遙遠處所的靈魂也漸漸松動。

  妙寶法王站起來了。

  他似乎仍未能控制住身體里的力量,搖晃不穩的不但是他的身形,還有他四周的線條與形狀,仿佛都在一股極強引力作用下,出現了不可控制的扭曲變形。

  妙寶法王向前走去。

  他的手足以不均等的狀態擺動著,赤裸上身宛如金剛護法,每一步卻都能歪歪扭扭地縮地成寸走出同樣距離,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就來到了駱霜兒面前,抬起手掌劃出一個玄妙軌跡。

  這個動作從武學角度看太過綿軟,也太過多余,周身明明有無數克敵制勝的要害穴位,妙寶法王的手掌卻非要迎著對手防守最為便捷、最為警惕的頭面要害,直朝著百會穴而去。

  可江聞還是對妙寶法王極具信心,畢竟像這樣能夠造成天搖地動異象的人物,按理說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做如此臃雜動作,出如此無用之功,偏巧雙目無神的駱霜兒竟然也呆立在地,對一切熟視無睹。

  此時的場面極為詭怪,對峙雙方明明都有鬼神莫測的手段,此時卻滑稽的有些嚇人——駱霜兒呆若木雞,妙寶法王同手同腳,分毫也看不出本該有的神性模樣,只讓人覺得怪異到出奇、怪異到扭曲、怪異到令人害怕,仿佛他們背后,都正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操縱著,做出種種身不由己的舉動,驚駭住了其他人想靠近的舉動。

  按理說如果沒有變故,那么妙寶法王很快就能觸及駱霜兒的百會穴,但變故也出現的理所當然。

  江聞看著妙寶法王的手掌還未觸及駱霜兒衣物,歪七扭八的身形就被一種詭異的力量凍結,駱霜兒用瘆人微笑虛看眼前,纖纖素手明明慢到清晰可辨,出招卻又顯得快如閃電,僅憑一個巴掌,就將雙眼緊閉的妙寶法王給扇得飛騰起來,翻滾了幾圈才栽倒在地。

  無敵的妙寶法王倒下了!

  “……就這?”

  江聞難以從眼前的變故中回過神來,不能接受想像中本該龍蛇起陸的絕世之戰,居然靠著一個大逼斗就終結了,還是以駱霜兒一方的完勝結束,這種結局方法多少有點歐亨利的神髓。

  “開啟伏藏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

  安仁上人與品照,不知何時已經離開藏身的千佛窟,跨越過無數拜服于地的恐怖干麂子,來到了江聞的身后發出嘆息——江聞沒有疑惑于這兩人的選擇,畢竟發生地震時呆在山洞里可不是什么明智之舉,只是語塞地說道。

  “安仁大師,你還是別吹了,這都丟人丟到家了……”

  可安仁上人蒼老面龐絲毫沒有赧顏動容,依舊堅定萬分地說道,“阿彌陀佛,黑帽法王這分明是想渡化女施主——此乃伏藏之不可言說之威力啊。”

  隨后一意孤行地抓起江聞的手,示意由兩人一同去扶起妙寶法王。

  江聞本來便想要上前攙扶起妙寶法王,因此也就沒有掙脫,但當他手掌剛剛觸碰到妙寶法王裸露在外的肩膀時,眼睛里看見的出來的,不是見慣的瀑流數據,而看見了杳冥天外全無人貌、不通情理的恐怖神祇,正面無表情地操控著棋盤上的棋子對弈!

  在這種視角下,他發現妙寶法王與駱霜兒的怪異舉動,只是因為他們被一種直接而具體的“力量”接管,隨后視人命為草芥地對峙。而其余他們這些忙忙碌碌沉浮于濁世的人,并非就能自由逍遙不受控制,無非只在自以為我行我素地庸碌著,隨后被碰撞擾動的一根根絲線所控制,被亞馬遜的蝴蝶翅膀所影響,在因果無限循環中,無知又無覺地攪入一場又一場悲劇之中……

  江聞很快就又驚出一身冷汗,因為他還來不及撤手,眼中就開始出現幻覺,等到回過神來,他發現察覺四周一切事物都纏繞著絲線,就連自己身上也纏滿了密密麻麻的細碎絲線。

  真耶?幻耶?究竟什么是幻覺呢?是否擺脫幻覺就是看見真實?

  安仁上人以大修行按住江聞的手掌,用顫抖的聲音告訴他,這可能才是世界的本來面貌。凡人肉眼只是展示異熟果的路徑,最多只能看到異熟范圍內的東西,而早在成為人身的時候,我們的眼根就和十二緣起的異熟連接了起來的,所以眼睛傳達的信號,也只是這些淺薄的東西。

  真正無漏的天眼通是通過修行靜慮,達到了正行的禪定境界的眼識,乃是得到了色界天眼根,方能照久無礙,燭破真實不虛。

  江聞忽然領悟到,這可能就是妙寶法王天眼神通所看到的景象,此時因接觸而通感到了他的身上。眼前這些堅韌纖細的絲線,從八方四極纏繞交織蜿蜒而來、如千萬億條蛛絲亂纏在一起的,正是人世間無處可避又無法抗拒的纏身宿業!

  品照身上的宿業絲線不多,卻偏偏有一條極為明顯地纏住脖頸,還帶著殷紅如血的恐怖色澤,隨著不斷跳動彈躍,仿佛蛛網的主人已經循著獵物的掙扎往這類趕來;而安仁上人身上也有幾條捆扎牢固的絲線,只是因為站在他背后而覺察不清,遙遙都牽向了悉檀寺的方位。

  隨后江聞又看向了自己,本以為自己這個不屬于此方世界的意外來客,身上牽引的宿業絲線會格外寥落稀少。

  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早已被無數密密麻麻的絲線纏繞成了一個巨繭。這些宿業絲線曲折蜿蜒,全似是蟲書鳥篆般難以辨認,又像古墓枯骨一樣猙獰可怖。這些絲線的源頭渺渺茫茫不知所終,全都帶著青史古卷都記載不清的塵惡之氣,好似某卷古老書簡中積滿了沉寂死去的蠹蟲,但只要有人膽敢翻開習看,這些腐舊存在就會經風而動、如蛇攀起,化為將恐懼散播回人間的巨蟒!

  越是曲折離奇越需要冷靜,江聞知道宿業絲線還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全按佛經所說,天眼通所能看到的遠不止這么簡單。

  修行之深、鉆研之至,本就要承受凡夫俗子所不能想見的后果,只是江聞沒想到佛理的背后,竟然會隱藏著如此顛覆離奇、恐怖絕倫的殘酷真相。

  梁武帝時,佛門大德志公禪師經過一正在辦喜事的人家,滿門賓客本以為他會開口祝賀,但禪師一踏進門口,便用佛偈嘆道:“古古怪,怪怪古。六道輪回苦,孫子娶祖母。豬羊炕上坐,六親鍋里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眾人來賀喜,我看真是苦!”,隨后在人迷惑不解中飄然而去。

  修證了宿命通的志公禪師所看到,新郎是孫子,新娘是他的祖母,因為祖母非常喜歡孫子,死的時候就是不舍得這個孫子,因緣所牽、宿業牽引,又投胎到陽世做個女孩,嫁給了他。只是她自己改頭換面,無人知道。

  而炕上全都是被吃的豬牛羊,轉變為人,互為親戚,鍋里所煮的肉類,原來是六親眷屬死后轉世的動物。志公禪師看見了一個小女孩正啃著豬蹄,她不知道那是她母親轉世成豬,今世被人屠宰做了美食。院子里有個青年正早敲鼓,這個驢皮鼓,就是他的父親輪回為驢,被人宰殺后剝皮做鼓。

  在這樣的佛門視角里,一切尋常事物都是扭曲變形的產物,在顛倒的娑婆世界,凡人以苦為樂,以壞為好,煩惱熾盛,若不懂得出離,反而會覺得甘之如飴,唯有超脫一切的覺者,會被平日里司空見慣的事物,身后悄然展現的無窮無盡的恐怖一面所驚駭——江聞難以想見妙寶法王需要何等的修為造詣,才能在天眼通的影響下依舊溫潤如玉。

  在這樣的視角下,饒是江聞也只能以大毅力勉強穩住身形,在一陣眩暈中再次緩緩睜眼,難怪妙寶法王開啟天眼通時的樣貌極為痛苦。

  再次睜眼,他發現此時沒有纏繞的只剩下眼前兩人,一僧一女拋去詭異扭曲的外表氣息,悄然散發著某種玄高氣息,一方飄渺倨傲端居高天,一方安忍不動有如大地,對峙似乎也隱隱到了終點。在這種恐怖模樣下,江聞對于妙寶法王展現出的神通充滿了信心,很期待究竟會碰撞出何等場面。

  無聲的角斗已然在江聞一行看不見的維度,重新開始了。

  再次翻身而起的妙寶法王,身姿動作已經徹底沒有異常,一舉一動都像是閑庭信步的山林雅士,雙眼只是一睜一閉,就徹底熄滅了白毫光相,清亮有神地望向駱霜兒。

  而駱霜兒的動作卻更加僵硬,像木偶在扮演翩然起舞的天庭仙女,曼妙動人的外相中總有一股怪異的感覺,神華內斂到極致便是塌陷,坍塌到極致就是徹底黑暗,黑暗之中才是一切存在的緣由。

  而那只存于虛空之中的“眼睛”不在散發恐怖神光,開始用一種緘默而沉寂的方式擦去生命痕跡,一點一點消除了駱霜兒身上的脈搏、心跳乃至狂風中發絲的飄動,似乎要將她打造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死物”。

  高天神明正要再次展現浩瀚之力,但妙寶法王古井無波的瞳孔之中,已經悄然呈現出一尊呈猙獰威猛相的龐大神祇,黑衣遮天蔽日,夾帶著虛空之中震耳欲聾的鼙鼓之音卷地而來。

  這尊黑衣神祇只如常人般一面二臂,身形矮壯魁梧,身上呈現死去已久之人才具有的青黑皮相,三目血紅圓睜,四獠牙外露,望之令人生畏。

  隨著鼙鼓聲動,祂的赤發如蛇上揚,頭戴的五骷髏冠長牙磨齒,金剛杵以蛇飾為頂飾嘶嘶作響,右手高舉鉞刀揚于虛空,隨手一劃就似乎割開了此方天地的某根盈滿血管,血色漿液噴涌而出,其后用左手的托盈血顱隨意接住,露齒大笑地一飲而盡。

  在妙寶法王的瞳孔里,尸山血海已經蔓延到天涯,但黑袍金剛怒目相向,雙腳右曲左伸踏于無數人尸之背,表情怖畏兇猛,安住不動地屹立在燎天熾地的火焰海中,那全身舉手投足間,無處不體現出征戰殺伐、降服外道的恐怖護法之意!

  而駱霜兒眼中的神光瞬間開始消退,宛如煙花爆開之后的倏然寂滅,滿天煙塵陷入了越來越深湛的天空背景中,其后浮現的不論是十二神煞、方相之神還是白衣俠客的虛影,都在這尊黑袍金剛面前越來越淡、越來越淺,直至褪為一道不容于這方世界的虛影……

  駱霜兒此時已經沉沉睡起,先前展露的凌厲聲威就像是一場遙遠而離奇的夢境,此時就如同尋常兒女嬌憨醉臥,而妙寶法王就如呵護著女兒睡去的老父,一手輕撫在她顱頂百會穴,隨后盤坐在不遠處念誦著誰也聽不懂的經文。

  他空虛的右手仿佛在右轉著某個無形經輪,嘴里不斷用早已失傳絕跡的古梵文,念誦著一些稀奇古怪經文,促使著駱霜兒陷入這場深長久遠宛如胎眠的大夢之中。

  “黑帽法王先前殊勝之功德,足以渡化萬千氓民,如今卻不計代價地盡數施展,只為了降服女施主引降來的鬼神,真是大慈大勇,大威大德之人!”

  安仁上人牢牢注視著妙寶法王的一舉一動,口中發出由衷贊嘆,臉色卻不知為何陰晴不定。

  江聞大概明白安仁上人的夸贊是什么意思。

  所謂大慈大勇,乃是因大慈悲而生大勇毅,妙寶法王發慈悲之愿,信守承諾地甘冒矢石,終于救回了駱霜兒;而大威大德,乃是起大神威而踐大德行,不憚一身之得失,終能救苦海于迷途。

  “江施主,黑帽法王所付出的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多。若老僧所料不差,如今法王乃是以伏藏晉悟了《那若巴六成就法》中的夢境成就法,才得以幻夢瑜伽之力降服住女施主招致的鬼神!”

  夢境瑜伽乃是高過于拙火瑜伽、光明瑜伽、幻身瑜伽的,已屬于解脫道圓滿次第的大法,之所以“夢”會有如此尊崇地位,是因為一切眾生那生生世世的存在,本就只是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的大夢。

  夢境瑜伽從尋常睡夢入手,從而著手回憶起每一次投生在六道中的生死之夢,也就是前生前世的“生死大夢”——妙寶法王一夕頓悟化夢為空,跳過了尋常睡夢的步驟,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忽然口誦世間絕跡已久的梵文咒語,相貌也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此時的妙寶法王或許已經不再是他,從他碰觸到經錄的那一刻起,他已經變成了他不知何世之前的某個前世,茫然無措地站在一個從未見過的千百年光陰幕后。

  而到了最后,夢境瑜伽的參悟對象,就變成了不再錯誤執著一個實有的“我”、和我之外的“他”的“無明大夢”——這種錯誤幻惑的我執遍一切處,遍一切時,進而起分別,生煩惱,造有漏業,會不斷遮蓋著無始以來的無明,

  而若是能最終從最深最長的我執大夢中覺醒,修行者就能破我執,證得“人無我”,隨后再經修觀,證得“法無我”,這時便能直指“覺空俱生智”,最終達到脫生死,成就佛果,正是一條真實不虛的解脫大道!

  “安仁大師,我先前好像沒跟你說伏藏的事情,你是怎么能夠一語道破的?”

  劫后余生的江聞好奇地問道。

  “施主,老僧只是年老昏聵,又不是耳聾眼瞎。在先前妙寶法王提出要借閱《華嚴大懺經錄》的時候,老僧心中就有所猜測了,故此才會和你一同出言制止。”

  安仁上人沒好氣地看了一眼江聞,“而這世間雖然有無邊佛法、萬千大道,但能讓人在白駒過隙間就脫胎換骨的法門,恕老僧愚鈍,我也只知道啟伏藏這一門罷了。”

  所謂的伏藏,在外界其實也早有流傳,譬如總計一百多萬行詩句藏地史詩《格薩爾王傳》,就是由“神授說唱藝人”傳承,早早以伏藏方式傳承于意識之中,他們往往是在童年或者夢中曾得到某種授意,經過一場大病之后就自如開口進行說唱了,其中甚至是從未接受過教育的人,也能流利唱誦出大段的詩句。

  安仁上人更告訴江聞,伏藏具有速疾、凈相、直接、竅訣、捷徑的殊勝特點,當一個真正的伏藏取出來之后,都會度化一定數量的有緣眾生,特別是在剛剛取出來的時候,它的加持力會非常大,很容易獲得成就——這種特性,也似乎也是佛法的特性。

  根據佛經記載,在釋迦摩尼佛成道之前,就有毗婆尸佛等六佛成道,廣度世人。而不管是過去莊嚴劫、現在賢劫的哪個佛陀出世,都會在初成道后廣說佛法、度化信眾,因聽聞初法解脫之人皆以萬計,皆是初法加持的神威之力。

  安仁上人繼續解釋道,“在釋迦摩尼佛初轉經輪、開說佛法的五百年當中,修行成就的人特別多,再后來修行成就的幾率便慢慢減少,也是一樣的道理。”

  “當然了,初法加持也不意味著能雞犬升天,必須如黑帽法王這般具有上上根器之人,才能有可能勇猛精進直指菩提。”

  “像最初有幸聽聞佛陀說法的人,是隨佛陀出家的五名侍從。他們都于鹿野苑聽聞了釋迦摩尼佛弘法,但唯有憍陳如尊者得其中真諦,隨后因初法加持之力,成為最早受法味而思惟四諦者,即身成就了阿羅漢果位。”

  按照安仁上人的述釋,便是初法加持力讓他能于佛弟子中第一先悟,成為座下第一位證悟的聲聞弟子,而他在佛陀滅度之后的生生世世,也會一直累積觀智,只要再有佛陀出世,他仍舊會出家成為修行者,再次成就阿羅漢果位。

  眼見安仁上人如此言之鑿鑿,江聞也找不到什么具體事例反駁質疑,一來是江聞對佛經的悟解本就是半桶水的程度,二來這位憍陳如尊者本就頗為神秘,他成為比丘后的事跡于佛經中記載不詳,僅知他在教團中首證四果,最為長老,常穿一身黑僧衣居上座之位,常人從不見形貌。

  “大師果然博學多聞,江某佩服。”

  秉著打不過就加入的原則,江聞立馬開始拍起馬屁,換個角度打聽問題。

  “安仁大師,你為何會對妙寶法王的事情如此熟稔?按道理修行法門、伏藏之事,都應該是他們教派當中的不傳之秘才對。”

  聞言的安仁上人慨嘆一聲,緩緩閉上眼去,似乎想要放眼看向天末盡頭,尋找到某個煢煢孑立的身影。

  “當年徐弘祖施主以孤筇雙屨,窮河沙,上昆侖,遍歷西域,題名絕國,老僧也曾有幸于崇禎十三年,隨徐施主出玉門關至昆侖山,窮星宿海,界于西番參拜前世妙寶法王,方才老僧述說的這些事情,自然也是由老法王親口所述。”

  江聞精神為之一振,不由得肅然起敬道,“安仁大師竟曾有此豐功偉績!江某佩服萬分!”

  徐霞客至死不渝的萬里遐征,本就是一件足以讓所有人心馳神往的盛事,他靠著一人之力,讓青史之間飽蘸血淚才鑄就的所謂百年功名、千秋霸業,顯得黯然失色了些許,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自傲于后世子孫。

  可安仁上人卻陷入了持續的沉默,蒼老的臉上似乎開始顫動,對江聞說了一句意義不明的話。

  “阿彌陀佛,其實徐施主當初留下的遺憾,也并不比這些遐征偉績要少……”

  記憶中的塵封往事忽然回顧,安仁上人沉默了下來,他恍惚看見前一秒還拖著病足踽踽獨行的老者,后一秒已經化為一抔黃土遍地塵沙。西征之路漫漫無期,可舉目世間只剩下了安仁獨自一人,跋涉艱難至于窮途,他的身影也與黃沙上的腳印一道,即將淹沒在關外大漠的飛沙走石之中……

  就在兩人幻惑不明的時候,整個世界忽然開始扭曲變動,仿佛他們是一只只附著在畫布宣紙上的微小爬蟲。

  他們眼中是天旋地轉的巨大變動,不過是作畫之人信手而為的一件平凡小事,但整個世界熟悉的環境、相似的畫面,卻已經全然巨大到令人苦思費解的恐怖程度。

  在他們的身后,被宋僧開鑿得千瘡百孔的佛崖已經消失不見,深埋無數尸骨的雞足山陰也翩然遠去,一道和煦的陽光此時從天頂灑落,依偎著淺淡天云正照在一道高三十余丈的巨巖之上,而有一道如刀劈般垂直下裂的石縫,正好把石門分為兩扇!

  這里背靠巍峨巨巖,前臨萬丈深淵,向下看去則正是那千載黑暗籠罩著的雞足山陰,在日耀下的巨巖銀光璀璨,宛懸瀑獨掛山前,漾蕩眾壑,領挈諸勝,呈現出不可言說的神圣之態。

  江聞三人瞠目結舌,沒想到自己會在轉瞬間脫離苦海。已經不需要再判斷辨認,也知道他們此時從谷底竟然直升到了山巔,站立在雞足山最為名勝的華首重門的面前。

  ——這山嵐間瞬息即起,呼吸便散的云霧,好像是羅漢的輕風袖衣,變化萬息。這里朝云夕霧,似乎讓他們一行也乘霧而來。傳說每天都有一位羅漢乘云而來,就是為了到華首門朝拜迦葉尊者。

  “我們得救了?”

  品照小和尚時隔許久才驚醒過來,劫后余生地摩挲著自己的前胸后背,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見,又慶幸萬分地反身想要前去與妙寶法王道謝。

  先前的三人都在昂首瞻望著華首重巖,唯有不斷為駱霜兒念經施救的妙寶法王盤坐在崖邊巍然不動,此時的品照回頭一眼打起招呼,卻發現妙寶法王的眼中再也沒有先前令人如沐春風,溫暖和煦的熟悉表情,反而涌動著令人不安的陌然與孤冷。

  品照小和尚猶豫了片刻,似乎沒有從反差中覺察過來,又或者覺得妙寶法王作為救命恩人,自己不應該如此惡意的揣測,因此仍舊一步步往那邊走去。

  但下一刻,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見,因為品照發現貌類西番的妙寶法王竟然站起身來,將輕撫在她頭頂的手掌輕輕移開,隨后口中依然念誦著普渡世人的經文,雙掌猛然一推,就把昏迷不醒的駱霜兒推入了眼前的萬丈懸崖之下!

  品照的驚叫在這一刻猛然失聲,亦或者是聲音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效用,那道白衣如雪的身影已經化作云朵墜崖而去,但轉瞬間,就是另一道身影用快如閃電的速度也飛撲出了懸崖,直追那道白衣女子的身影而去,只剩下夾帶著極度驚怒和憂忡的“霜妹”呼喚聲,尚且徘徊傳蕩于無窮深谷之間!

  呆若木雞的品照被人奮力一扯,身體向后差點跌倒——是身后僅剩的安仁上人立掌于身前,用同樣難以置信的目光護住品照,冷聲喝問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物。

  “你究竟是誰?!”

  但妙寶法王站在了原地,身上令人不安的氣息更加濃烈,化為高舉鉞刀揚於虛空,托盈血顱器皿宛然在手的猙獰威猛之神,似乎整個世界都被他主宰,就連天上的陽光都染上一縷縷黑氣,似乎雞足山陰的某些事物正轉而被他帶領著,開始向雞足山陽光普照的另一面蔓延侵襲!

  當波羅奈城附近那座古碑出土時,還沒有人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那塊無人能辨的古碑,阿提國國師知曉、阿私陀仙知曉,六師外道與神通婆羅門也都知曉于心。

  古碑上的文字被翻譯出來那天,我不遠千里去看過,卻并沒有解讀出答案。直至迦旃延聽聞阿私陀仙說起悉達多太子,言他已經成道自稱為佛,于是到竹林精舍訪問了佛。

  佛以偈語回答說,王中之王是第六天王,圣中之圣是大覺佛陀。被無明污染的人是愚人,斷除煩惱的人是智者。有我、法二執的人沉溺在生死海。證緣起性空的人解脫在逍遙園。修道斷貪嗔癡才能離垢染,勤修戒定慧即能證涅槃。

  我為了尋求解脫,也在羅閱城靈鷲山找到了佛。雖然佛與我談論了很多,并展示了我以天眼神通所觀九十六種外道之外的不可言說世界,可奇怪的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佛究竟都向我宣說了什么。

  但不論如何,佛已折服了我。那天之后的我,就如同其他隨佛出家的行者一樣加入教團,剃除須發、披三法衣,修行梵行、生死已盡,一直到所作已辦、不再受胎,終于因大信心用功不懈,成就了阿羅漢道。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直至那天我見佛端坐在房中,傷口在腳上,阿難尊者正細心地為佛敷藥包扎,而一根沾有鮮血的木棍橫臥在地上。我明白,佛一定是被木棍所傷。

  大家都不明白佛是金剛不壞的身體,為什么一根木棍能傷害呢?但我已經看出來了這就是業緣。凡是地、水、火、風四大和合的眾生,都有這樣的苦受,哪怕佛也不例外。

  佛說,四大假合的肉身,本來就不真實,成住壞空在所必然,一切事物的法性原是這樣,順應法性才能稱佛。即便佛已經證得真如法性,但只要佛在現世也是人,需由父母生養,和我們一樣具有人相。

  至此,人群之中匿藏的我,終于明白了成佛的秘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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