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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邊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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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力存在人心里。

  即便是矮小之人,在火把的照耀下,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須發皆霜白的楊阜,身軀并不高大,且瘦削得猶如塞外因無水而枯死的樹木。如此老邁之人,任何一邊陲之徒輕輕揮刀,便讓他的生命凋零了。

  但當他策馬緩緩進入武威郡,往涼州刺史府而去時,沿道的羌胡抑或者漢家僚佐皆垂首避讓于側,恭敬有加。

  不僅是敬楊阜多年官聲絕佳,或是曾有驅逐馬超出涼州的功績。

  他如今是涼州刺史了。

  且是持節領西域戊己校尉、加侍中,封都亭侯。

  只不過,多種恩寵薈聚一身的他,心中沒有半分喜悅。

  他此生抱負,乃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得展胸中才學,上報朝廷下安吏民耳!

  本就無有割據的野心。

  此也是他被魏天子曹叡授予如此多殊榮、接替轉任雍州刺史徐邈職位的緣由。

  是故,他心中無比悵然。

  因為他是“邊人治邊”政策的堅決反對者,更曾經是涼州豪右割據的受害者。

  昔日涼州大亂,各路野心家粉墨登場,他為故主涼州刺史韋康報仇,宗族昆弟死傷無數。好不容易等到魏武曹操遣夏侯淵虎步關右、再復涼州,本以為從此涼州故里便安定了。

  哪料到,臨老了卻遇上了今天子再度縱容豪右割據。

  讓他的鄉里父老,再度迎為淪為各路野心家馬蹄下白骨的未來!

  悠悠蒼天,何故弄人邪?

  帶著惆悵,他在刺史府下馬,輕輕揮手讓那些出迎的僚佐各自散去后,便對著一同樣須發霜白且滿臉憔悴的老者苦笑道,“次曾,我等子侄后人,尚能于隴山渭水畔,無憂無慮的以文會及狩獵為樂否?”

  次曾,是尹奉的表字。

  同樣是天水人,昔年他、趙昂與楊阜同揚名于世;也同舉兵驅逐了馬超。

  如今趙昂已故,任職敦煌太守的他被轉為武威太守、加討逆將軍,與楊阜共同督促涼州豪右抵御逆蜀。

  “后人之事,那便由后人傷神吧。”

  聞問,尹奉也沉默了少許,方噓唏出聲,“義山,我等二人皆垂垂老矣,便不多作勞神之思了,且盡人事以聽天命吧。”

  楊阜默然。

  “唉........”

  許久后,他才語氣幽幽,“也罷,盡人事吧。”

  類同的惆悵,也在西平郡的官道上演。

  乃是新任西平太守龐淯及厲鋒校尉楊豐。

  龐淯,酒泉表氏人。

  其母趙娥為父報仇揚名于涼州,他則是以忠烈聞名,乃涼州義士也。河西大擾之時,他不顧身家性命為救主官;救之不及,便收尸守喪三年。

  后被魏武曹操辟為掾屬;魏文曹丕拜駙馬都尉、遷西海太守,賜爵關內侯。注1

  此番因他威信甚著,備受羌胡部落所敬仰,且曾任職西平郡破羌長,便被曹叡轉為西平太守,冀望他能安撫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讓他們能站在魏國旗幟下對抗逆蜀。

  楊豐,乃是涼州著名的游俠兒。

  字伯陽,酒泉人。年少時常以報仇解怨為事,時人為之號曰:“東市相斫楊阿若,西市相斫楊阿若。”

  建安中,河西大擾,他以豪右圍攻官府乃不義,便自發為太守奔走。后又以自身威信,入羌中尋羌胡首領借千余騎效命,與官府共同平叛。

  叛平,他被郡舉孝廉,州表其義勇,詔即拜駙馬都尉。

  如今,曹叡以他能得羌胡部落效死,便讓他為龐淯副手。

  只是他們得了任命后,心中同樣怏怏,蓋因此二人所稟者乃“義”也!

  魏與漢爭正統,竟縱容豪右割據魚肉百姓,尚且是義嗎?

  自然,有人心中悲涼,便有人歡喜莫名。

  乃是酒泉豪右黃華。

  初,他與武威顏俊、張掖和鸞、西平麹演等人自號將軍,共同舉郡而反。但因內部不和,相互攻伐而勢力衰敗,便無奈投降。

  后,又與麴演一起勾結張掖郡的張進、武威郡的胡虜部落各執太守叛亂。

  但隨著張進及麴演相繼兵敗被殺,他也只好再度臣服,被轉去了關東任職。

  如今天子曹叡竟讓他回來了!

  且授職為本郡酒泉太守!

  如此結果,讓他心中的野望,猶如枯木逢春般生機勃勃。

  哪怕明明知道,天子曹叡還設下了許多限制,且讓他必須厲兵秣馬備戰,聽從剛剛轉為征西將軍夏侯儒的將令共同抵御逆蜀,他也無比興奮。

  厲兵秣馬,不就是在郡內播種他的威望嗎?

  同理,抵御逆蜀,不就是保住自己割據的地盤嗎?

  有何不可!

  再者,待自己的威信讓郡內士庶皆俯首聽命時,便輪到夏侯儒來求他出兵了!

  不過,黃華不是“邊人治邊”政策的最大得利者。

  敦煌郡的張家,方是最大的贏家。

  張恭,素有學行、恩信甚著,最早是敦煌郡的功曹。

  河西大擾期間,太守馬艾卒于任上,他便被郡人推行長史事,乃遣子就東詣魏武曹操請太守來任職;且別遣從弟張華攻下叛亂的酒泉沙頭、乾齊二縣;別遣鐵騎二百迎吏官屬,以及新任太守尹奉入郡任職。

  曹丕即位后,錄前功下詔褒揚,賜他爵關內侯,拜西域戊己校尉。

  后想徵入雒陽,將授以侍臣之位,以其子張就繼任戊己校尉。但張恭回到本郡敦煌后,便以年邁多病固辭,不愿離開故里。

  如今,曹叡再度詔他入雒任職,他便欣然而往。

  因為他從弟張華被授予西海太守,子張就被授予敦煌太守!

  成為了涼州最有權勢的豪右。

  且他臨赴雒之前,還私下與黃華會面了一番。

  嗯,張家與黃華有仇。

  河西大擾期間,張家有一部分功績,就是建立在攻伐黃華的叛亂上。只不過,如今兩家同朝為官且領郡相連,有些事情在共同利益面前,便可以選擇性忘卻了。

  涼州豪右嘛,合合分分乃常態。

  就如昔日的韓遂與馬騰一樣,約為兄弟后相互攻伐、殺妻殺子后又共盟........

  其中利益糾葛的齷齪,不提也罷。

  縱容涼州豪右的權勢后,魏國廟堂對應的,也調度了各部駐軍的職責。

  為了防備逆蜀的進軍,以及日后收回涼州做好準備。

  征西將軍夏侯儒,領本部進入烏水流域駐扎、屯田自給。

  一方面,是威逼元氣大傷的鮮卑乞伏部降伏。

  哪怕他們不再出兵隨征,但上貢些牛羊戰馬及繳納些糧秣供駐軍所食,也是不錯的。

  另一緣由,乃是防備棲居在河套平原的其他鮮卑及匈奴各部,會趁機與涼州豪右內外勾連,讓涼州徹底脫離魏國的控制。

  郭淮則是繼任征蜀護軍,職權不變。

  依舊督金城及西平二郡各部兵事,抵御逆蜀的第一道防線。

  不過,他迎來了一位部將。

  乃是謚號為“壯侯”的龐德之子,龐會。

  龐德乃南安人,隸屬于馬騰時每戰常陷陳卻敵,勇冠全軍;后歸魏武曹操,受于禁節制隨征襄樊之戰,兵敗被俘、誓死不降,引頸受戮。

  亦讓子嗣備受曹魏優待。

  如今龐會已長,又恰逢涼州多事之秋,天子曹叡授他再領先父曾任的立義將軍,遣來歸郭淮調度。想以他為“千金市骨”的榜樣,將朝廷對舊勛恩寵示于他人。

  而關中那邊,大司馬曹真領軍歸來后,便開始了安撫黎庶、勸農桑,以及大舉搞軍屯。

  似是打算就此澆滅了攻滅逆蜀的雄心一般。

  唯有的兵馬調動,便是將魏平調任去北地郡任職;讓夏侯霸接替他,領了萬余人進駐安定郡治涇陽縣,安撫地方。

  比如戒備匈奴休屠支部。

  魏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職,已經領著部落往北遷徙了一些距離,不再聽從魏國的調令;且頻頻與北地郡的羌人部落接觸中,其意未明。以如今的局勢,魏國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不可能發兵去攻伐,便讓夏侯霸且先監視著吧。

  此外,曹真還別遣將軍費曜領了五千余人,在蕭關外依著涇水落下營寨守備。

  僅是扼守營地的消極守備。

  因為從隴右出蕭關,地形乃是居高臨下。

  不管魏國遣多少兵力在外守備,都會被逆蜀一目了然的洞悉虛實。

  想阻止逆蜀出兵,根本無法做到。

  是故,曹真便讓將軍費曜扼守于道,充當戒備敵情的前哨。

  如若逆蜀出兵,便可第一時間傳信歸來,讓關中的大軍做好迎敵的準備。

  自然,魏國的大舉調度,瞞不過大漢的細作。

  丞相諸葛亮得聞后,也相對應的調度各部兵馬,以及綢繆著攻伐涼州。

  先前逆魏曹真退兵之際,漢軍并沒有追擊。

  一方面,乃是魏軍實力尚存。

  逆魏非是兵敗而退,必然留精銳士卒殿后,驟然追擊恐被設伏;且暴雨連綿也不利行軍。

  另一方面則是漢軍戰損者頗多。

  在逆魏不計死傷的進攻下,漢軍各部兵馬哪怕是扼險而守,合計也有萬余士卒戰死或傷殘退役。此番逆魏戰死更多,且又奪回了蕭關,已是成果斐然,沒必要再多造傷亡。

  再者,大漢的底子終究還是薄弱了些。

  十萬大軍鏖戰了近兩個月,損耗的糧秣及輜重無數,已隱隱有難以為繼之像了。

  至少昔日用戰馬貿易得到的東吳糧秣,已然消耗殆盡。

  是故,除了幾位別有他事的將領外,丞相便讓各部兵馬回先前的駐地,繼續邊屯田自給邊演武操練,靜候糧秣充足的攻伐涼州時機到來。

  尚不能卸甲的兵馬,乃是李嚴、吳班、馬岱及姜維四部。

  其中,吳班部接替了鄭璞部守備蕭關。

  而李嚴等三部,則是進軍隴西郡的望曲谷。

  逆魏退兵后,一直不愿臣服于大漢的參狼種羌,是時候解決了。

  不然,他日進軍涼州時,還需要留兵馬來守備他們。

  且李嚴很早之前,便請命領軍征伐。

  此番正好讓他督領各部,拿參狼種羌當成磨刀石,熟悉西北羌胡部落的作戰技巧,權當是知己知彼的綢繆吧!

  至于為何姜維也隨征嘛.........

  乃是丞相有意讓他積累功勛,樹立軍中威信。

  如今三國爭雄,敵將來投都會封賞爵位,以示恩寵。

  姜維甫一入漢便被封侯,便是此緣由。

  但丞相器異他的才學,待之甚重,還授予了他兵權,讓軍中各部將率隱隱有些不服。

  試問,他們都是出生入死好多年,才可被授權督領一軍,而姜維甫一來便成為督將了,孰人心中無有腹誹?

  自然,眾人是不會腹誹丞相的。

  腹誹于他,亦是無所顧忌的。

  此番抵御逆魏時,丞相特意讓他守備聯通褒斜谷及陳倉道的聯云棧道,不受他人節制,便是讓他借此機會證明能力。

  且丞相私下謂李嚴時,還多加了一句話。

  “兼聽則明。我督戰時,常尋鄭子瑾參詳兵事、出謀劃策。今正方也督領各部征伐,理應有一人可詢兵事。姜伯約者,涼州上士也!籌畫策算或略遜于子瑾,但對熟諳羌胡之事,正方若有疑惑,可多詢之。”

  能被丞相如此盛贊之人,李嚴自是另眼相看。

  且鄭璞的籌畫之能,他已然知曉;姜維若僅是略遜半分,亦是大漢翹楚了!

  是故,他出兵之時常令姜維在身側,時時問之。

  除兵事之外,丞相應對逆魏縱容涼州豪右割據之舉,也有了對策。

  乃是上表朝廷,遷游楚為蜀郡太守,且讓他舉家遷徙廣漢郪縣入籍貫。

  大漢舊制,邊陲之人,不得內遷!

  因為自古以來,邊陲之地也是流放之地。

  所聚居的漢家子多為戍守將士在當地卸甲歸田的后裔、罪臣、囚徒以及貧困的實邊黔首等。

  哪怕有一些歷經數百年奮爭、成就了世代簪纓門第的家族,對朝廷忠貞不二且多有功勛,卻依然被關東世家所鄙夷。

  緣由令人很心酸:其有胡虜之風!甚至有胡虜血脈!

  從血脈及文化禮儀的根源上,否決了邊陲之人的漢家子身份。

  就如昔日戰功赫赫的涼州三明之一,為大漢朝平羌亂了一輩子的張奐。

  他本為敦煌淵泉人,也是在一次大捷后的論功行賞,推辭掉一切賞賜,只懇請靈帝劉宏將他家中籍貫內遷,才因功特許,遷入弘農郡華陰縣戶籍的。

  今丞相讓武威籍貫的游楚居家內遷,便是想以此為例,給涼州豪右釋放善意及誘惑:如若愿意臣服于大漢,便可內遷,讓子孫后代皆可擺脫“邊陲鄙夫”的稱呼;讓家族未來成為不被他人鄙夷的望族!

  至于鄭璞,則是領軍歸冀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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