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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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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郡,冀縣。

  先前的魏太守官署,今成為了大漢隴右的政令中心。

  得丞相諸葛亮信使催召得鄭璞,讓霍弋等人領著士卒押俘虜、護送戰獲及輜重在后,自身帶著扈從乞牙厝及傅僉倍道而來。

  方入城門,便被一作仆從打扮之人,步前行禮,輕聲而道,“鄭將軍,我乃荊州宜城向家之人,家中郎君有言,懇請將軍見丞相之前,撥冗半刻鐘敘話。”

  宜城向家?

  相府長史向朗?

  荊州宜城的向、馬兩家乃世交。

  是故,向朗無論在荊州還是入蜀后,都盛贊馬良及馬謖之才,意在為之揚名。

  嗯,鄭璞未入城時便知道了,比他更早歸來的馬謖如今被勒令在一屋內。

  丞相沒有見他。

  對他違軍令之罪,也未有定論。

  亦是說,丞相乃是想聽同樣受令堅守蕭關道的鄭璞,敘完戰事具體經過后再做定論。

  如此一來,鄭璞的言辭,將會左右到馬謖罪責的輕重。

  向朗今放低身份作請求,邀鄭璞過去一敘話,用意不外乎是請鄭璞見丞相時,為馬謖開脫罪責。

  不過,也罷了。

  我本亦有心為幼常兄開脫,便見一見吧。

  心中了然的鄭璞,微作沉吟后,便頷首道,“好,步前引路。”

  “多謝將軍成全!”

  那仆人得言,大喜過望,先是深深躬身做了一禮,方斜身在側而引道。

  向朗年齒近六旬,面慈目善,隱隱有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質。

  事實上家中藏書甚巨,且為人寬容的他,無論在荊州還是巴蜀,皆被人贊為有長者之風。

  只不過,此番他臉龐之上,有些焦慮之色。

  亦隱隱有縷羞愧在流轉。

  抑或者說,于他身份及年齒而言,

  因而,鄭璞步至,不等他出聲,便率先作子侄禮,輕聲說道,“向長史之意,璞知矣,亦無有怪罪幼常兄之心。且,璞尚記得昔日身得入相府,乃幼常兄所薦也。”

  此話方落,向朗頓時眉目舒展,亦連連頷首,欣慰而道,“善,子瑾委實君子也!”

  唉,我那是什么君子啊.......

  心中有些無奈,鄭璞謙遜數聲便作別,往太守官署步去。

  署屋內,僚佐小吏步履匆匆,神色皆肅然,手捧案牘文書往來進出正堂。

  攻下隴右后,無論安民還是各方駐軍,以及催蜀地及漢中糧秣輜重運送等,讓事必躬親的丞相,變得更加忙碌了。

  早就與護衛丞相的甲士熟稔,鄭璞沒有恭候被召,便被甲士引來堂內。

  只見堂內正中,丞相正襟危坐在案幾后,俯首執筆而書。

  偶爾,還會略作停頓,輕聲問一立于側的將率。

  那將率身長八尺有余,年齒未至三旬。

  額寬頤正,劍眉飛入鬢,鼻若懸膽,蓄著短髭,緊緊抿著的雙唇,讓灼灼之眸更顯英氣。

  何人近丞相左右,而我竟識不得邪?

  心有詫,鄭璞向前一步,躬身行禮,“璞,拜見丞相。”

  “子瑾竟歸至矣!”

  欣喜之聲,從猛然昂首的丞相口中發出。

  只見他面容的喜色不斷洋溢,擱筆伸手虛扶,“子瑾速起身,且入座。”

  “謝丞相。”

  鄭璞恭聲而應,抬頭正想步側入座。

  然,一直目視著他的丞相,臉龐上的喜色瞬息間凝固。

  起身,步來前執起鄭璞之手,細細打量后,便悵然出聲,“子瑾顏容,竟傷及邪!”

  “勞丞相掛念。”

  鄭璞連忙言道,“璞無有勇力,且臨陣不慎,故添一小傷痕,其他皆無礙。”

  但丞相眉目間的悵然,卻是沒有消逝。

  輕輕嘆了口氣,方轉身歸座。

  經那將率時,還輕聲引見了句,“伯約,此乃我大漢討虜將軍鄭子瑾。雖年少,然胸中韜略,冠絕巴蜀當輩。子瑾,此乃姜伯約,涼州上士也,熟諳羌事。你二人若得閑可多探討,尋互裨益之。”

  聞言,姜維連忙側身,拱手作禮,“鄭將軍,我乃冀縣姜維。”

  原來是姜維啊!

  難怪能立丞相之側........

  鄭璞心道一聲,亦拱手還禮。

  正想出聲寒暄兩句,卻見丞相便擺了擺手,讓姜維先離去。

  隨即便作肅容,目視著鄭璞而道,“子瑾,且將蕭關道戰事,細細道來。”

  “諾。”

  鄭璞收回了心神,詳細言之。

  敘罷,見丞相面微有怒意,便連忙加了一句,“丞相,若幼常兄不兵出蕭關,璞亦會遣信使報丞相,請命求出兵耳。”

  “嗯?”

  長眉微跳動了下,丞相有些意外的撇了眼鄭璞。

  少時,面色稍緩而嘆,“朝廷自有法度。幼常有違調度,罪責難逃,子瑾不必為其開脫。”

  “稟丞相,璞非有此意。”

  鄭璞囅然而笑,輕聲謂之,“乃是當時上邽城既破,我軍兵力充足,何不趁機奪了蕭關,為他日攻入關中綢繆?”

  如此說法,令丞相垂眉捋胡而思。

  誠然,攻破上邽后,陳式部及高翔部便成了機動兵力。

  若是增兵蕭關道奪下關隘,對日后進軍關中乃是大有裨益。

  “嗯,子瑾此言,頗有道理。”

  輕輕頷首,丞相含笑而道,“雖說我今無力進軍關中,然若占了蕭關而東向修繕扼守,亦能讓安定郡的羌胡部落,就此對逆魏心有不臣。”

  “然也,璞便是此意。”

  鄭璞連忙出聲應和,又作幸慶之容,“不過,若是璞請命,而丞相允之,恐璞將成為此戰罪人矣!逆魏安定郡內兵力竟近萬,且逆魏左將軍張郃亦從涼州來襲。我軍若出蕭關,難奪關不說,恐連今大敗逆魏亦難矣。”

  “呵”

  丞相聽罷,不由失聲而笑,

  轉來繞去,鄭璞還是在為馬謖求情。

  竟是不惜將大破魏軍的功績,也強行牽扯到馬謖的頭上。

  亦然,丞相佯怒而責之,“子瑾此言,乃欲效佞臣顛倒黑白邪!”

  就是責罷便斂容,眸含深意而輕輕謂之,“幼常妄自尊大,致子瑾身陷絕境及麾下死傷無數,子瑾竟不惱邪?”

  鄭璞垂頭默然。

  少時,方離席躬身而拜,朗聲而道,“丞相,正值朝廷用人之際,而我大漢俊才委實不多矣。璞斗膽,請丞相讓幼常兄有改過之機。且,璞聞‘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幼常兄雖臨陣決機略顯急躁,然若參詳兵事抑或者牧守一方,乃奇才也!尚有,我軍于蕭關道,終究是勝了。”

  丞相聽罷,卻沒有表態。

  而是靜靜的目視著,保持垂頭躬身的鄭璞。

  看著看著,便眉目舒展,無聲而笑。

  曾經,他心中頗為憂慮,鄭璞性情類同于法正,恐日后權柄在握時,會導致不利于國家之事。

  今馬謖將他陷入死地,他卻依舊從與國裨益角度出發,為之求情。

  足見他公私分明矣!

  甚好。

  收起了欣慰的目光,丞相語氣淡淡,“幼常有違將令,其中亦有我識人不明之過。子瑾莫多言,他之罪尚不至死。”

  “啊!”

  得言,鄭璞驟然驚呼,連忙出聲分辨,“丞相,璞絕無........”

  但卻是丞相擺斷了,“子瑾一路艱辛,且去歇下罷。”

  亦讓鄭璞不敢再爭,作禮告退而去。

  “諾,璞告退。”

  翌日。

  新劃出來的玄武軍營。

  因霍弋等人領軍尚未至的緣由,難得閑暇的鄭璞,便將心思用在考校傅僉學業上。

  就是沒多久,軍帳外守著的扈從乞牙厝便來報:馬謖來了。

  昨日鄭璞離去后,丞相便見了他。

  具體敘了些什么,無人知曉。

  人們僅是知道,待丞相將隴右之戰的功過,上表與成都天子劉禪后,馬謖將不再是相府參軍,且不會再掌兵權。

  不過他沒有被廢為民,便是幸事了。

  至少以他的才能,仕途之上不乏復起的機會。

  孤身而來的馬謖,形容枯槁,滿目憔悴。

  或許,昔日待他如子的丞相,此番一直遲遲未有召見他,讓他愧疚更增,心身皆備受煎熬吧!

  他走至前,見鄭璞出軍帳來迎,便不等鄭璞開口,徑直躬身作揖,“多謝子瑾周全之心,謖沒齒不忘!”

  “幼常兄這是作甚!”

  亦讓鄭璞一愕,連忙步前扶起,苦笑道,“功過是非,乃丞相之定論也。兄莫要折煞于我。”

  “子瑾.......”

  直起身的馬謖眼角微濕,想說些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待二人入軍帳內,馬謖見傅僉亦在側執竹簡而看讀時,方斂起動容,止住了情緒。

  就是默默無語沒多久,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唉........”

  面露慚色,馬謖便自嘲而言,“我平生自詡熟讀兵事,好論軍計,常自以為能。然,蕭關道一戰,因我而喪兵無數,且致子瑾及眾多同僚于死地中。方知自身不過乃紙上談兵,徒增笑柄耳!可悲矣!日后我將不再染指兵權,但求此生能執帚牽馬圖報丞相不責之恩,以及子瑾周全之情。”

  呃.........

  看來你是真醒悟了。

  不過,也對。

  若是如此大敗都沒有自知之明,枉為人矣!

  鄭璞聽罷,于瞬息間心念百碾。

  心甚慰之下,亦有心開解他兩句。略作思緒,便說道,“幼常兄此言,恕我不能茍同。”

  亦讓馬謖一頓,先是滿目不解,隨即又面有黯然之色。

  他心生誤會了。

  以為鄭璞此言,乃是聲稱仍舊心有芥蒂。

  為他諫言丞相開脫罪責,乃是報昔日舉薦之情,以及抹不開相府長史向朗的情面。

  畢竟,鄭璞素有睚眥必報之名。

  而鄭璞笑顏潺潺,出聲謂之,“幼常兄博古通今,熟讀諸子百家,焉能執帚牽馬作仆從之勞邪?兄不見,昔日我大漢曹參身經百戰,攻下二國與一百二十二個縣。然高祖定都長安后,論功行賞,功居相國蕭何之下。留侯張良不曾領軍鏖戰,卻可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譽滿古今。今幼常兄無意再領軍,亦可效仿先賢,為我大漢克復中原克忠,又有何惜哉!”

  話落,馬謖瞬息間睜大了雙目。

  呆楞看了鄭璞好一會兒,方將臉龐上的頹色一掃而盡,讓雙眸再度迸發出灼灼來。

  當即,離席躬身而拜,言辭懇切道,“今得子瑾金玉良言,猶如醍醐灌頂,令我如撥云霧得見青天也!當受我一拜!日后,我必不負子瑾今日之言!”

  “幼常兄言重了。”

  亦然,鄭璞連忙起身,扶起馬謖。

  后,二人再敘了些閑話,馬謖便作別而去。

  而一直在側,聽全二人敘話的傅僉,則是目視著馬謖遠去的背影,作怒目切齒憤憤然。

  待馬謖背影消失不見,他便將視線轉歸來落在鄭璞身上,化作了滿目不解。

  躊躇半晌,終究還是忍不住,試聲道,“先生?”

  早就闔目假寐作思緒的鄭璞,聞聲側頭,微作挑眉,眸露詢問之意。

  “先生,你不恨他嗎?”

  “我焉能不恨之!”

  傅僉話語剛落,鄭璞便音容皆厲,聲如激雷。

  “三部士卒,多是從南中牂牁郡所募,隨我三載有余矣。朝夕相處,彼此熟稔,今竟戰死傷殘者十有七八。人非草木,焉能不悲哉!”

  “雖說,征戰乃向死而生,陣亡亦必不可免。然亡于蕭關道,何其無辜也!”

  “我每每思至此,便恨不得親自將之手刃,以告慰亡者!”

  言至此,鄭璞長舒了一口氣,似是將胸腹中的戾氣盡數呼出。

  闔目少時,方再度開口,聲音變得且徐且緩。

  “然,泄私忿,于國有何裨益邪?”

  “今我大漢,人才凋零。有若幼常兄才學者,寥寥無幾。我等為臣者,所思所行,當皆為國裨益耳。不可因私自憤慨,而令國有損良才。”

  “再者,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今幼常兄歷經此番大敗,可磨去其自負鋒芒,得他日謙遜篤行。又感朝廷惜才而不殺之恩,必竭誠為我大漢克復中原鞠躬盡瘁。”

  “利于國,當生死以,何憤不可原?”

  言罷,鄭璞側頭而顧,殷殷謂之,“公淵,你年齒尚輕,或不解其中之意,他日隨著年歲長,必可了然其中緣由。然切記之,世上之事,無有非黑即白之說。”

  聞言,傅僉當即作肅容,重重頷首。

  “諾。僉謹記先生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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