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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七章 強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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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說好的應對策略,是由貴國去查清導致海寇猖獗的原因,解決隱藏在背后的敵人,而由我方派出人手,按照貴方的指定目標,去一一清除那些海寇。」

  周客山似笑非笑:「可是,貴方始終沒有查明幕后之敵是誰,我方又有什么可做的?那些人都是大食海寇,和我大周有什么關系,和兩國邦交有什么關系?世伯若覺得,大食海寇鬧出的動靜太大,何不催促盡快掘出真相,斷絕海寇襲擊的根源?」

  「你莫非當我是傻的?什么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那就是你大周的北京路北面防御使史天倪和他的部下!我若將這件事稟報給史丞相,看你們怎么收場!」

  「哈哈……」周客山笑了起來。

  章良朋也是有能之人,浙東各地又是他的該管,耳目極多,史天倪偷偷南下的事情壓根瞞不過他。所以周客山干脆也不堅持否認。

  「從海寇肆虐到現在,前后五個月了,上海行的商船也提心吊膽了五個月。世伯覺得我們的動作太快?動用的人手太多?鬧出的動靜太大?豈不知,大周舉兵十數萬掃平半壁,也不過用了兩個月;這番行動,最初南下的也實實在在只有四十一個人!」

  章良朋沉默了一會兒。

  道理是這樣沒錯,但這是大周的道理。這些北方漢兒橫沖直撞而取中原,于是覺得那一套激烈手段放之四海而皆準。

  大宋則與之不同。大宋要解決面臨的問題時,能夠應用的資源要比遠隔重洋的北人多得多,也遲鈍得多。

  大宋有龐大的官僚體系,有針對海貿的完善管理機構。近年來牽扯海上貿易的,有廣南、兩浙、福建三個市舶司,杭州、慶元、溫州、江陰、華亭、海南等十數個市舶務,再加上各地帥臣、漕臣所領的諸多相關衙門和人手,其職權相制的嚴密程度,遠邁歷朝歷代。

  大宋的當今天子算得上仁君了,朝堂上群臣、史相身旁的羽翼也是人才濟濟一時之選,可以算是賢臣。史相要去探察什么,有的是合適的人選,足以揪出任何深埋的真相。

  大宋有殿前司所屬、沿海、沿江兩個制置司所屬和各地經略安撫司所屬的十六支水軍,掌控的船只最多時高達四千余艘,僅僅一個由定海水軍擴充而成的許浦水軍,兵將編制就包括四軍、八將、六十三隊,一萬四千人,以此力量控制海上,沒有任何海寇能夠對抗。

  大宋有這么強的力量,真到了要用的時候,卻雷聲大,雨點小。

  隨著海貿的規模擴大,大宋的市舶司編制越來越大,名義上一個市舶司設官四人,吏十一員,實際上內里填充的官吏數目要多出十倍不止,在賬上靠市舶司吃飯的人多出百倍不止,為市舶司奔波勞碌的公人、游手、幫閑的數目更是無以計算。

  但這樣巨大的體系并沒有帶來巨大的力量,反而使得整個體系像是個垂死的巨人,稍微動一動,渾身骨骼就要被自己的體重壓垮。史相要各地市舶司關注海上異動的命令發下去三個月了,市舶司沒響應,也沒法響應。

  大宋的文教天下無雙,讀書人一撥撥地入仕不提。這兩年里,史相憑借巨大的財力,在拉攏盟友、分化政治對手、擴充自身的政治基盤方面,簡直無往而不利,仿佛有一手遮天的勢頭。

  但章良朋這樣老資格的官員卻明白,在史相門下奔走的人是多了,他們表忠心的口號也叫得響了,可史相真正愿意托付大事的,其實還是他小圈子里的若干人。

  他老人家俯瞰下去,那么多的官吏隨著他的眼光拜舞,或者有賞心悅目的作用。可是史相知道,這些人始終都是一灘淤泥。所以史相也就很恚怒地發現,他陸續派出的幾隊查訪人手,現在全都在淤泥里打混,別說探察了,自家都已經成了墨黑一團。

至于各地水  軍……

  沒錯,按照常理,水軍碾壓海寇,就如碾死螞蟻。莫說海寇了,便是北方大周力圖擴充的海上力量,放在大宋面前也不過是螞蟻。

  可是大宋的局面就是那么匪夷所思,以章良朋眼皮底下的定海水軍而論,他一聲令下,能在環繞諸島的海面上聚集起艨艟上百,小舟數以千計,帆檣遮天蔽日。但他也只能做到這點了。

  那么多的舟船要維護,那么多的兵丁要吃飯,幾十年下來,大宋的水軍早就習慣于自己討生活了。使相要閱兵抖威風,那沒問題,官面上的事,本來就得大家互相幫襯著。

  可要說什么巡邏、捕盜、追蹤、作戰……上頭的老爺們,軍餉和賞賜還欠著十幾年的份呢,您要是不給結清,就別扯這些有的沒的,耽擱我們跑船去賺點外快。海上生意如此興隆,總不見得偏我們這些丘八就得餓著?

  所以,如果要章良朋去剿滅海寇,他能調動的力量統共只有海船二十三艘,多一艘都沒有。而敢于在海上、陸上同時與海寇兇殘對抗的人手,實實在在不能去盤算。皆因不盤算,還有「有」的希望,一旦盤算,結果便很有可能是無了。

  既如此,章良朋還能說什么?

  大宋什么都沒做成,難道還能埋怨大周的雷厲風行?

  他和大宋的無數官員們一樣,始終都把北面的大周政權當作一群粗鄙武人糾合起來的草臺班子。哪怕他們再兇悍,再強勢,終究不能與大宋的衣冠禮樂、圣人之教相比。

  可他又是大宋朝里忙著做實事的官員,這兩年里一直在想盡辦法,替史相賺出用來壓制朝堂的幾百萬貫。

  兩家在海上的合作,何等千頭萬緒,涉及的瑣細不計其數,那都是章良朋和李云、周客山兩個一點一點慢慢地摳出規程,再一點點落實下去的。他愈是用心,就愈是覺得,自己與北人的協作甚是快捷便利,愈是覺得大宋徒然表面光燦,底下那么多文武官吏全都是廢物。

  對著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橫行,他固然暴跳如雷,卻又有種隱約的感受浮上心頭:

  有沒有可能,做事本來就該這樣雷厲風行?.

  有沒有可能,我大宋才是個糊弄事的草臺班子?

  對這些問題,章良朋從來都不敢多想,他也知道,這些問題不能有答案。他只能狠狠地沖著周客山說話,而且最近幾次討論,氣勢越來越盛,言語越來越嚴厲:

  「無論如何,那個阿里巴巴不能再鬧騰了!否則制置司的水軍就得有所動作,我也不得不如實稟報史相,史相一旦惱怒,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周客山反倒客氣。

  他向章良朋作了一揖:「世伯莫惱……要不這樣,咱們兩家各退一步?」

  「怎么退法?」

  「大食海寇掀起的亂局可以消停,史相那邊,絕對不致為難。但此前謀劃我們商船的幕后之人,貴方必須得盡快找出來,這股勢力不除,我們斷然不能放心!」

  「你說的盡快,是要多快?」

  「開春以后,信風又起,生意萬萬不能耽擱。所以,最多一個月,一個月里沒有結果的話……世伯,我們手里其實也零零碎碎地抓了一些人,問了些口供,有那么一點線索。到時候,大食海寇的野性子發作,當真去攻打軍州了,你們可別驚訝!」

  這話什么意思?難道這件事情,還關聯到沿海軍州的主官?誰這么大膽?

  章良朋心念急轉,卻又不愿細問,只能沖著周客山隱約的威脅意思爆跳。

「你們敢!」他吼了一聲,怒氣沖沖地起身推門出去。走了兩步,他又折返回來,大聲喝道:「便是一個月了!一個月里,宣繒那邊必定給出交待。你那些大食海寇,且都在海上  等著!」

  「哈哈,那便聽世伯的。」周客山再度施禮。

  章良朋陰著臉,大步出外。

  接連過了幾個門洞、跨院,他的親隨紛紛跟上,見他臉色不善,慌忙都擺出生人勿近模樣。跨院里時不時碰見上海行聘請的提舉、主管、勾當、客司等人,見著一行人氣勢洶洶,無不閃身避讓。

  將至保安院的外圍,章良朋忽然「咦」了一聲,

  他問道:「怎么不從正門走?」

  親隨看了看他的臉色,低聲道:「今日是十二月十五了,距離上次分紅,正好三個月。」

  章良朋猛然站定,臉色冷峻。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舉步往這條廊道深處去。

  廊道蜿蜒曲折,兩邊都是高墻。走了半盞茶時分,到一處偏門。

  偏門后頭非常巧合地,正對著章良朋在蘭山島上置辦的別院。而偏門內的小小院落里,按照每三個月一次的慣例,停著五輛前后相繼的馬車。

  章良朋嘆了口氣。

  在史相和北方展開海貿合作以后,具體負責海貿事宜的章良朋得到李云和周客山的特意優待,不斷從上海行里私下抽取好處分紅,規格是每三個月一萬貫。到現在,他已經拿了六次,六萬貫的錢財到手。

  六萬貫不是小錢了,章良朋拿著這些錢,除了在麗水老家求田問舍,也投入到在臨安行在的賄賂和攀扯,竭力恢復兄長章良能在世時候的官場人脈。

  他有把握,只消再投入幾萬貫,許多難處就能迎刃而解,待到某日回朝時,這些力量一齊發動,就能掙來一個更好的前途,甚至通向兄長曾經達到過的參政之位!

  「海寇肆虐,商行損失巨大,該我的一萬貫卻分毫不少。周客山倒是有心了!」章良朋忍不住捋了捋須髯,微微頷首。

  「咳咳……」邊上親隨低聲道:「周先生先前派人說了,這次給的,不止是商行運作的紅利一萬貫。還有部分,是大食海寇與各路海寇廝殺的繳獲,也有一萬貫。」

  「這你也收?糊涂!」章良朋罵了一句。

  他知道,自己只要收下這額外的一萬貫,大食海寇就必須是大食來的,活躍在大宋沿海的就必須是阿里巴巴而非史天倪。至少在他這里,必須如此。史相爺不會從他章良朋嘴里聽到任何的風聲。

  其它各地官員或有猜出端倪的,要么自家不愿多事,要么周客山另有擺平他們的辦法。而北人攥著刀子的手就這么伸下來了,還是一只不聽從大宋的招呼,獨行其是的手。

  章良朋自然知道,這和原來兩家議定的內容,壓根不同。但在臨安行在那邊,在史相眼里,卻又什么都沒發生。

  這樣好么?我若隱瞞,豈不是有意欺瞞相爺?豈不是吃里扒外……

  章良朋猶豫了一瞬。

  旁邊親隨心疼地道:「周先生的人說,大食海寇的繳獲,今后每三個月都有,每次都不會少于一萬貫!老爺,這老大一筆錢財,真不能收么?」

  每三個月都有?每次都不少于一萬貫?原來不是一錘子買賣,而是細水長流?

  章良朋倒抽一口冷氣。他知道,身邊這幾個親隨或許已經提前落下好處了,所以格外見不得嘴里的肉飛走。這群人,枉我素日教導他們人倫大義,依然這么不識大體、貪得無厭!

  可是……

  屬于我的這塊肉,就在嘴邊了,我老人家到底吃不吃呢?

  他繞著五輛馬車走了一圈,終于下定決心,緩緩道:「近來海寇為禍不輕,尤以大食海寇最數兇殘。浙東各路水軍都得整飭軍船、修明武備,以策萬全!」

  海寇怎樣,水軍怎樣,和親隨們有什么關系?

  親隨們壓根沒聽懂,只知道自家老爺決定收下這筆好處了,于是人人愉悅,都道老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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