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這樣不好吧”
看見自己哥哥的笑容,埃蘭難得有點不寒而栗——不是為了伊恩的表情,伊恩做什么表情都好看。
埃蘭擔憂的,是艾斯這份發言背后代表的態度。
即便只有十四歲,但常年和一群這個世界最天才地位也最高的人呆在一起,埃蘭也能理解‘政治’和‘交涉’的意義……伊恩將艾斯派至飛焰地,無論艾斯做什么說什么,諸國都會將其默認為這是‘伊恩’的意志。
埃蘭原本以為,這是艾斯個人的發言,害怕自己哥哥背鍋,而現在來看……這一切都是伊恩示意?
可是為什么?
埃蘭轉過頭,看向屏幕。
艾斯對馭光王的指責,其實就是這個世界絕大部分人心中暗暗對第四,第五能級的指責。
過的越好,就越是顯得過去的苦難毫無意義。如若真的是生產力不足,亦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導致人們只能如此生活,那么這一切就是時代的縮影,他們無從辯駁和不甘。
可現在……
當然,即便是現在,人們也不會真的如此質疑,因為他們也很清楚,現在的平安幸福,也都建立在第五能級之上,如若惹惱了他們,還會不會有這樣的日子過呢?
他們小覷了第五能級。
過去是能力,現在是心態。
第五能級不會在意這些事。
“埃蘭,我現在就是在教你。”
伊恩坐在一旁,示意埃蘭認真看:“你能反駁艾斯的話嗎?”
“……我記得,依森哥哥說過,帝國的稅收,全部都交給了帝國,皇室沒有取用一點。”
埃蘭沉默了一會,然后有些遲疑道:“很多國家的第五能級,其實并沒有將人們的財富,用于自己身上。反過來,甚至是他們自己,在收集這個國家,最重要的那些戰略資源。”
“就像是……哥哥你這樣。是第五能級支撐了人類的國家,而不是反過來。人類沒有供養第五能級。”
微微低下頭,埃蘭聲音低了下來:“假如是指責其他人,我覺得這樣沒有問題,畢竟,我不了解其他國家。但我在想,假如銀峰領的人如此指責你,我就會感到憤怒。”
“哥哥,艾斯的質疑,真的不會產生反效果嗎?”他如此道:“假如有些國家的第五能級對平民和哥哥你一樣好,只會有反效果吧?就像是蒼星……遠岸島人可敬愛她呀。”
“不錯。”伊恩微微點頭:“你記得很清楚——的確如此,這個世界的第五能級,其實并不需要民眾。他們的家族本身就足以維持自己的存續,他們是獨立于人類社會的個體和小集體。”
“艾斯的這些指責,完全是‘不知道這點的普通人’才會發出的質疑。”
“所以才有重量。”
“重量?”看著埃蘭真心疑惑的表情,聆聽對方的問詢,伊恩微笑回答:“你會感覺不滿,是因為你知道。”
“我知道這問題淺薄,也是因為我知道。”
“第五能級會感覺可笑,也是因為他們知道。”
“但問題來了,還有誰不知道?”
“絕大多數普通人……”
埃蘭緩緩道,然后眼睛一亮:“投票的大多數……他們不知道!”
“就是如此。”
轉過頭,繼續看向光幕中對峙的父與子,伊恩淡淡道:“所以現在,他們也應該知道了。知道這一切背后的邏輯,第五能級的思路,還有背后的‘真實的道理’。”
“埃蘭,我的目標是永動機,而不是合情合理的指責。”
“我不要辯駁過他們,我只要票數。”
“只要還想要永動機,第五能級就需要解釋。這容不得他們孤傲,容不得他們不屑,因為他們心中有欲求,就得求人。”
“所以,他們就得解釋,解釋第五能級為何不需要普通人,然后又來表明,自己明明不需要普通人,卻還會庇護眾生——這正是第五能級統治的源頭。他們心中的‘愛’。”
“哥哥,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埃蘭忍不住道:“第五能級,似乎都是,大好人?”
“他們都不是人,又從何談起好人呢?”伊恩微微搖頭,譏諷道:“明明都自認為是高等生命了,又為何強求普通人用人類的眼光看他們呢?”
“埃蘭,你的思維,還是局限于‘合理’了。”
“但是這個世界上,不需要合理。”
“我的目的,根本不是貶低第五能級的道德,這毫無意義。”
“我的目的是拿到‘大義’。”
“我,伊恩·銀峰,之所以在這個世間獨一無二,與其他第五能級不同且更崇高的大義。”
凝視著光幕中的艾斯,這自己的‘傳教士’,伊恩輕笑道:“不管第五能級需不需要普通人,有沒有庇護普通人——不管他們過去,做的有多合理,多么正常。”
“他們的確可以將自己從國家中得到的所有返還給國家,甚至自己出力維持國家,抵御天災并庇護國民……他們做的很好,但顯然,沒有我好。”
“我更好。”
“我伊恩·銀峰,從一開始就在善待普通人。不因我弱而不做,不因我強而改變。”
“和我相比,所有第五能級,都是不愛。”
“和我相比,所有第五能級,都有缺陷。”
“最重要的不是他們愛不愛——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比他們更好,更愛,亦沒有缺陷。”
埃蘭愣住了好一會。
他很聰明,能感覺到,這是哥哥正在提點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學會某種‘思維方式’……只是他可能在正常人中生活太長時間了,他的思路太正,故而總是有疑惑。
所以,埃蘭不禁問:“這樣一來,當這個視頻傳播出去后,所有第五能級……都要回應嗎?”
“第五能級不會為這種事情撒謊,他們的內心,不會容許他們對弱小的普通人撒謊……”
“所以,他們就必須要說出自己不在乎普通人的真實想法,讓哥哥你……可以得到更多的票?”
“不。”
伊恩搖頭:“他們可能會解釋,但不會回應這些指責。”
“指責虛無縹緲,為何要回應?他們明擺著就是為了永動機,所以愿意讓普通人生活的更好,這是星神的游戲規則,他們打不過永動機和其他人合力,所以需要遵守規則,他們愿意承認這點。”
“而他們國度的人民,甚至可能會接受這個解釋,甚至因為更加了解自己的領袖,故而如同埃蘭你愛我那樣,也愛戴他們的領袖。”
“但他們也會記住我,記住我這個從一開始就不一樣的銀峰先知,知曉,如若這世界落在我手中,他們便可以生活得更好。”
“他們不會排斥我,我要的就是這個。”
“那哥哥你為何要這么做?”埃蘭真的不解:“這樣一來,不就是強行從第五能級手中搶票嗎?他們肯定會憤怒的,甚至合力針對哥哥你啊!”
“我難道又畏懼這點嗎?”
伊恩反問道:“我難道要的不就是這點嗎?埃蘭,我難道就不是比那些第五能級更好的人嗎?”
“他們可以不在意普通人的想法。”
“我也可以不在意普通人的想法。”
“埃蘭……從內心來說,我根本不關心這個世界的人活的怎么樣,吃的飽不飽,能不能穿暖住好,有沒有夢想希望。我不在乎他們的愛憎。”
“我只是要前往高天之上。”
抬起頭,注視著逐漸落下的夕陽,伊恩緩緩說道:“但我戰勝了我內心的欲望和本能——我沒有這么做。”
“這就是我更高的地方。”
“在這個世界,并不是有‘合理’的欲望就可以讓其他人承認的。你得比其他人更好才行。”
“我再教你一個道理,埃蘭。”伊恩轉過頭,認真地對自己弟弟道:“如若你要戰勝這世界上的所有人,就得辦得到所有人都辦不到的事情。”
“想要統御天下人,就要做天下人都想象不到的好事。”
“要做前所未有,不可思議,難以想象的好事。”
“要如我一般,做超乎常理的事,夢都夢不到的事。”
埃蘭默然。
他在思考,在用盡全力地思索,思索這一切背后的脈絡,自己兄長真正的目的。
他并不愚蠢,聰穎的少年很快就想明白了。
“如果沒有永動機。”埃蘭輕聲道:“第五能級強者就根本不會在意平民的看法。他們無所謂這一切,而這一切的確與他們無關。他們的所作所為甚至稱得上是庇護的神祇,抵御所有的魔獸和天災,以及他者的侵略。他們已經做得夠好了。”
“這就是統治的‘法理’,他們是這個世界當之無愧,無法被取代的君王,統治者。”
“但因為有永動機,他們想要永動機,他們就必須做的更多。合理是沒用的,要加倍地付出,讓人感受到‘愛’,就像是父母再怎么公平對待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都會感覺對方更受偏愛,自己被冷落那樣。”
“他們慢了哥哥一步……哥哥站在了‘義’的高點,無人能比你更高。”
“這才是真正的宣戰書——因為哥哥你擁有了他們沒有的東西,而這的確會吸引這片大陸中的所有人都向往你的統治。”
“但這是泰拉。”
抬起頭,埃蘭雙眸中有光芒閃動,他認真地對伊恩道:“哥哥,這是泰拉。崇敬力量與強者的泰拉。”
“虛無縹緲的義,只能帶來潛力的優勢,只要有人能擊敗你,并且承認錯誤,他們也可以具備這樣的‘義’!”
“是的。”伊恩微笑道:“前提是,擊敗我。”
“不是我去挑戰他們的擊敗,而是他們來挑戰我的擊敗。”
“我站在高處,他們需要攀爬至山巔,才有挑戰我的資格。”
“且等待吧。”
伊恩將光幕擴大:“馬上,就會有第一位挑戰者了。”
“而且,埃蘭。我只會與你這么說。”
先知壓低了聲音,他閉上眼睛,輕聲對自己弟弟說出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第五能級,本就源自于‘普通人’。”
“一千六百年前,天墜之災。是先行者無私擴散了所有的知識,傳遞給每個庇護所中的所有人。”
“失落紀元之時,是整個庇護所的所有泰拉人無私地貢獻出所有,匯聚技術,重整資源,締造出了‘最初的第五能級’。”
“那時候,有人自私嗎?有人認為,庇護自己的同胞,就是一種付出嗎?有人會認為,成為了第五能級,就成為了另一種更強大的存在嗎?”
“是,那個時候的第五能級,存活的時間,可能無法超過四十八小時,無法負擔超過兩場戰斗。每個被選中的人,都是力量的犧牲品。”
“可你以為,這是選一個人讓他去犧牲?”
“不……那個時代的泰拉人,是自告奮勇,所有人都恨不得自己先去死,先去負擔這足以令自己滅亡的力量,對抗文明的敵人。”
“你慢一步,平時表現的不夠好,不受人尊敬,你都當不成這必死的犧牲。”
“而這些最初的第五能級,全都死去了。一位又一位第五能級的陣亡,才擊潰了那些異星之神,一代又一代人的犧牲,才奠定了新紀元的根基。”
“現在的所有第五能級,都不過是建立在前代泰拉人無私犧牲下的‘成功繼承者’而已。他們庇護眾生?這是他們的責任和義務!穩定第五能級血脈的數據,那些技術,那些資源,難道都是他們自己得到的?都是前人犧牲的戰利品!他們最初的源頭,就是所有庇護所人,所有人類的貢獻!”
“當然,他們被選中,自然有他們被選中的理由,但如若你非要說,只有他們能辦得到,能犧牲,就是胡言亂語。他們不過是先富起來的人,因為資源不足,故而必須要選一個去成就,庇護所有人。”
“這就是他們的義務,而不是‘付出’。”
“埃蘭。”伊恩環視整個世界:“我不會對你之外的任何人說這些話。你有回溯視界,你能看見過去真實的歷史,但是其他人看不見,他們只能想象,故而忽視。”
“這些話,就是‘合理’,但毫無意義的話語。”
“一千六百年后,有無數種方法辯駁,即便是‘真實的真相’,他們也會尋覓出許多理由來說服自己。”
“千百年前的起源,和現在已經距離太遠,對于那些因為自己的血脈而得到第五能級力量的人來說,這并不是什么指責,他們也不會有感觸,甚至,會有人覺得這是束縛,就如一代代太陽神鳥那樣絕望,近乎瘋狂。”
“和他們談論義務,沒有用處,只有高尚的人才會感到愧疚和反思,絕大部分人只會覺得‘這與我有何關系’。”
“道德是沒用的,所以我不要道德,我只要名義上的‘大義’。令他們困惱憤怒,不行動就會輸的大義。”
“而最終,我會用力量去征服。”
“這才是如今泰拉……最通用的法理。”
埃蘭默默記下。
光幕中的爭論還在繼續。
所以,你才擴散第五能級血脈?
馭光王冷靜了下來,他完全理解,這就是那銀峰先知狂妄的挑釁——但他沒有回應的資格,他只是第四能級,固然已經很高,但只能仰視的第四能級。
他凝視著自己的兒子,沉聲道:因為第五能級是全人類的財產,所以你要擴散它,讓所有人都得到?
“不然呢?父親。”
艾斯認真地回應道:“這個世界所有的不平等,不都源于此嗎?強大的血脈就是比低等血脈要厲害,魂光群就是能壓制所有靈光系的蟲系魔獸,如同君王統轄子民。這樣的血脈壓制,讓人類即便得到了奧法道途,也無法平等。”
“既然如此,不如人人都修行相近且強大的第五能級血脈。反正,根據人的天賦,絕大部分人都會卡在第一能級,少部分第二能級,只有真正的天才方能抵達第三能級。”
“這一樣會有階級,會有不同,但卻比之前公平許多。”
“這又有什么不可呢?”
——先祖的榮耀,家族的獨一,你是一點也不在乎啊!
馭光王面色陰冷,但是他卻又很明白,對于艾斯而言,先祖和家族又有何意義?他的確沒有對自己的這個兒子傾注任何關愛,對方又憑什么對家族和自己產生什么同理心,有什么榮譽感?
這是我的應得的報應,我終于明白了這句話馭光王長長吐出一口氣,他反倒是笑了起來:是。艾斯,很歡迎你回來。你說的的確沒錯,奧法道途未來的正道,看來就是普及血脈,讓人以天賦和努力程度論高低第五能級血脈,自奧法道途出現之后,就注定有一天會被普及吧。我從不懷疑這點,只是沒想到居然如此之快,那銀峰先知居然如此咄咄逼人,原本以為很高看了他,沒想到還是小看了他但是,艾斯。我可以不對奧法道途質疑,但你,我卻必須要質疑馭光王與堅定的傳教士對視,他抬起手,指向自己眼前的‘子嗣’:艾斯·涅瑪薩斯,飛焰地東進戰役,惡魔軍團前鋒潛伏者,軍銜少校你被銀峰領俘獲后叛國,對飛焰地國家戰略造成重大損失,如今沒有得到赦免便私自回國此時此刻,馭光王手指上的光芒愈發閃耀,他的聲音也凝寒如冰:艾斯,你必須死 “一切言語的批判,都不如武力的批判。大人說的果然沒錯。”
而艾斯·涅瑪薩斯也笑了起來,這位魅魔傳教士抬起手,握住了自己項鏈掛著的核心,然后在自己父親手中光芒爆射而出的前一瞬,高聲呼喊道:“大人,救我呀!”
此言一出,拜森山脈,埃蘭便看見自己哥哥也凌空點出一指,這光芒橫跨虛境,超越時空,順著那他都看不清楚去向的脈絡,直抵遙遠彼方。
而艾斯也登時看見,他的身前驟然浮現出一個白色的身影,令他感到無比安心,那虛影同樣一指向前,無形無質的力量便后發先至,將馭光王手中的力量擊潰,讓他身形不穩,連退數十步。
而在他的身后,恐怖的勁力透體而出,斜斜貫入天際,讓那夕陽下漫天霞云都被攪動,化作一個巨大的彩色旋渦。
怎,怎會了?!
抬起頭,渾身以太翻涌,差點就被這凌空隨意一指,攪亂全身以太流動,自爆重創的馭光王驚愕無比地看向前方,那白色的虛影已經消散,可他卻仍然死死地盯著艾斯胸前的那個散發著青色光輝的終端:凌空出力,就能敗我?!
然后,他便狂怒道:伊恩·銀峰,你怎敢在我飛焰地出力?!
我審判我自己國家的叛徒,難道需要你置喙?!
但沒有人回應他。白色的身影已經消散了。
只有余留的靈能光輝漫天飄揚,在馭光王面前劃下了一道痕跡,無聲地言語。
——你只可到這里,不可越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