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叢綠堂 正是午后時分,天氣晴朗,可見夏日的日光照耀在室內,顆顆光粒透過窗欞柵欄,落在漆木桌案之上。
賈珩落座在一方漆木小幾之畔,手旁正自放著一個青花瓷茶盅,臉上難免現出思索之色。
陳瀟清眸瑩瑩如水,道:“如果你封親王,幾位閣臣雖未必反對,但仍可借助科道言官之口,對你口誅筆伐,以此試探你的心意。”
賈珩放下手中的茶盅,道:“此事,其實也難說。”
幾位閣臣本就是一路宦海臣浮,這種借助輿論向他施壓的手法,運用的自是得心應手。
陳瀟想了想,面色現出關切,問道:“那你打算如何應對。”
賈珩道:“充耳不聞即是。”
“見你坦然受之,內閣對你勢必猜忌。”陳瀟柳眉挑了挑,目光閃爍了下,低聲道。
賈珩搖了搖頭,說道:“猜忌,什么時候都是難以避免之事。”
顧若清在一旁看著賈珩與陳瀟一同敘話,清麗如霜的臉蛋兒上現出一抹思量之色。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不知不覺就是六天時間過去。
自新皇身隕之后,京中一下子徹底陷入緊張莫名的局勢當中,京營兵馬、錦衣府緹騎,以及五城兵馬司,兵丁四出,在整個神京城內搜捕來回。
一時間,街道上一片狼藉,整個神京城變得人心惶惶。
宮苑,武英殿——
李瓚以及高仲平、呂絳等人俱在書案之后,批閱著一摞摞淡黃色封皮的奏疏。
此刻,廊檐之下,一眾年輕小吏,這會兒正抱著書冊進進出出。
在新皇逝世之后,大漢內閣已經在事實上全面接手處置中樞政務。
不大一會兒,一個年輕內監快步進入殿中,凝眸向著李瓚以及高仲平等人。
“閣老,皇后娘娘駕到。”就在這時,一個內閣小吏快步而來,向著幾人說道。
在這座軒峻、壯麗的宮殿當中,太后唯指一人,那就是甄晴,至于馮太后本人則被新皇晉為太皇太后。
宋皇后現在仍未上得太后尊號。
因為尊號是后繼之君在即位之時,頒發詔書為前一代后妃所上尊號。
新皇登基后,除卻給馮太后上了太皇太后的尊號外,就是給自己的生母上了尊號。
說話之間,眾人凝眸看向那從外間而來,一襲廣袖素色衣裙,云髻端麗,鬢發之間憋著一根簪子的宋皇后。
李瓚與高仲平說話之間,快步近前,就向著甄晴行了一禮,道:“微臣見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宋皇后彎彎柳眉之下,那雙熠熠而閃的眸光不由閃爍了下,目光逡巡過在場一眾閣臣,說道:“諸位閣老還請起來。”
李瓚沉靜面容上,就現出幾許凝重之意。
“謝娘娘。”幾位閣臣紛紛向李瓚行得一禮,開口說道。
甄晴在幾位宮女的陪同下,在一張梨花木制的椅子上落座下來,而那張豐艷、明媚的臉蛋兒上,似是籠著思忖之色,瑩潤微微的粉唇輕啟,柔聲道:“如今新皇停靈也有段日子,常言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幾天內閣方面,擬定詔書,先行擁立東宮繼位,登基踐祚,以安定中外人心。”
“此外,衛郡王功勞卓著,非常人可比。”甄晴白皙如玉的容色微頓,彎彎柳眉之下,眸光炯炯有神,道:“兩次擁立新君,力挽狂瀾,本宮以為,可加封為親王之尊,諸位以為如何?”
李瓚皺了皺眉頭,目光冷閃不停,一時間倒也未曾出言反駁。
但心頭卻掀起驚濤駭浪。
所謂異姓不封王,現在成了親王,那么以后呢?
高仲平默然片刻,道:“衛郡王已為郡王,如是再封爵為親王,本朝朝野之上,可從無異姓親王之說,只怕朝堂內外,將對此驚疑不定,微臣請娘娘三思而行。”
甄晴玉容肅然無比,彎彎柳眉之下,那雙瑩然清眸眸光流轉著凌厲之意,沉聲道:“兩代帝王遇刺身亡,大漢社稷風雨飄搖,如何還能因循守舊,食古不化?”
李瓚斟酌了下言辭,道:“娘娘,衛郡王乃托孤重臣,公忠體國,對這些親王之尊的封號,未必多么在意,娘娘,實無必要晉爵親王。”
甄晴蹙了蹙眉,說道:“李閣老此言差矣,衛郡王先前曾擁立新皇繼位,圣上原待等諸事平定,即行為衛郡王酬功,未曾想…竟出了這等意外,縱然衛郡王高風亮節,我等也不好不酬其功。”
甄晴又道:“況且,如今新皇年幼,主少國疑,正需要衛郡王這等公忠體國的臣子輔佐,扶保社稷。”
呂絳面色氤氳,目中同樣蒙起一層晦暗之色,冷聲說道:“皇后娘娘,衛郡王已是人臣之極,如再晉親王之爵,微臣唯恐衛郡王生出異心,微臣請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畢竟是一介女流,女人心性,不知欲壑難填,得隴望蜀的可怕。
待衛郡王成了親王,下一步只怕要染指皇位。
甄晴聞聽此言,翠麗、明媚的秀眉輕輕挑了挑,而清冷瑩瑩的眸中,似是蘊藏著幾許凌厲之意,近似嬌叱道:“呂閣老,本宮卻不知衛郡王,什么時候會有異心?”
新君就是他的兒子,他上哪兒會有異心?
虎毒不食子,況且她還在一旁盯著。
甄晴那張白膩如雪的玉容,恰恰如覆寒霜,柳眉挑了挑,眸光瑩瑩而閃,道:“呂閣老,這等揣測之言,若是傳之衛郡王耳中,影響政局穩定,你可擔待的起嗎?”
呂絳被甄晴那凌厲的目光瞄了一眼,容色微頓,心頭難免為之一突。
原先藏在心底的些微輕視之意,倒也消散了許多。
高仲平聞聽此言,旋即,就在一旁勸了一句,道:“娘娘,晉爵郡王一事,牽涉眾多,微臣以為還是當重新議上一議才是。”
甄晴翠麗柳眉之下,鳳眸光芒清冽,道:“衛郡王數次力挽時局,擁立兩代帝王,封為親王也是眾望所歸,本宮卻不知內閣有何為難之處?”
高仲平一時未曾出言反駁,道:“娘娘,此事是否請衛郡王一同過來,問問衛郡王的意思。”
甄晴冷哼一聲,說道:“衛郡王高風亮節,澹泊名利,聞聽此言,定是出言推辭,爾等不能就著老實人欺負才是。”
高仲平聞言,一時語塞。
他還真是這個意思。
見幾人默然,甄晴話語中的語氣倒也緩和了些許。
甄晴修眉挑了挑,凌厲目光凝眸看向幾人,道:“待新皇過了頭七之后,要盡早讓東宮繼位,否則,這天下的臣子不知該如何看待天家了。”
高仲平點了點頭,并未再多說其他。
甄晴說完,轉而看向一直沉默的李瓚,問道:“李閣老方才一言不發,可有高見?”
李瓚面容怡然不懼,朗聲說道:“衛郡王封親王一事,事關重大,且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我等內閣諸臣,實不敢擅行此事,還望皇后娘娘見諒。”
異姓親王往往是朝綱敗壞之根源,一旦衛郡王對朝廷生出異心,朝野上下,何人能制?
娘娘畢竟是婦人,不知其中利害非常,竟然晉賞其爵,只怕來日成為種禍之因。
甄晴容色倏地轉冷,瑩潤微微的粉唇輕啟幾許,道:“本宮乃是六宮皇后,暫代帝命內閣擬旨,李閣老何言不敢擅行此事?如今大漢社稷飄搖,趙王余孽和白蓮妖人窺伺神器,李閣老難道不知嗎?”
李瓚面色端肅無比,目光閃爍了下,朗聲說道:“皇后娘娘,微臣以為,自大漢開國以來,太祖定制,異姓不得封王,已愈百年,我等后世之人,也不能擅自破壞祖制。”
甄晴點了點頭,翠麗柳眉下,眸光瑩瑩而閃,低聲道:“難道李閣老也懷疑衛郡王的品行操守?其人之品行操守,經先帝、新皇兩代帝王反復檢視,皎如日月,燦似繁星,而滿朝文武,同樣有目共睹。”
賈珩算是久經考驗的皇權衛士,在多次重大政局變動中,始終以皇權捍衛者而自居,又受兩代帝皇器重。
甄晴此言,倒也不能說錯。
李瓚默然片刻,說道:“娘娘,并非是我等疑忌,而是祖宗自有成法,不可隨意改易,否則衛郡王品行操守,皆為上上之選,但其人子嗣未來如何,誰人知曉?”
曹操、司馬懿皆不篡國,但其子嗣還不是一樣行事?
衛郡王年歲剛剛弱冠,以其人春秋鼎盛,那都是百年之后的事了,后世之君英睿聰敏,自有智慧應對。”甄晴柳眉彎彎,鳳眸眸光凌厲幾許,清聲道。
見李瓚疑慮無比,甄晴又道:“李閣老,本宮孤兒寡母尚且不疑,爾等皆為朝堂中樞重臣,竟然疑懼至深,本宮著實費解莫名。”
李瓚聞聽此言,也不知如何反駁。
甄晴細秀柳眉之下,熠熠鳳眸中,目色涌動著幾許莫名之意,厲聲道:“李閣老,朝廷外有宵小窺伺,正是需要衛郡王這樣的名臣披堅執銳,護衛社稷的時候,如不對其以名爵恩結,反而防范猜忌,只怕縱無異心,也要逼出一些異心了。”
李瓚聞聽此言,臉上不由現出思索之色。
甄晴修眉挑了挑,清聲道:“李閣老,此事就交由你們內閣了,本宮這會兒去含元殿,去哭祭大行皇帝了。”
李瓚拱手一禮,輕聲道:“娘娘慢走。”
甄晴說話之間,也不多說其他,在幾個宮女和內監的陪同下,向著外間快步行去。
待甄晴離去,李瓚凝眸看向一旁的高仲平,問道:“高閣老,你現在如何看?”
高仲平嘆了一口氣,目中憂色密布,說道:“衛郡王封為親王之勢,恐怕難以阻擋。”
李瓚猶如瘦松嶙峋的眉頭挑了挑,目中似是現出一抹思索,冷聲道:“就是不知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還是得了衛郡王的授意了。”
在幾位閣臣看來,賈珩的一位側妃就是甄晴的妹妹,大概兩人先前提前透過氣。
李瓚眉頭緊鎖,目光閃爍了下,說道:“罷了,這幾天先擬定新君繼位的詔書吧。”
甄晴的兒子陳杰尚在襁褓之中,此刻就要繼位,的確讓一眾內閣閣臣頗覺棘手。
不管是垂簾聽政,還是晉賈珩為親王,這都是嚴重挑戰著陳漢過往的祖制,對內閣閣臣而言,自然并不樂見。
呂絳皺了皺眉,憂心忡忡說道:“閣老,這親王一封,來日未嘗不會要求加封九錫,甚至改朝換代,如之奈何?”
李瓚搖了搖頭,目光深深,說道:“天下悠悠之口,千夫所指,衛郡王不會不顧忌。”
呂絳聞言,心神之中,卻有些嗤之以鼻。
賈珩其人大奸似忠,如何落在外人眼中。
高仲平想了想,目光閃爍了下,沉聲道:“不如將此事放出去,由科道言官反對,看一看衛郡王的反應,如果其人心胸坦蕩,自會出言推辭,如果默認此事,可見其人也有心。”
李瓚劍眉之下,目光深深,沉聲道:“這幾天,我要單獨約見衛郡王。”
衛郡王對大漢社稷究竟是篡是扶,待他試探心意之后,心頭大抵就有數了。
錦衣府,詔獄 暗室內昏暗不明,唯有鐵柵欄處通著外間,日光從上面投射而下。
而水牢當中的黑水,似倒映著外間的日光,光影粼粼,倒映人影。
此刻,仇良被捆綁在木質十字架上,身上滿是鞭痕,此刻披頭散發,面容根本看不到清晰的五官模樣,人周身氣息在這一刻,同樣也見著萎靡之意。
仇良抬眸之間,那雙陰鷙的目光中,似迸射出幾許怨毒莫名之意。
衛郡王,賈珩小兒,我仇良必報此仇!
想那新皇多半是被那狗急跳墻的賈珩小兒給害了,否則斷斷不會這般如此。
就在這時,聽到那牢房木柵門上的鐵鏈嘩啦啦響起,而后,聽到沉重的腳步聲次第響起。
不大一會兒,就見曲朗與劉積賢從外間而來,面容神色陰沉,身旁還跟著一位掌刑千戶,亦步亦趨。
仇良睜開眼眸,凝眸看向曲朗和劉積賢二人,目中冷意涌動不停,道:“賈珩小兒的鷹犬走狗來了。”
劉積賢面容上就可見陰云翻涌,幾如玄鐵,厲聲道:“仇良,你找死!”
說著,給一旁的掌刑千戶使了個眼色。
那掌刑千戶抱拳應諾一聲,然后,也不多言,向著水牢而去。
伴隨著一陣“嘩啦啦”的水聲響起,仇良這會兒就被幾個錦衣府衛帶將出來。
曲朗劍眉挑了挑,目光閃爍,凝眸看著仇良,道:“仇良,還不招供你和白蓮妖人的逆舉之事?”
仇良面色微頓,眸光閃爍了下,低聲說道:“仇某從未與白蓮妖人勾結,你們如今為賈珩小兒張目,為虎作倀,待九泉之下,仇某卻不知爾等有何顏面去見先皇?”
曲朗冷哼一聲,沉喝道:“一派胡言!”
說著,看向一旁的劉積賢,道:“將他提出來,本官要嚴加訊問。”
劉積賢吩咐著一旁的府衛。
仇良義正言辭,厲聲道:“賈珩其人穢亂宮廷,禍亂朝綱,天下仁人義士,人人得而誅之!”
曲朗面色微變,沉喝說道:“莫要讓他胡言亂語。”
說著,劉積賢快步近前,“噼里啪啦”就是一通耳光,一下子打在仇良臉上,頓時,仇良臉頰上的紅腫就有一指之高。
曲朗厲喝一聲,說道:“你縱是不招供,罪狀也已顯露,這幾天朝廷不會容忍于你。”
說著,喚著一旁的錦衣府衛,沉喝說道:“來人,送人犯上路。”
“爾等未經三法司會審,就對仇某草菅人命,王法何在?天理何在?”仇良斜飛入鬢的劍眉下,目中可見兇芒閃爍,厲聲道。
劉積賢沉吟片刻,目中涌動著絲絲縷縷的冷峭之意,沉喝道:“仇良,你也是老錦衣了,詔獄之中,不知有多少冤死的鬼魂,現在似乎也不差你這么一個。”
仇良一顆心幾乎迅速沉入谷底,兩道濃眉之下,目中已然滿是憂懼之意。
在心頭急劇思索著脫身之策。
劉積賢這邊廂,面容之上神色冷厲,眸光凝露而閃地看向仇良。
這會兒,幾個錦衣力士上前,拿過一根繩子,向仇良的脖子纏繞著,死亡的氣息漸漸逼近,讓仇良心神恐懼莫名。
或者是對生的留戀,讓仇良心頭一橫。
就在這時,仇良心頭一股寒意沒來由地涌起,急聲道:“我知道白蓮妖人現在何處?”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既然白蓮妖人不來相救于他,不如索性將這些人賣了,暫時躲過這一劫,再想脫身之策不遲。
仇良就在心頭飛快權衡著利弊。
本來仇良也不是忠于白蓮教妖人。
就在這時,曲朗眉頭挑了挑,目光閃爍莫名,面色一頓,沉喝道:“慢著。”
幾個正在動手的錦衣小校,在這一刻則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
劉積賢道:“將人帶去一側的刑房,我和指揮使親自訊問。”
兩個錦衣小校應了一聲,然后架起仇良,向著刑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