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含元殿 這既非正朝,也非午朝,而是一場緊急御前會議。
大明宮含元殿梁的地板之上倒映著五府、六部、九卿、六科掌印與掌道御史的文武官員,此外還有齊王、楚王、魏王三位藩王在一旁列坐觀政。
今日是一次廷議,議邊事。
崇平帝坐在御案之后,臉色不虞,那張陰沉如鐵的面容上,似有戾氣若隱若現,目光逡巡過下方一眾內閣、軍機處的大臣。
大漢朝的文武群臣同樣面色凝重,一言不發,心頭驚怒不已 如果不是在以往,滿朝文武群臣可能不會如此嘩然,但經過近二年大漢連戰連捷,在北方戰事以及南方戰事頻頻取得大勝以后,已經形成了對勝利的心理依賴。
崇平帝冷聲說道:“諸卿,西北蒙古韃子氣焰猖獗,殺我官兵,占我疆土,諸位覺得如何應對?”
下方一眾文官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圣上,微臣以為還是需早發天兵奔赴青海,速定邊患!”這時,吏部左侍郎龐士郎高聲說道。
賈珩當先越眾而出,主動請纓說道:“回圣上,微臣愿領兵前往西北征討和碩特蒙古!”
此言一出,在場朝臣不喜反憂,甚至暗暗皺眉。
如何還能讓衛國公前往西北?這要再立了大功,難道還要升著爵位?
那等將來對上東虜再立了功勞,更是封無可封,這對社稷更是禍非福!
許廬瞥了一眼那站在前列奏事的少年,眉宇之下,目中也現出一抹憂色。
西寧大敗,這又讓衛國公說中了!
前日就提及金孝昱領兵出征以后,可能會大敗虧輸,果然不過一日的光景,西寧的敗報已經遞送過來。
縱然道一句料事如神都不為過。
可愈是這樣,不能將大漢兵事盡委之于一人。
此刻可以說,許廬這等忠直之臣的想法也是殿中一些文臣的想法。
就在這時,一個內監快步跑來,朝著崇平帝稟告說道:“陛下,南安郡王以及諸軍機進宮奏事了。”
說話的功夫,只見南安郡王嚴燁以及柳芳,石光珠等人浩浩蕩蕩地進入殿中,行禮之后,山呼萬歲之聲此起彼伏。
崇平帝目光投向嚴燁,說道:“嚴卿平身。”
說話之間,嚴燁連同柳芳、石光珠、馬尚、陳瑞文等人紛紛起身。
崇平帝問道:“嚴卿可曾知曉青海的敗報,金孝昱領兵三萬與敵寇對戰,三萬兵馬盡歿于海晏。”
就在前天,西寧遞來捷報之時,眼前這些人口口聲聲說西寧方面必勝,結果事實證明金孝昱領兵襲擊海晏,就是徹頭徹尾的軍事冒險。
嚴燁面色一肅,拱手道:“圣上,微臣以為當速發兵救援,西寧府衛兵馬戰力不濟,為蒙古韃子所敗,一旦彼等做大,勾連青海諸胡番人,有可能興兵威逼西寧,一旦如此,我大漢恐怕如北宋之西夏,西北真的永無寧日。”
說著,整容斂色,說道:“微臣愿領兵出征,為圣上平定西北邊患。”
柳芳道:“圣上,微臣也愿前往西北從征!”
石光珠等人也越眾而出,道:“微臣愿前往西北從征!”
一如當初大婚之日的踴躍請戰,南安郡王嚴燁與柳芳、石光珠等開國武勛,紛紛主動請纓。
崇平帝默然片刻,問道:“如今衛國公與南安郡王都要領兵出征,諸卿以為何如?”
此刻的天子心底明顯也有些猶豫,或者說,賈珩昨日提及南安郡王等人可能會敗,對天子造成了一些影響。
因為,賈珩說中了太多的事情,就連金孝昱大敗就為賈珩精準預言。
這時,刑部侍郎岑惟山手持象牙玉笏,出班奏道:“圣上,微臣以為衛國公大戰方回,朝廷為矜恤功臣而計,不宜再行勞苦奔波。”
刑部尚書趙默在一旁聽著,嘴唇翕動了下,終究沒有開口。
這位剛剛深陷科舉舞弊案的前內閣閣臣,最近于朝廷大政已是蟄伏了起來。
賈珩據理力爭說道:“岑大人,在下并不覺得奔波勞苦,再說為朝廷兵事分憂,何以言苦?”
這時,吏部尚書姚輿拱手說道:“圣上,微臣以為,京營大戰方回需得休整一番,不能再派兵馬,還是休養生息為要。”
這時,禮科都給事中胡翼道:“姚大人所言甚是,衛國公剛剛大婚,朝廷為矜恤功臣而計,也不能多次派以征討之苦。”
江南道掌道御史陳端道:“圣上,春日我大漢才與東虜大戰一場,兵馬剛剛凱旋,再行出征西北,將士厭戰。”
南安郡王嚴燁說道:“京營在出征之前還有數萬兵馬留守,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本王率領這些兵馬,再帶著紅夷大炮。”
賈珩皺了皺眉,心頭蒙上一層陰霾。
南安可以敗,但紅夷大炮不能任由彼等帶走,否則一旦落入蒙古或者女真之手,以后大漢的火力優勢蕩然無存。
但現在不僅是天子不想讓他領兵,就連在場的文臣也不想他再去領兵前往青海。
哪怕再不愿承認,他大勝女真,尚配公主和郡主以后,就應該韜光養晦。
果然,崇平帝沉吟片刻,目光逡巡過下方一眾群臣,問道:“李閣老如何看?”
李瓚道:“京營方歷大戰,微臣以為不宜再起國戰,如是從京城抽調一支精銳,整合寧夏、西寧兵馬驅逐青海蒙古和碩特部,是否可行?”
此言一出,吏科都給事中說道:“圣上,微臣以為李閣老此策可行,相比女真為我大漢心腹之患,青海蒙古誠為疥癬之疾,寧夏、甘肅兩鎮再加上西寧的十余萬兵軍,以京營統合,足以平定。”
“諸卿以為,何人領兵為佳?”崇平帝沉吟片刻,問道。
李瓚一時猶豫,并未回答。
雖然他仍傾向于衛國公領兵前去西北,但一國之兵事,僅用一人也說不過去。
其實,不僅是陳漢,就是任何一個朝代,只用一人的情況就是逐漸為其主導大權,最終大權旁落,沒有例外。
越是名將云集,越不會出現武將謀朝篡位的風險。
這時,內閣首輔韓癀手持象牙玉笏,朗聲道:“圣上,微臣以為南安郡王老成謀國,可以領兵前往。”
如今朝廷兵事再一家獨大,于社稷不利。
許廬手持象牙玉笏,拱手說道。
齊昆目中現出一抹明悟,拱手說道:
那廢兩改元也需衛國公操持,西北之事不過疥癬之疾,南安郡王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出馬,應該并無大礙。
在這一刻,科道御史也紛紛出班附和,可以說讓衛國公歇歇的共識,早就在大漢群臣心頭達成。
賈珩看著這一幕,目光深處幽沉幾分,心頭就有了一些感慨。
陳漢自立國以來這么多年,也遵循著兵事不盡委一人的潛規則,太宗、隆治年間的幾場戰事都陸續出現了一批新的武侯就是明證。
可以說這是陳漢君臣心照不宣的政治默契。
但該請戰也得請戰。
只是廟堂袞袞諸公真的以為憑借著南安郡王等人,可以戰勝和碩特蒙古?
但這種話就不適合公眾場合說了,既然天子已經選定了人,再說這種話就是打著天子的臉。
南安郡王聽得殿中滿是響應之聲,心頭振奮莫名。
小兒不知輕重,什么功勞都想攬在自己身上,如今朝臣果然都起了警惕之心,還是太年輕啊。
崇平帝道:“子鈺,你剛剛成婚,又要去江南清剿海寇,這次就交給嚴卿等人。”
再是好用也不能只用子鈺,必須要在兵事上有著可以抗衡的武勛,大漢的兵事不能一條腿走路。
這也不能算是打壓,子鈺去了江南幫著試行新政,清剿海寇,立了功勞,該加官進爵,還是可以加官進爵的。
賈珩面色不改,拱手道:“微臣謹遵圣旨。”
事到如今,也只能任由著大漢君臣一廂情愿地折騰了,他也算仁至義盡了。
事實上,如果沒有五次反圍剿失敗,也不會有某某會議。
南安郡王此刻與柳方等人聽到那少年的聲音,只覺一股舒爽涌上心頭。
何曾看到小兒這般吃癟?真是痛快啊!
你就是再能打,但天子和朝臣就是不用你,你又能如何?
而且,這是君臣起了猜忌之心了?
南安郡王目光閃了閃,心頭冷笑了一聲。
一旦君臣互相猜忌,以后反目成仇也只是時間問題。
崇平帝朗聲說道:“子鈺這幾天,也收拾收拾去著江南,北靜王水溶和兩江總督高仲平上疏催了多次,江南和東南沿海,迫切緊要不在西北邊事之下。”
賈珩拱手道:“微臣遵旨。”
說著,徐徐退回朝班。
魏王陳然看向那如青松昂然而立的蟒服少年,心頭微微嘆了一口氣。
如果是他,定然全力信任著子鈺,父皇其實心底深處還是猜忌著子鈺的。
崇平帝沉吟說道:“領兵主帥已敲定,諸卿議一議何時出兵,出兵幾何,糧草輜重從何轉運?”
賈珩這時候面色默然,此刻他不是主事人,就應該保持沉默。
南安郡王道:“圣上,西寧軍情急如星火,微臣以為當揀選京營鐵騎迅速出兵,如果勇營為京營驍銳,微臣調集此營兵馬,由柳芳統領,可為前鋒。”
賈珩聞言,心頭冷笑,這個南安郡王心里藏著壞水,如果調撥了他的果勇營,勢必要用為炮灰,然后可以隨意炮制他手下的軍將。
不過此事不需他去爭執、維護。
柳芳此刻面頰潮紅,抱拳說道:“圣上,微臣愿為大軍先鋒,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崇平帝不置可否,而是看向李瓚,問道:“李卿,施卿,怎么看?”
李瓚皺了皺眉,說道:“微臣以為,京營上次調撥果勇營以及奮武營剛歷大戰,正是將疲兵乏之時,還需休整,如調集兵馬,可調集上次在京城留守的兵馬,也算是輪換征戰之意。”
兵部侍郎施杰拱手道:“圣上,微臣以為也是此理,上次女真數路入寇,神京城中留守兵馬皆為京中精銳,這次西征,也能成全彼等將校殺敵報國,建功立業的拳拳之心。”
崇平帝沉吟片刻,說道:“兩位愛卿說的在理,京營不是一路兵馬,而上次出征北疆的兵馬,這次也要休整。”
南安郡王聞言,心頭雖然失望,但也不好多說其他。
好在京營二十余萬兵馬,還有其他兵馬可以調撥。
“此次發兵多少為宜?”崇平帝緊接著問道。
“圣上,微臣此次掃平青海蒙古,平定西域,至少需十萬兵馬,同時那紅夷大炮也應該拉上。”南安郡王高聲道。
不等其他臣子出言,崇平帝已開口說道:“這次主要是遏制青海蒙古,收復西域要與和碩特蒙古,準格爾全面開戰,我大漢如今正值內修兵政之時,不宜即開國戰。”
南安郡王聞言,拱手相請說道:“是臣考慮欠妥。”
李瓚道:“圣上,既是統合寧夏,甘肅、西寧等地兵馬,朝廷兵馬也不宜派的過多,否則輜重軍需也供應不及,微臣以為五六萬足以濟事。”
“五六萬。”崇平帝思量了下,頷首道:“五六萬統合寧夏、甘肅、西寧三地兵馬,也有二十余萬也足用了。”
寧夏、甘肅兩鎮原本就屯駐有十二三萬兵馬,如果再加上西寧的十余萬兵馬,兵力的確是夠用。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軍需之事,誰來操持?”
這時,從戶部尚書齊昆伸手越出一人,身形肥碩,一晃三搖,拱手說道:“父皇,兒臣愿幫著大軍押送糧秣。”
崇平帝打量著那面龐胖乎乎,一副慨然之色的陳澄,說道:“你?”
“上次在太原,兒臣就已押運過糧秣,如今也算是輕車熟路。”陳澄肥胖面容上帶著憨厚的笑意,趁機相請道。
崇平帝默然片刻,說道:“那就由齊王陳澄押送糧秣。”
上次齊王的確沒有出什么紕漏。
楚王這時眸光閃了閃,想了想,終究沒有拱手出班。
看衛國公的意思,似乎不大看好這南安郡王領兵,他是不是應該再等等?
對了,南方不是子鈺要和北靜王清剿海寇,他摻和著那樁事兒也就是了,一樣能立著功勞。
“軍機處擬旨,以南安郡王嚴燁為征西大將軍,掌金印,節制寧夏、甘肅、西寧等軍鎮兵馬,領兵六萬前往西寧,點齊軍將,擇日出征西北。”崇平帝沉吟片刻,說說道:“以倉場侍郎陳澄為糧秣轉運使,供應大軍軍需。”
嚴燁聞言,心緒激蕩,面頰潮紅,拱手相拜道:“微臣定不辜負圣上信重,為圣上蕩平青海胡番。”
柳芳、石光珠等人也都紛紛拱手應是。
至此,就這般事情定下。
崇平帝又是看向那面色沉靜如淵的蟒服少年,出言安撫道:“子鈺也收拾收拾,前往江南督問軍政,海關和江蘇、河南的新政,還有海師籌建事宜,這些都需子鈺操持。”
賈珩拱手道:“微臣遵旨。”
一場朝議漸漸散去。
幾乎一陣旋風般,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神京城,由南安郡王嚴燁領兵六萬,前往西寧,征討青海蒙古。
賈珩則是離了含元殿,沿著朱紅宮墻高立的宮道,向著寧國府快步行去,有些心事重重。
此戰不知要損傷多少無辜將校的性命。
南安郡王此刻則留在了內書房,由崇平帝面授機誼。
柳芳與石光珠、馬尚、陳瑞文則是隨著三三兩兩的文武官員,向著殿外行去。
瞧見前方不遠處快步行著的少年,柳芳故意高聲道:“這下王爺一去青海,滅了青海蒙古,到時候再收復了西域,這可是拓邊開荒之功,不是那些依仗著火銃利器僥幸大勝的人可比的。”
馬尚眾人有說有笑,只不過目光多是留意著那前方昂然而行的蟒服少年。
賈珩乜了一眼柳芳,目中冷芒閃爍,旋即,暗暗搖頭。
死人而已,不用多做廢話。
“衛國公留步。”就在這時,身后一道清朗洪亮的聲音喚住了賈珩。
賈珩面色微頓,轉過身來,凝眸看向來人,其人面容俊朗,器宇軒昂,拱手說道:“楚王殿下。”
楚王笑了笑,說道:“衛國公,小王剛剛向父皇求了差事,過段時日就前往江南兵部查察軍器,同時也是去看看王妃,王妃再有三四個月也該生產了。”
因為賈珩當初一場大戰,不僅是齊王陳澄吃到了紅利,由郡王升爵為親王,楚王也以勤勉而為崇平帝夸獎了不少次,近來可謂春風得意。
而且,還有一件事兒,讓楚王心頭暗爽,那魏王妃肚子至今沒有動靜,宮中那位宋氏已經決定為魏王納妾了。
說著,楚王似乎為了拉近關系,笑了笑道:“聽說衛國夫人也有了身孕?”
賈珩道:“是有著,年初時候有的,如今胎兒也有四五個月了。”
楚王似是開著玩笑,又似是試探說道:“還真是巧著,這就差了一兩個月,如果王妃和尊夫人各自生了男孩兒和女孩兒,我與衛國公還能結個兒女親家了。”
賈珩:“???”
楚王這是什么話?
這怎么能行?兩個孩子都是他的種,怎么結親家?這簡直是人倫慘劇。
見賈珩愣神,楚王心頭也覺得這不無實現可能,笑道:“衛國公覺得如何?咱們兩家不妨定個娃娃親。”
賈珩連忙收回心神,連忙說道:“王爺說笑了,天潢貴胄的親事,豈能草率而定?再說王妃那邊兒也未必喜歡。”
如果甄晴知道這一茬,估計能氣的一磨盤坐死他。
楚王聞言,心頭雖然有些失望,但面色不露分毫,俊朗的面容上笑意熱情不減,說道:“衛國公,王妃那邊兒未必不許,不過這次南下以后,還望衛國公多加照拂甄家。”
賈珩道:“王爺客氣了。”
“衛國公,柳妃聽說甄家兩位妹妹在府上,就想邀著兩位甄家妹妹一起到府上用個飯,衛國公可否賞光。”楚王趁機相請說道。
賈珩道:“此事……”
楚王道:“正好也是為衛國公踐行,衛國公先行一步,這邊兒還有一些軍械督造的手尾,小王正好還有一封書信,可由衛國公轉送給王妃。”
分明是擔心賈珩不許,楚王就找了個送信的由頭。
魏王陳然此刻在不遠處行著,見得賈珩與楚王敘話的這一幕,眉頭皺了皺眉,心頭有些不喜。
一旁的禮部侍郎周廷機察言觀色,笑了笑問道:“魏王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沒什么。”魏王陳然眸光深深,低聲道:“周大人繼續說。”
周廷機敘道:“殿下,這次新科科舉,按圣上的意思是由柳大人主持,殿下可有什么主張?”
眼前這位皇后元子,禮賢下士,待人接物讓人如沐春風,真不愧是天潢貴胄。
魏王陳然沉吟片刻,說道:“柳大人學識淵博,德高為范,由其主持科舉,孤在一旁協助,也能學一些東西。”
這柳政是楚王兄的岳父,先前的科舉舞弊案,竟然沒有牽連不說,還因為耿直方正而升遷至禮部,以其清流身份,將來入閣也不一定。
賈珩與楚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應了其相邀之宴,而后向著宮門走去,待出了宮門,翻身上馬,說道:“楚王殿下,告辭了。”
“衛國公慢走。”楚王陳欽笑了笑,然后在仆人的陪同下上了轎子,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魏王,心頭冷嗤。
他方才就是故意給魏王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