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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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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都退社了?”

  “都退了,就剩我們幾個。”

  “也好,剩下的都是真朋友。”

  “……”

  趙瀚被取消童生的消息傳出,總共三十四個大同社成員,兩天之內退得只剩下幾個:朱之瑜、費如飴、費如鶴、費元鑒、劉子仁和徐穎。

  也沒別的原因,羞與家奴為伍而已。

  當然,一個個都說得比較委婉,沒有當面跟趙瀚鬧翻,只是尋找各種借口證明自己沒時間。

  費如飴那個死基佬,已經很久沒來書院,說是回家慢慢研究夢溪筆談——他讀朱子語類的時候,震驚于月亮不發光之說,突然對自然科學產生興趣。

  費如鶴同樣失蹤半個月了,正鬧著讓家里延請騎射老師。

  將精鋼槍頭用布裹著,趙瀚以長槍做拐杖,踏雪前去跟山長費元祿辭別。

  這桿槍是用桑木制成的,桑樹長得慢,且容易長歪,農民還不舍得砍,一根桑木做的槍桿價值不菲。

  白蠟桿就算了,用于民間比武還行,戰場廝殺純屬扯淡——“以徽州牛筋木為上,劍脊木次之。紅棱勁而直,且易碎。白蠟軟,棍材也。”

  真正頂級的戰場長槍,全都是復合材料:以韌木為芯,外裹皮革,再纏銅絲和繩線。

  “咔吱,咔吱……”

  趙瀚一腳深一腳淺,在積雪中蹣跚前進,不拄著棍子還真難借力。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龐春來的茅草屋頂,都被積雪給壓塌了。龐夫子只能住進私塾,再堅持獨居的話,晚上非被凍死不可。

  短短幾天,鉛山縣已凍死不少人。

  “咚咚咚!”

  趙瀚撣掉身上的雪花,將長槍倚著墻壁,抬手敲響了房門。

  “進來。”屋內傳出聲音。

  趙瀚推門而入:“小子拜見山長。”

  費元祿笑問:“怎不自稱晚生了?”

  “童生已除名,小子不配有此自稱,”趙瀚拱手說,“小子此來,是跟山長辭行的。”

  “唉!”

  費元祿一聲嘆息,說道:“我也沒趕你下山,若是你喜歡讀書,依舊可在書院旁聽。“

  趙瀚說道:“小子是鼎盛樓的二掌柜,以前怠工頗多,往后還得勤奮一些。”

  “也罷,”費元祿說道,“做酒樓掌柜,也算個好營生,只是莫要丟了詩書。”

  “小子謹遵教誨,”趙瀚作揖道,“告辭。”

  費元祿意興闌珊,揮手說:“且去吧。”

  除了銀錢和書稿,趙瀚啥都沒帶,也誰都沒驚動,拄著長槍獨自下山去了。

  風雪吹打著面龐,不時踩空跌倒,趙瀚卻心情愉悅,猶如脫困而飛的籠中之鳥。

  再過四個月,他就十五歲了,古代算虛歲十六。

  鼎盛樓二掌柜,是趙瀚給自己留的后路。可以一邊打工賺錢,一邊結交三教九流,待時以靜觀天下之變。

  凜冬時節,河口鎮依然繁華,只要信江和鉛山河不被凍住就行。

  “哥哥,你來啦!”費澤(劍膽)熱情招呼,這廝現在是酒樓的賬房先生。

  趙瀚將長槍靠在柜臺里,問道:“這幾天生意如何?”

  費澤嘆氣道:“生意還好,就是門攤稅又漲了。”

  趙瀚笑道:“朝廷缺錢,什么稅不漲?”

  “也漲得太多了,”費澤低聲說道,“前些天,縣里來了太監,是專門催稅的,縣太爺也沒辦法。”

  “當今圣上,頗有萬歷爺遺風。”趙瀚調侃道。

  正德時期,市面上有門攤稅、行市稅、商(品)稅等種類。由于到處設立皇店,太監胡亂攤派,搞得稅種五花八門。

  嘉靖初年,力行改革,各稅合一,統征“門攤稅”。

  這種門攤稅以縣為單位,規定各縣應繳的稅額。知縣根據應收稅額,讓縣城和市鎮進行分攤,每個季度征收一次,年底再運往課稅(司)局,由課稅部門層層上交到中央。

  萬歷年間直接炸了,皇帝派出礦監稅使,不要命的瘋狂盤剝。

  當時最恐怖的是礦稅,太監見哪家特別有錢,便污說此人家里有礦,不趕緊補稅就直接抓人,當時搞得傾家蕩產者無數。

  崇禎皇帝如今被逼急了,也派太監到處催稅。

  河口鎮的門攤稅,年初就漲了一撥,年底又說還要漲,而且太監直接跑去縣衙催逼。

  太監肯定能吃飽,知縣跟著啃骨頭,吏員們可以喝湯,苦的是店鋪和攤販——中央朝廷其實增收有限,那些商稅都被層層私吞。

  費澤指著街面上說:“咱們還好,無非酒樓少賺點,外面的攤販才是真慘。”

  趙瀚走到酒樓門口,左右看了看,回來說:“難怪攤販變少了,這是漲了多少稅啊?”

  “我也不知怎漲的,反正小攤小店做不下去了,”費澤低聲說,“這些小攤販,都被迫入了鐵腳會。鐵腳會的幾位當家,已被攤販們鬧得不敢出門。”

  “哈哈,收錢就得辦事。”趙瀚好笑道。

  鐵腳會已經從苦力工會,徹底轉變為混混組織。街面那些小攤販,說好聽點是加入鐵腳會,其實就是給混混們交保護費。

  平時保護費收得爽,現在不該表示一下?

  趙瀚問道:“大掌柜呢?”

  費澤答道:“去鎮頭開會了,商量怎樣對付稅吏。”

  傍晚,大掌柜費喜回來,立即吩咐道:“準備棍棒,店內伙計,明天一起上街!”

  “喜叔,怎么個法子?”趙瀚問道。

  費喜把趙瀚拉到角落里,低聲私語道:“上面的老爺們,已在各鄉鎮串聯好了,明天一起上街抗稅,把稅吏全都打回縣城去!”

  有點意思。

  第二天上午,全鎮都行動起來,無論攤販還是伙計,每人準備著一根棍棒。

  鐵腳會擔任抗稅主力,等到稅吏下船之后,立即將碼頭給堵住。

  稅吏們沒有發覺異常,還在繼續往前走,一直來到攤位前終于停下。

  小攤販提著棍子不說話。

  其他商販也不做生意了,全都把棍子拿出來。

  “你……你你們要作甚?”

  稅吏終于感覺不妙,嚇得轉身就要逃跑,卻被身后的鐵腳會給堵住。

  “打!”

  眾人沖上來群毆,那些稅吏哭爹喊娘,漸漸的慘叫聲變得微弱。

  當場打死兩個,其余皆受傷不提。

  趙瀚全程目睹經過,不知怎么給這場行動下定義。

  士紳串聯,商賈指揮,工會、攤販、伙計全部親自上陣。

  暴力抗法?

  問題是增稅合法嗎?

  即便連續兩次提高門攤稅,整個鉛山縣的稅務總額,也還不到四百兩銀子,崇禎皇帝增稅真的不多。

  但到了太監那里,實際征稅能有一萬多兩,知縣、文吏、皂吏們也跟著撈錢,全縣的門攤稅已經接近二萬兩。

  全縣士紳串聯,一起暴力抗稅,把知縣嚇得不敢出門。

  但太監卻不怕,親自帶著家丁,直奔橫林費氏祖宅。

  太監手執皮鞭,指著費元真說:“鉛山一縣,河口鎮最是富庶,全年門攤稅提至二千一百兩。你是費氏族長,給你半個月時間,若是征收不齊,我直接來費家要銀子!”

  “咳咳咳咳!”

  費元真連聲咳嗽,虛弱無力道:“好教尊駕知曉,老朽體弱多病,而且身在橫林,實在管不了河口那邊。請尊駕……”

  “抬進來!”太監打斷其說話。

  太監帶來的家丁,是在本縣招募的混混。這些混混耀武揚威,竟抬進來一口薄皮棺材。

  費元真嚇得面無人色。

  “半月之后,若門攤稅收不齊,你就自己躺進去吧!”太監扔下一句便走了。

  費元真氣得直跺腳:“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士紳們立即商議,始終無法可想,只能去找巡撫和巡按御史告狀。

  那些巡按御史,本就是崇禎提拔的,哪會管征稅太監的閑事?

  江西巡撫已經換成解學龍,這人倒是個有能力的。但如今東林黨式微,他不敢再得罪太監,一心忙著重建滕王閣,順便借機撈些銀子回來。

  短暫較量,太監贏了。

  各家湊銀子交稅,二千一百兩而已,他們還拿得出來。更何況,小攤販也得分攤,對于士紳來說,每家每戶也攤不了多少。

  但是,明年繼續增稅咋辦?

  太監是喂不飽的,知縣和皂吏也虎視眈眈!

  這還只是門攤稅,他們茶廠、造紙廠……哪樣不在增加工稅?

  轉嫁給工人和農民唄!

  工人工資,整體下降;佃戶田租,整體上升。

  就連家奴們的月錢,也都跟著降低,社會底層普遍醞釀著不滿情緒。

  臨近過年,太監在鉛山私設四道鈔關。

  一道設在鵝湖鎮,一道設在石塘鎮,一道設在橫林鎮,一道設在上瀘鎮,將鉛山的幾條商業水道全部堵死。

  太監不敢對紙(文化用品)收稅,另立名目收取“坐艙稅”,過往船只全都得交錢。

  這下子,外地客商也苦不堪言,只能硬著頭皮交錢。同時,一邊提高商品售價,一邊壓榨船工的工資。

  船工,船會,怨恨漸增。

  趙瀚對此冷眼旁觀,只盼著太監再燒幾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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