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瀚發現一個有趣現象,最能接受格位論的,既不是農民,也不是工人,而是賤戶和家奴!
同時,還必須識字,有一定的自我思想。
就拿費純、費瑜來說,他們也想加入大同社,卻遭到社員們的集體反對。
不但他們的主人保持沉默,就連徐穎、劉子仁等貧寒士子,也都不愿站出來幫忙說話。
趙瀚試圖說服眾人,強調人格生來平等,但還是無法得到大家的認同。
無非——
我承認格位之論,我也承認人格平等。
但是,集結文社,家奴沒資格參加!
“哥哥,今天賣得可好了,”費純興高采烈道,“有個客商,足足買走一百本,給的還是二兩足銀。”
費瑜則吐槽道:“鐵腳會和船會就很小氣,好多人合買一本。買回去以后,還給別人講故事,一文錢聽一章小說,把買書的錢都賺回來了。”
“對了,”費純又說道,“有客商打聽,能不能花錢訂購。他們都是外地商賈,只在河口鎮逗留半個月,害怕錯過后面的小說章節。”
趙瀚猛拍大腿,高興道:“這主意好,我怎沒想到。你們去說,想要訂購的,就交十文錢定金,在酒樓這里登記便可,今后直接來酒樓柜臺取書。酒樓只保管三個月,逾期不取,訂購作廢,訂金不退。”
“好,我這就去說。”費純立即行動。
“我也去。”費瑜喊道。
這兩個書童,對賣雜志特別積極,尤其是這一期格位論!
他們表現得迫不及待,想要更多人懂得“人格平等”的道理。就算不能改變現狀,只要大家認同人格平等,他們都是打心眼里高興的。
農民是進步力量,但農民同樣思想消極。
想要吸引農民,非得有天災人禍不可,一旦出手就要鬧出大動靜。
而有知識的賤戶,才應該是早期爭取對象。
將近傍晚,趙瀚收拾東西回書院,費瑜突然帶著一個商賈過來。
“哥哥,有位老爺想見你。”費瑜喊道。
這人穿著棉花夾心的曳撒,頭戴一頂黑色大帽,拱手說:“金陵盧裕,字光大,萬歷三十年進學。見過趙先生!”
“不敢當,”趙瀚連忙回禮,“閣下是前輩,在下只能稱晚生。”
盧裕立即笑道:“那我就托大,叫一聲賢弟如何?”
趙瀚說道:“光大兄太客氣了。”
盧裕拿出一本鵝湖旬刊,直接翻到小說部分:“賢弟,這射雕英雄傳是否寫完?”
“寫完了。”趙瀚說道。
盧裕說明來意:“我欲帶回金陵出版,賢弟可否賜稿?至于潤筆費,那個好說。”
“多少錢?”趙瀚直接問。
“三十兩如何?”盧裕開價道。
趙瀚扭頭看向費瑜:“送客!”
費瑜笑道:“盧老爺請。”
盧裕伸出一個巴掌:“五十兩。”
趙瀚說道:“五十兩可以,只給你一半稿子。”
“太貴了。”盧裕搖頭。
江浙一帶,經濟繁榮,文風鼎盛,出版業發達,稿費是很高的。
但也要看作品類型。
比如通過特殊渠道弄來稿件,印刷程墨集子(應屆進士文章匯編)發行,這種教輔資料的稿費就很高。
需請一名家,給程墨集子作序,稿費至少一百兩,甚至是二三百兩,具體看這個名家的地位。
再請幾個才子,點評文章、編校文章,稿費至少每人十兩,還得請他們吃一頓好的,印刷出來再每人送幾本樣書。
這類教輔資料,印刷量非常大,根本不缺銷量,穩賺不賠,稿費可觀。
小說就不行了,誰也猜不準啊,純粹是賭運氣。
盧裕很看好射雕英雄傳,他想了想說:“六十兩,我要全部稿子,作者署名李卓吾如何?”
唉,這些奸商,李贄都死幾十年了,居然還想蹭人家的熱度。
趙瀚笑道:“四十兩賣你一半,若銷量過得去,你想全部刊完,剩下一半再賣你一百兩。”
盧裕無語,很不想說話。
行情就是這樣,出版程墨集子,名家隨便作一篇序,就能有一二百兩稿費到手。
趙瀚耗費三年時間,辛辛苦苦寫出射雕英雄傳,卻被書商認為只配拿幾十兩稿費——這還是書商覺得他的小說會暢銷。
一番討價還價,最終一百兩成交,雙方都覺得自己虧了。
趙瀚一次性獲得100兩,其余的他就不管了,作者署名阿貓阿狗都可以。
這玩意兒沒法揚名,士子創作小說,只會惹人恥笑。
封神演義近些年暢銷,可是誰寫的都搞不清楚。甚至,根本沒有作者署名,只備注“某某某編輯”,幾百年后還在猜真實作者。
盧裕封來三十兩定金,還請趙瀚吃一頓酒。
免費晚餐,不吃白不吃,趙瀚把費純、費瑜也叫上桌。
推杯換盞之間,趙瀚指著雜志問:“這格位論,光大兄怎么看?”
盧裕避而不談,笑道:“我只管賺錢,早就不研究學問。”
“閣下是來鉛山進貨的?”趙瀚問道。
“買幾船紙回去。”盧裕回答。
全國產紙的地方很多,南京周邊就有。盧裕舍近求遠,是因為鉛山紙品類齊全,價格還相對便宜得多。
明代的貿易運輸,若能全程裝船走水路,那最大的成本就是關稅(過路費)。
但是,筆墨紙硯和書本,可以免收過路費!
即便勛貴豪強私設關卡,也不敢對文化用品下手,這玩意兒容易引起社會公憤。
趙瀚又敲著雜志說:“李卓吾先生,已經死了幾十年,恐怕沒人相信射雕英雄傳是其遺作。若把格位論,印在小說的扉頁,豈不是更能讓人相信?”
“對啊!”
盧裕心領神會,高興道:“此法甚妙。來,我敬賢弟一杯!”
一頓飯吃完,兩人約好明日抄稿。
稿子不能讓盧裕帶走,趙瀚自己還要用呢。只能請人抄寫,抄完了再結稿費尾款。
至于抄書之人,趙瀚推薦了劉子仁、徐穎,也算幫他們賺點外快。
趙瀚扔出一錠銀子,足有二兩,對費純、費瑜說:“你們推銷旬刊,這幾日辛苦得很,且拿去分了吃酒。”
“多謝哥哥!”
二人大喜,感覺跟著趙瀚更有混頭。
趙瀚也很高興,總算是發財了,這可是一筆巨款。
翌日,盧裕來到書院,請徐穎、劉子仁抄稿。
他急著要稿子,干脆費瑜、費純也加入,四個人一起抄速度更快。
中午休息,徐穎和劉子仁,結伴前來致謝。
趙瀚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好處自然想著你們,莫要再說那么許多。”
“大恩不言謝,今后必有回報。”劉子仁拱手道。
徐穎則不再說話,他愈發內向沉默,什么事情都是記在心頭,不會輕易說出來招惹是非。
明中期的抄書人還很多,隨著活字印刷技術的普及,明末已經很少有抄書業務了——偏僻州縣例外。
普通書籍,書鋪里就能買,而且價錢還便宜。
真正價格昂貴的書,有需求的人又很少,幫人抄書賺錢純屬碰運氣。
不知何時,費元鑒突然冒出來,低聲說道:“陳立德走了,我見他一臉怨恨,恐怕會到處詆毀你。”
“敢提出格位論,我就不怕人詆毀,”趙瀚跟費元鑒勾肩搭背,“不過,還是多謝提醒,最近學得怎樣了?”
費元鑒說:“已在學習本經,兩年后看能不能考秀才。”
“與君共勉。”趙瀚笑道。
卻說那書院老師陳立德,在辯會被搞得顏面掃地,沒臉留在含珠書院教書。
這貨領了工資,立即卷鋪蓋離開。
他遠遠跑去石塘鎮,投奔年輕時的同窗,在石塘祝家的私塾謀得一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