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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樊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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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漆大門前尸體橫陳,血水恣流,一左一右兩個大銅門環猶如大門的雙眼,漠視著這滿地慘狀。這一刻,那大門仿佛不是通過金銀寶山的捷徑,而是食人猛獸的血盆大口。

  矗立門后的兩座高聳望樓頂部,亮光閃爍,張定國看了看遠處的火光,湊到張可旺面前提議道:“大哥,不如咱們也放火燒門?望樓再厲害,射出的箭矢也奈何不得火焰!”

  張可旺當即否決道:“餿主意。大門外面銅鐵包裹,你燒上三日三夜也未必燒得開。而且燒門要柴火,這當口兒你哪里再去找柴火?拆屋伐樹?太過消磨時間。”

  “可是大哥,一旦燒起來了,起火生煙,能遮蔽望樓上的視線,對我軍沖墻有利!”張定國有些不服氣。

  張可旺瞥他一眼,道:“不是我說你,遇事不考慮周密只能賠了夫人又折兵。你仔細瞅瞅,現在是什么風向?”

  一言既出,張定國吐了些唾沫到手背舉手試探,隨即一愣,頓時無言以對。張可旺搖著頭笑笑道:“你放火,是想把咱自己人燒死還是熏死?”繼而聲音一沉,命令道,“到后隊望樓上看不見的拐角找十匹馬及十個老百姓。”

  張定國疑道:“這是?”

  張可旺囑咐他兩句,張定國稍稍猶豫,便見張可旺眼兇狠瞪過來,慌忙奉命去了。接著王繼業也被叫了過來,只聽到吩咐:“挑二十個身手敏捷、精明強干的,扔了長兵器,只準帶腰刀短斧。屆時看我手中令旗一揮只顧向前,有半點動搖者立斬!”

  王繼業驚道:“王府望樓厲害,我等騎兵無盾,貿然沖擊怕重蹈覆轍。”說著,眼瞟向正自垂頭喪氣著的張惠兒。

  張可旺冷笑道:“王將軍,來的路上那么果斷,怎么現在又縮起了腦袋?”

王繼業心中一震,尚在詫異,卻聽張可旺嚴聲續道:“我自有安排,不會傻乎乎送了兄弟們的性命!”話從口出,張惠兒臉色陰  沉,很不好看。

  “是。”王繼業緊張稍緩,不再與他多說,腳步匆匆著去了。

  張可旺表情冷峻如刀,目不轉睛盯著那朱漆大門,望樓上不斷有零星的箭支墜落,俯角射下來范圍更大,本層層疊疊圍在大門不遠的西營眾騎不得不接連后退,一直退開將近五十步方罷。

  過了少許時候,隊伍忽而自后sāo

  亂起來,張可旺向后一看,但見張定國正引著十匹馬從分開的空隙間走來。和張可旺的計劃相符,那十匹馬上均坐著一名方才沿街捉來的百姓,可他們并非駕馬而坐,而是全都被麻繩結結實實綁在了馬背上。

  “大哥,準備好了。”張定國搓著手,不安地朝馬上那些驚恐萬狀的百姓看看。不僅他,其余圍觀的西營騎兵們同樣驚疑不定。

  張可旺面如止水,淡淡道:“很好。”又朝后邊探探身子,進而確認了每條馬尾上都綁上了臨時從兵士身上扯下來的棉麻布帛。

  “將馬尾點了。”

  “大哥......”張定國雖然預料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但正到了這節骨眼上,還是免不了心中千面小鼓齊打,“這能行嗎?”

  “我怎么說,你就怎么做!”張可旺傲然回道,“不過十匹馬、十個百姓,比得上我軍攻王府的緊要?”即便張獻忠嘴里說的是將王府賞賜給張可旺,但在素來無比敬仰張獻忠的張可旺聽來,卻是比軍令還重。試想,賞給你的東西你都拿不到,豈不落成大大的笑話?是以張可旺現在的心理壓力比外表所見足大上百倍。

  張定國恍惚間只覺眼前這個往日無比親近的大哥今夜好似變了個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感。大哥的臉色冷冷的,自己的心亦是涼涼的。他不敢違抗大哥之令,懵著腦袋應諾著給身后待命的幾名兵士使個眼色。那幾個兵士旋即舉過手中的火把,毫不留情地將十條馬尾都點燃起來。

  火動如流,不斷有火花像水滴似的落在地上,尾巴著火的戰馬驟然狂嘶躍動,那幾個兵士再接再厲,用力在馬臀上刺了一刀,只一瞬間,無法忍受劇痛的戰馬們如離弦的箭般似癲若狂著朝著王府大門方向并排著飛馳而去。

  “王繼業!”戰馬一出,張可旺立刻高呼。

  “小人在!”王繼業大聲回道,他身旁蓄勢待發的二十名驍騎也全都揚刀呼應。

  張可旺將視線移到前方,手中令旗也緩緩舉起。只見當那十騎邊跑邊跳著進入離大門百步時,兩座望樓一時觸動了機括般頃刻間連射不斷。十匹帶著明亮火焰的戰馬太引人注目了,以至于望樓上的守軍這一輪傾瀉‘了更加大量的箭矢。

  這正是張可旺想要的。

張定國這才明白大哥臨時想出的謀略。那兩座望樓雖然占據制高點,但畢竟為了躲避仰射,距離地面太遠。眼下又是黑夜,縱有遠方的燃火光線掠來,上頭全文免費閱讀就在我的書城  的守軍視線仍然昏黑難辨,他們只能依稀依照輪廓確定西營是否發起了進攻,且因瞄準困難,僅能以大面積的交叉齊射來構成殺傷。

  而此前張惠兒的莽撞雖說造成了己軍的些許損傷,卻也給望樓上的守軍留下了印象。慣性思維有時候可以很好的利用,張可旺也考慮到了這一點。以顯眼的著火戰馬當先沖鋒,刺激較之前更強烈,必然能吸引望樓守軍的十分關注,等他們一輪射罷、注意力未轉移的時刻,便是后續部隊搶進的好時機。而馬上的那些百姓,僅僅是拿來做足戲份的添頭罷了。

  只眨眼功夫就算計到了前前后后這許多環節步驟,張定國只在如今想清楚了,方才醍醐灌頂,怔怔望向挺胸昂首跨著高頭戰馬的張可旺。此時此地此刻,他看向大哥的眼已經與看向義父張獻忠別無二致。

“上!”張可旺令旗一揮,王繼業還來不及傳令,蠢蠢待戰的二十驍騎早疾沖出列。戰馬鐵蹄翻飛,轉眼就已經俟近大門十步左右。他們都是軍中身手最為矯捷之人,不等戰馬停下,已在馬上傾斜身姿,飛拋鉤爪,攀上了大門或是府墻的檐角。腳下一蹬、手上一拽,猛然脫離馬背,垂蕩  到了門墻。

  此時望樓守軍已經重新調度畢,弓弩并著鳥銃齊射過來,然無濟于事。西營的二十驍勇之士早沿著鉤繩爬上門墻接著迅速翻入了王府。

  一擊得手,西營方士氣大振,山呼如雷。當中不少興奮呼喊著“萬歲”。即便旁人都知道這是為了西營驍勇之士作戰得手而發,但張定國無意間看到張可旺瞇著雙眼,竟是一派享受的情,就如同這“萬歲”是呼給他聽的一樣。

  王府內能戰之兵不多,僅以據守望樓的十余名壓制來犯西營而已。順利進入王府的西營驍勇之士先沖散堵在門內地面的一伙兒家丁,之后當即分成兩路,快速殺上望樓。王府家丁到底實戰能力不足,憑險據守可以,真肉搏廝殺豈是百戰余生的西營精銳的對手。不多時,兩座望樓上燈火頓滅,連帶著王府的朱漆大門也緩緩開啟。

  “給老子沖!”

  張惠兒大喜之下再次不顧張可旺,引眾先驅。張可旺黑著臉看他狂馳而出,亦對張定國與王繼業道:“殺進去。傳我令,劫掠可以,但王府中人全集中起來,先不得妄殺一個!”

  張定國道聲“是”,見王繼業似有幾分遲疑,便問:“王將軍,你怎么沒精打采的?”

  他這么說,張可旺的目光就轉了過來,王繼業忙道:“沒有,沒有的事兒。”說,趕忙走開催促兵士們去了。

  “王將軍今個兒有些奇怪。”張定國喃喃道。

  張可旺漠然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西營兵士魚貫入王府,正像猛虎竄進肉林,張惠兒領著幾個兵逢人就砍,哪里聽張可旺的命令。張可旺沒有法子,只能親自跟在張惠兒身后,以防他突然興起,殺錯了要緊的人。即便張獻忠將王府交給張可旺處置,張可旺出于周全考慮,還是決定至少要留下襄王朱翊銘、福清王朱常澄、進賢王朱常淦及貴陽王朱常法父子四人由張獻忠親自發落。

  張惠兒想是在府獄中太受壓迫,原本就暴戾的個性在當下展現的淋漓盡致。一路走著只要看到個人,就砍上一刀,直如平日行人順手撩撥擦肩而過的花草般稀松平常。

  有個小侍女受他一刀沒傷要害,捂著肩膀就跑,反激起他獸性,飛腳追上去,踏倒在地,拽著纖細的腳腕拖布袋般小跑著拖行其人,直走了上百步,由石板地走到沙礫園林,縱然上階梯也不帶停。等張惠兒氣喘吁吁感覺沒勁兒將那小侍女隨手甩掉,那伏在地上的可憐人早是面目全非。張可旺鐵青著臉,默默看著張惠兒的暴行,一聲不吭。

  轉入一道月門,張惠兒忽而腳步更快,張可旺揪過剛被張惠兒質問過的府中仆役,喝問:“你與他說了什么?”

  那仆役嚇得不輕,軟著腿腳哀聲道:“小人說瑞藩的華清郡主也在府中,換條性命!”

  “瑞藩......郡主......”張可旺沒料到那仆役抖出這個消息,一拍甲胄,急道:“糟了!”

  張惠兒生性好色,這下興沖沖的自是給“郡主”二字激到了。張可旺管不上分析一個瑞藩的郡主怎么會在襄藩府里,在他看來,華清郡主同樣非比常人,重要性并不亞于襄藩四王,帶給張獻忠發落前決不允許張惠兒玷污分毫。

“咱們也快走吧!”王繼業不知從哪里帶了一隊兵竄出來,看著比張可旺還焦急,“切莫讓張惠兒那吟  賊得逞了!”

  “你......”張可旺好生奇怪,可王繼業居然就丟下他,徑直尾隨張惠兒追去,便來不及質疑,緊跟在后邊。

襄王府親眷風聞府破,都躲在后院。張惠兒拿刀開路,很快就尋到了戰栗群聚的襄王朱翊銘等一眾皇親國戚。他以兵士圍成半弧,把王府上下五十余口逼  在院墻根,將長槍chā

在地上,張大嘴笑著提著腰刀,突出幾步走到前頭揚聲問道:“老子西營張惠兒,最講道理,從不濫殺無辜。這里頭,哪全文免費閱讀就在我的書城  個是華清郡主?”

  一連問了兩遍,都無人回應。

  “他娘的,老子先禮后兵,別不識抬舉!”張惠兒舔著嘴唇,罵罵咧咧著忽而暴起,沖進人群,拖出一個半大孩子,將刀懸在他腦后,“老子再問一遍,要是華清郡主還不出來,老子先拿這小崽子的圓腦瓜兒開刀!”

  那半大孩子受執,不敢掙扎,只是哭叫著呼救。他雖不是襄王朱翊銘的子嗣,但與王妃母家有著血緣關系,轉看襄王妃,面無血色跪在地上,亦是嚎啕大哭。

  張惠兒好不得意,故意拿刀在那半大孩子的腦后比劃兩下,襄王朱翊銘淚如雨下但終究抿嘴不語。

  “不說?好,那老子就一個個殺過去。看老子這把刀,能不能殺開爾等的嘴!”張惠兒獰笑著作勢就要將刀劈下,可眼角所見,一個白衣女子在這時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住手!”那白衣女子柳眉倒豎、額頭緊蹙,顫抖著的唇齒里盡顯憤怒,但即便這樣,依然掩飾不住她的傾國之貌。

  張惠兒當先一呆,眼都看直了,咽著唾沫,將那半大孩子丟一邊,愣愣朝那白衣女子走去,眼見二人相隔不過半步,朱翊銘周邊親眷都嚇得掩面不敢再看。

  “你、你就是......就是華清......華清郡主?”張惠兒不知怎么渾身驀的酥軟無力。他玩過不少女人,也見過不少女人,但若非眼前這個白衣女子適才說了一句話,他還當真以為是廟中的觀音菩薩駕臨凡塵了。

  “不錯,我就是華清。”白衣女子面對殺氣騰騰的張惠兒,毫無畏懼,反倒高高抬頭。她身段修長,不在張惠兒之下,因此勾頭勾腦的張惠兒竟而有種被俯視的感覺。

“好、好......”張惠兒驚喜的口水都從嘴角滲了出來,回過,眼中充滿了吟  侮意味,“好一個郡主,果真、果真不同凡響!”邊說著,邊將刀chā

  回刀鞘,騰出雙手。

  “你要做什么!”華清不自覺后退一步,她后頭的人群驚懼看著張惠兒猶如看見貪狼貔貅,也跟著退后。只不過他們背后就是冰冷冷的院墻,退無可退。

  “混賬,你要做什么!”

  張惠兒全不搭話,眼泛兇光,徑朝華清脖間掐過去,不遠處,才趕到的張可旺大聲疾呼。他身邊,王繼業甚至率眾撲來阻擋。

  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一柄長槊仿若靈蛇出動,從昏暗處凌空刺出。槊鋒自華清白皙似雪的細頸旁探過,正好從張惠兒的喉部透穿。一股鮮血沿著微微傾斜的槊鋒滴了幾點在華清的肩胛,渾似落入雪地的紅梅。

  “唔呃......“

  張惠兒的手在半空僵硬,他錯愕地仰面倒下,只聽到耳畔傳來一聲輕笑——

  “西營‘四虎’,嘿嘿,這下算齊活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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