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東境長城了。”
日出時分。
當云雀從瞌睡之中醒來,他聽到了寧奕稍顯渾厚的聲音。
小和尚連忙打了個激靈,整個人瞬間從昏沉的狀態之中掙扎出來,心底狠狠罵了自己兩句……
本來在心底念著佛經的,竟然睡著了。
師父知道了,一定會不高興的。
寧奕一眼看穿了小家伙的心思,他大大咧咧伸了個懶腰,哈欠道:“喂喂喂,小云雀……想開點,一呼一吸,皆是修行,吃飯睡覺拉屎撒尿,人之常情,睡個懶覺,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只不過睡了六個時辰而已。”
云雀呼吸一滯。
自己竟然睡了六個時辰!
他愁眉苦臉低下頭來,不斷撥弄掌心佛珠,心底默念,罪過罪過。
寧奕哈哈大笑。
丫頭沒好氣道:“哥,別逗云雀了,從申時到卯時,哪里是六個時辰,明明是八個時辰。”
八個時辰!
云雀瞪大雙眼,看著笑意盈盈的裴靈素。
你是魔鬼嗎?
他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八個時辰啊八個時辰,云雀你是豬嗎?!
深呼吸一口氣。
從申時的午后,到卯時的清晨,的確睡了八個時辰……云雀這幾日來實在有些累了,以往在寺里,他的生活極其規律,哪怕守夜念佛也形成習慣,而如今在車上,顛簸起伏,車馬勞頓,想要睡一個安穩覺都很難,他向以往那般要求自己,難以入眠之時便在心底默誦佛法,剛開始還算有效,后面心煩意亂,愈發難以靜心。
云雀可不算是什么修行者。
雖然神海里裝滿了戒塵大師傳授的佛經,但這位少年的身子骨,也只不過與凡人無二,哪能像寧奕這般不眠不寐。
如今好好睡了一覺,精氣神重新回到了飽滿的狀態。
他也伸了個小小的懶腰,聽著自己身軀里響起輕微的筋骨爆破之音。
云雀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不知為何,自己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
雖然云雀不通修行,但是神海強大,他隱約覺得自己的“好夢”,與對面的“寧先生”有關。
其實他的直覺一點也不錯。
是“生字卷”的緣故。
寧奕的生字卷,能夠為周圍人帶來無形的生機。
換句話說,若是一個凡人,長久與寧奕待在一起,不僅僅每日好夢,心情愉悅,就連壽命都會被延長。
這就是“生字卷”的厲害之處。
那道懶散而又渾厚的聲音,再一次傳來。
“小云雀,掀開車簾看看——”
少年怔了怔,然后抬手掀開車簾,顛簸起伏,有沙子飛來,他伸出一只手擋在面前,連忙探出頭顱,望向車外。
遠方山關聳立,風沙掠過,一座浩瀚長城在風沙之中若隱若現。
這就是東境長城?
云雀尚在襁褓安眠的時候,便被師父背著穿越東土,千里迢迢來到東境境內,到小巽寺安身立命,在這之后,他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座寺的方圓二十里,每日都是做著規律守一的事情……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
而按照師父的話來說。
這不是離家。
而是歸鄉。
少年瞇起雙眼,隔著指尖縫隙,望向遠方那座沙塵席卷的浩袤長城,那座長城之后,就是自己的故鄉……東土。
在東土的某座寺廟出生。
而長大之后,回歸故里。
少年的聲音有些艱澀,“寧先生,我聽說,大隋境關的盤查極其嚴格……若是沒有身份,那么無論是出境,還是入境,都不被允許。”
云雀雖然久居寺內,但并非一無所知。
而他說的……一點也不錯。
大隋的四座境關,各自修葺了四座長城,其中北境長城用來抵御妖族,最為壯觀,其他的三座長城與其相比實在不能媲美,東西二境的長城,將道宗和靈山的信仰香火分割開來,為這兩座超然大宗門畫上了一個清晰的分界線。
不可越界。
南疆的長城,則是暴力鎮殺著失去理智的鬼修,月魔君之所以拼了命想離開南疆,便是因為在大隋三司的鎮守者眼中,南疆十萬山脈里走出的“修行者”,連條人命都不是,這些魔頭罪孽深重,若是想要逾越長城,被執法司秘術探查出因果血線,便會被毫不猶豫的鎮壓。
在南疆長城的阻攔之下,鬼修無法禍及凡人,也正是因此,南疆周遭才如此太平。
只不過經歷律宗大戰,一片荒蕪的東境大澤,因為韓約的出現,讓皇權打開了一扇“寬容之門”。
投靠韓約,可以擁抱光明,呼吸境內的新鮮空氣。
這就是如今東境一塌糊涂的原因。
四座長城,東西南北,包裹著天圓地方,大千眾生。
太平。
共生。
以及……皇權。
可以預見的未來,當太子和二皇子徹底的爆發戰爭,五百年來在天平中間屹立的“皇權”,將不再對著鬼修傾斜……如今琉璃山能夠如此之快的擴張力量,也正是因為“唇亡齒寒”的道理。
四座境關長城的盤查,極為嚴格。
沒有身份之人,若是可疑,甚至會被當場杖殺……而云雀的面色隱約蒼白起來,被“戒塵大師”帶到境內的時候,他可沒有什么身份。
他總不能說,自己的師祖是靈山的“虛云”,而師父“戒塵”已經在小巽寺坐化……
要是取出“骨灰盒”試圖證明,恐怕非但說不清楚,反而會導致……師父的骨灰都給人揚咯。
小和尚連忙搖了搖頭。
甩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寧奕慢慢悠悠的聲音響起。
“你說的不錯……東境長城的盤查的確極其嚴格,要是排隊,負責盤查的兵卒若是心情不好,審核的慢,恐怕我們就要排上數個時辰,若是沒有身份,再走程序,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寧奕望著云雀,笑瞇瞇問道:“是不是覺得很麻煩?”
云雀心情忐忑的點了點頭。
“我聽說……杖殺……”
“有的有的。”寧奕笑道:“沒身份的,一律打死。”
小云雀的面容果然慘白。
丫頭幽幽嚇唬道:“每年不知道多少僧人借著‘虛云’,‘戒塵’的名號想要越境,被杖殺在長城,埋骨黃沙里。”
云雀都快哭出聲音了,“師父沒跟我說過這茬啊……我不要佛像了,我要回去。”
寧奕忍俊不禁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小家伙的腦門,“好啦好啦騙你的。”
云雀不開口了,怨懟盯著寧奕。
仰著身子望向窗外的黑袍年輕人,心生感慨,喃喃道。
“很久以前有位前輩對我說過一句話……”
“若是站得夠高,那么所有的門,都會為你打開。”
浩瀚長城,城墻頭上,一位披著黑甲的青壯男人,抬起頭來,望向遠方。
鎮守東境長城的嚴家長子嚴世臣,被譽為大隋四虎之一,三十余歲便抵達十境,只差一步便可破開命星,雖未經歷北境戰場的廝殺,但仍然是大隋軍界的中流砥柱,青年一輩的猛虎。
男人沉聲道:“列陣,點烽燧。”
身旁響起一陣連綿呼和之音,烽燧之火陡然蔓延。
弓弩臺的弩手在三個呼吸之內準備就緒,他們的目力極佳,順著將軍目光望向西方,隱約看見了一團模糊的影子,心中不禁感慨,將軍的感知能力實在太強……這至少隔著數里地,那團影子即便是現在望去,也容易被忽略。
重弩上膛的聲音還沒有來得及響起——
嚴世臣就將抬起的那只手掌下壓,再度沉聲道:“熄了……我認出來了。”
東境長城的沙塵拍打而過,巍巍長城城墻斑駁,歷久彌新,地上的眾生如螻蟻,裹挾沙布搖搖欲墜,抬起頭來,眺望上空。
“嗡嗡嗡”的劍氣呼嘯之音,在東境長城上空,如雷暴雨一般。
數以千萬的飛劍,在空中翻滾。
這些百姓抬起頭來,嘴唇干澀,難以相信……這些飛劍之上,竟然有駿馬奔騰?
兩輛馬車?
無數飛劍如長虹,鋪出一條長路!
踩在東境長城城頭的嚴世臣,微微下蹲,整個人如一柄重弩疾射而出,原地留下了一張破碎蛛網。
“轟”的一聲,云氣排開,這位東境鎮關的年輕將軍,來到了飛劍之中,這萬千飛劍如有靈性一柄一柄來至他的腳下,嚴世臣起跳之后,身子輕柔如猿猴,三兩下踩踏便來到車廂一旁。
掀起車簾正對嚴世臣的,是一位面容錯愕驚訝到無以復加的小和尚。
嚴世臣神情微凝,他望向車廂內那位笑意盈盈的黑袍年輕人。
還有……他的夫人。
“寧先生,裴小山主。”
寧奕是蜀山的小師叔,裴靈素是紫山的小山主……這一點,哪怕是遠在東境鎮守長城的嚴家,心中亦是有數。
嚴世臣刻意選取了這兩個稱呼。
“嚴世臣,大隋四虎?”寧奕隔著車簾,微笑望著這位黑甲男人,雖然他的年齡更小,但是他卻沒有放低姿態,飛劍相迎,兩人處在一個高度,平等相見。
“正是!”
嚴世臣雙手抱拳,沉聲道:“在下曾在幼年時候,見過徐藏前輩,裴旻將軍,神往已久……寧先生果然有當初徐藏前輩的劍仙之姿,裴姑娘亦如將軍,英姿颯爽。”
他說話字字鏗鏘,毫不含糊,沒有絲毫夸大和矯揉之意。
寧奕也雙手抱拳,“將軍過贊了,此行途徑長城,去靈山一趟。”
嚴世臣一怔,看著自己身前身后的無數飛劍,神情古怪道:“先生……這趟出行,聲勢如此浩大?”
寧奕哈哈一笑道:“東境人多,飛劍甚快,飛劍甚快。”
嚴世臣心領神會,認真道:“這是在下的‘流火令’,先生下次若是途徑此地,只需以神念激發令牌,方圓十里,便可感應,省去麻煩。”
空中一條拋物線。
寧奕接過令牌,笑道:“多謝嚴將軍了。”
嚴世臣搖頭笑道:“哪里的話,寧先生下次若是有空,嚴某必擺下豪宴,邀先生共醉一場。”
寧奕拱手,坦誠道:“下次一定。”
兩人之間的對話結束,兩柄飛劍下墜,載著那位嚴世臣將軍掠下高空,重新回到東境長城的城頭,而無數飛劍就此東行而去。
城墻下的民眾目瞪口呆,不知是哪位神仙過路。
而嚴世臣回到城墻頭,幾位老兵油子試圖套近乎問問那位是何方神圣,被嚴世臣沒好氣拍了腦門瓜,然后這位名列大隋四虎之一的狠人,終究還是沒忍住拉扯嘴角笑著透露了一個信息。
“是大隋如今風頭最盛的年輕劍仙……”
至今單身的嚴世臣,仔細回味車廂里的男女姿態,神情微妙,緊接著惡狠狠補充道:“劍仙道侶!”
神情恍惚的嚴世臣,離開城墻頭的時候拎了一壺酒,和了一大口,喃喃感慨道。
“寧先生……”
“天下誰人不識君?”
劍仙出行,萬千飛劍。
的確是一副蔚為壯觀的仙人場面……至少看起來很好看。
也只是看起來很好看。
飛出東境長城城頭,又飛了數里地,直到那些目力極好的站在長城至高點弓弩臺的弩手,也看不清飛劍去向的時候,無數飛劍轟然回收,一柄柄回到了裴丫頭的眉心,丫頭的神情倒是一片平靜,倒是以“山字卷”駕馭飛劍的寧奕,面色陡然蒼白,大喘氣起來。
山字卷汲取著周遭的所有星輝,涌向寧奕。
衣衫之下滲出汗水,一口氣駕馭如此之多的飛劍,造成如此盛大的場面……只有寧奕的“山字卷”能夠做到。
而始作俑者,看似一片淡定,實則累的夠嗆。
寧奕毫無風度的癱坐在椅子上,他連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起挪動,卻暢快淋漓的哈哈大笑。
丫頭無奈的嫌棄道:“德行……就知道人前顯貴,不知道人后遭罪。”
寧奕笑得眉眼快要擠出一朵花來。
云雀還沒有從剛剛的錯愕之中恢復過來……無數飛劍,抬著馬車飛起,然后便是騰云駕霧一般,這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這位寧先生的實力,可不止是自己口中的“贊美之詞”那么簡單。
寧先生是真的劍仙啊!
那位鎮守東境長城的嚴世臣將軍,姿態竟然放得如此之低。
云雀有些明白寧奕那句話的意思了……
“若是站得足夠的高,那么所有的門,都會打開。”
寧奕癱坐在顛簸的車廂上,他抬起頭來,想起當年周游對自己的話,忍不住心頭一觸。
如今……自己也能做到那一步了。
這世上,誰人不識蜀山寧奕?
他望向曾在西嶺大雪里一起撿拾破爛的裴丫頭,緩緩笑著說道:“若能富貴還鄉,誰愿錦衣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