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禾在魚豐第六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一臉羞恥的咬著牙,低聲喊了一句,“阿耶真好……”
在少年的記憶里,魚豐每次給他好吃的,他都會甜甜的說一句‘阿耶真好’。
魚豐在魚禾身邊不斷踱步、不斷搓手,就是等著魚禾說出這句話。
他大概還在擔心兒子心里會怪他,所以想從兒子口中聽到那熟悉又親昵的語言,安慰一下自己。
畢竟,帶著兒子上戰場,還差點害了兒子性命,他心里很愧疚。
魚豐聽到了熟悉的話,似乎徹底輕松了下來,腳下的步子也輕快了許多。
他步履輕盈的離開了山洞,獨留下魚禾一個人躺在干草上低聲哀嚎。
“造孽啊!”
魚禾無論是心里年齡,還是靈魂年齡,跟魚豐都差不多大。
在一個同齡人面前裝嫩,他實在是羞愧難當。
魚禾在羞愧的同時,開始‘翻閱’起了少年的記憶。
剛才他和魚豐談話的時候,他腦海中許多關于少年的記憶都變得清晰了起來。
魚禾通過‘翻閱’少年記憶發現。
眼下正值新朝天鳳四年,他正身處在西南。
新帝王莽篡漢立新以后,給天底下的所有州、郡、縣,改了一遍名字,又給依附于新朝的藩屬降了爵位。
依附于新朝的句町王亡邯和滇王安羌,被王莽降爵為侯。
句町王亡邯心有不滿,抱怨了幾句。
被牂柯大尹(漢太守)周欽誘殺。
此舉激怒了句町人,句町王亡邯之弟亡承,繼任句町王位,率領句町人殺官造反,攻破了牂柯郡郡治故且蘭縣,宰殺了牂柯大尹周欽。
王莽派遣重兵鎮壓句町人,被句町人給擊潰。
滇王安羌見新朝的兵馬似乎并沒有前漢的兵馬那么強大,便效仿新任句町王亡承,殺死了益州大尹程隆,聚眾造反。
一時間西南皆反。
王莽派遣了平蠻將軍馮茂,率領巴、蜀、犍為三郡共計十萬人,征討西南不臣。
馮茂率領兵馬抵達犍為郡以后,大軍壓境,小勝了兩場。
正當馮茂準備乘勝追擊的時候,軍中的將士們中了煙瘴之毒。
煙瘴之毒,對新軍而言,無藥可解,七日必死。
短短一個半月,馮茂手里的十萬大軍,就被煙瘴之毒害死了三成。
馮茂見此,率領著自己的親信退居巴、蜀,將巴、蜀、犍為三郡征調的民夫、罪囚、贅婿等留在了犍為郡繼續對付句町人。
三郡的民夫、罪囚、贅婿等,多被煙瘴之毒所害。
近半數人葬身于六盤水。
尸骸堆積如山。
無人收殮,也無人憐憫。
如同被割下的草芥。
魚禾在‘翻閱’了少年相關記憶以后,長出了一口氣,幽幽的道:“我有點理解魚豐為何造反了,換做是我的話,我會做的比魚豐更激烈……”
魚禾幽幽的感嘆過后,又皺起眉頭自言自語,“新朝就是一個亂世,從王莽成為大漢安漢公起,一直到王莽死,造反就沒斷過。
所以在新朝造反,倒不是什么新鮮事。
只是六個人造反,只有一副甲胄,是不是有點草率?
劉秀最落魄的時候,也有十幾個俊杰追隨……
努爾哈赤起家的時候,也有十三副盔甲,七十幾個兵……”
魚禾抬頭看向了洞口的方向,長嘆一聲,“你就算要造反,好待積攢點力量,又或者先忍辱負重往上爬,爬到了位高權重的地步,再造反啊?
就算你為了自己的性命和兒子的性命,迫不得已現在造反,你好歹弄個規劃啊?
漫無目的的造反,跟自殺有什么分別?
如今被人堵在山洞里,動都不能動,連個耗子都不如。”
魚禾吐槽到最后,已經無力吐槽,他覺得魚豐造反,可以載入史冊,篇名就是史上最失敗的造反。
魚禾緩緩坐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檢查了一下自己稚嫩的身軀,暗自沉吟。
他覺得魚豐有點不靠譜,跟著魚豐的那四個人中間,也沒有聰明人。
他必須自己想辦法解決眼前這個猶如囚籠的困境才行。
不然就只能等死。
魚禾沉吟了許久,也沒思量出一個妥善的辦法。
他目前了解到的信息太少,僅有魚豐告訴他的那幾句,所以一時半刻很難想出辦法。
魚禾一直在山洞里待著,洞內的光芒漸漸變暗的時候。
‘六盤王’魚豐,帶著他手底下的‘精兵強將’回到了洞內。
魚豐首當其沖,走在最前面,懷里捧著一些不知名的果子。
在魚豐左右,跟著兩個身形魁梧的大漢,一個身高七尺,一個身高足有九尺,像是一頭黑熊,他們身上裹著一身粗制的獸皮,像是兩個獵戶。
兩個大漢腰間皆配著長刀,一個手里拎著野兔,一個手里拎著錦雞。
兩個大漢身后跟著一個胡須花白的老翁和一個紅頭發的漢子。
魚豐入了山洞,哈哈大笑道:“禾兒,瞧瞧阿耶給你帶了什么?”
說話間,魚豐已經走到了魚禾面前,獻寶似的將懷里的野果遞向了魚禾。
“少主真的醒了?”
“少主醒了就好。”
“哈哈哈,為了慶賀少主醒了,我專門弄了一只錦雞。”
“……”
魚豐身后的四個人跟著魚豐湊到了魚禾身邊,其中三個人似乎為魚禾能夠病愈而趕到高興,剩下的一個人也擺出了一副高興的面孔,只是有些僵硬。
魚禾多看了他一眼,是那個紅頭發的漢子,背著長弓,懷里抱著一個水囊。
魚禾若是記得沒錯的話,他應該叫田紅發,是一個西域人,在長安犯了罪,被發配到了犍為郡,然后被征召入伍。
魚禾沒有開口,只是沖著他們每個人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他們。
“快!嘗嘗!”
魚豐催促著魚禾吃野果,魚禾盯著魚豐手里的野果辨認了一番,發現沒有一個認識的,頓時對野果失去了興趣。
魚豐見魚禾不吃,正準備勸解。
卻見那個身高足有九尺的漢子,將自己手里的野兔遞到了魚禾面前。
魚禾遲疑了一下,拿過了野兔。
魚豐一愣,哈哈笑道:“你是想吃肉啊……”
笑過以后,魚豐感慨道:“可惜了,不能生明火,容易被人發現,只能吃生。”
魚禾正在摸索野兔的皮毛,聽到了魚豐的話,手上的動作一僵。
生吃?!
不怕吃出問題嗎?
雖然魚禾知道古人喜歡食膾,可沒想到古人居然野蠻到這種程度。
“我……不餓……”
魚禾語氣有些僵硬的說了一句。
魚豐愕然的看著魚禾,“你已經好些天沒正經吃過東西了,怎么會不餓呢?”
魚禾沉默了一下,道:“大病初愈,不宜多食。”
魚豐挑了一下眉頭,狐疑的道:“是嗎?”
站在魚豐身側的老翁,撫摸著胡須,點著頭道:“少主說的不錯,老朽曾經聽醫者說過,大病初愈的人,確實不宜多食。”
魚豐緩緩點頭,道:“那阿耶就不強迫你了……”
說話間,魚豐從魚禾手里拿過了野兔,將野果塞給了魚禾。
魚豐五人湊在一起處理起了野兔和錦雞。
魚禾靠在洞壁上,把玩著手里的野果,靜靜的看著魚豐五人。
田紅發似乎有話要說,他一邊處理著雞毛,一邊猶猶豫豫、吞吞吐吐。
他猶豫了許久,找到了一個空擋,終于開口了,“主公,少主已經病愈了,我們是不是該離開此地了?”
魚豐打了個哈哈,沒有接田紅發的話。
田紅發咬著牙繼續道:“主公,雞頭山上的大興王說了,只要您肯過去,就封您一個材官將軍,地位僅在他之下。
咱們只有六個人,雞頭山可是有四十多人。
我們投了他,活命的機會就大一些。”
魚豐將手里正在處理的野兔遞給了老翁,他一改跟魚禾說話時的柔和,聲音十分清冷的問道:“張興給你許了個什么官?”
田紅發遲疑了一下,實話實說道:“雞頭校尉……”
魚豐‘呵’了一聲,道:“雞頭校尉,大新沒有雞頭校尉,前漢也沒有雞頭校尉……你若是喜歡當官,我現在就能封你一個大將軍。
論品階,大將軍可比雞頭校尉高多了。”
田紅發有些急了,“主公,我不在乎什么官職,我只是覺得,他們人多,我們投了他們,能活……”
魚豐反問道:“我們現在就活不下去了?”
不等田紅發繼續開口,魚豐一臉鄙夷的道:“張興算什么東西,也配給我封官許愿?他就是一個偷人妻女的雜種而已,以前在軍中的時候,耶耶不把他當人,現在耶耶依然不把他當人。”
“可是他人多!”
田紅發急喊了一聲。
魚豐皺起了眉頭。
老翁忍不住開口道:“田紅發,你夠了。主公之所以不投張興,是因為早就看出了張興惦記的不是我們的人,而是主公身上的那一套甲胄。
他身邊的人,大部分都是罪囚,沒資格配甲,甚至連一件像樣的兵刃也沒有。
他第一次找上我們的時候,目光就一直盯著主公的甲胄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