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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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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暝色里,李蟬把懸心劍雕鑿的石碑放入坑中,夯實黃土。

  前邊是白頭村的曬谷場,豎著旗桿,搭有秋祭旳神臺。臺下是眾妖掘出的坑,新翻的黃土下,埋了白頭村三十余戶死于瘟疫的村人。

  李蟬拍去手上塵土,轉身離開,到了村前的老槐下,又回首一望。

  冷霧凄迷,隱有鬼哭之聲,亡人的怨念仍未散去,已有凝化妖魔之兆。

  樹下黑驢不安吭哧著,李蟬從它背上取下畫軸,展開。

  他提筆揮動,雖未蘸墨,夜霧卻流聚筆端,頃刻間,在紙上化作一幅荒村圖。

  李蟬收起畫卷,背上書篋,拍拍驢屁股。

  憨驢一愣,反應過來,不急不緩地邁動步子,離開白頭村的牌樓。

  憧憧妖影跟在他身后,似乎有變得更威武雄壯了一分。

  村中迷霧無風自散,蛩鳴四起,冷月高懸。

  行者帶走了一柄佩劍,留下數十新墳。

  新墳大都無名,只有一座墳前豎著碑,刻有三豎文字。

  “鄭君閬君之墓。”

  “募糧救困,病歿欹梧山下白頭村。”

  “麟功二十三年,秋。”

  青靈縣臨著欹梧山,在岐州之南,是京畿道最南邊的一個畿縣。此縣西臨涇河,本來是水陸運輸的津要之地,頗為繁華。可隨著仲春一場接連半月的大雨,平地水漫二尺,稻秧盡死,雨后,又有蝗神過境。此后的幾月,米價飛漲,饑荒接踵而至。

  青衣客穿過縣郊,災民隨處可見。死人被草席一裹,就被扔到野地里。連草席都沒有的,就成了水中浮尸。

  那頭養了一身秋膘的黑驢打路上走過,引來道旁挖野菜的饑民投來狼般的,綠油油的目光,直到看見黑驢的主人腰間挎劍,他們才隱忍地收回貪戀的眼神。

  城門口,一名婦人攔下青衣客,愿用女兒換些糧食。那女孩兒不過八九歲,被婦人解開上衣,直夸她雖年幼卻已初顯身段,是個美人胚子。女孩兒衣衫襤褸,眼睛被快瘦脫相的臉襯得分外的大,活像頭小鹿。

  數十流民直愣愣地盯住那黑驢背上的米袋。青衣客搖搖頭,冷漠地用劍鞘撥開婦人,過關入城。

  婦人暗嘆,為女孩兒合上衣衫,卻見女孩兒腰間鼓鼓囊囊,不知多出了些什么物事。她心里一跳,將女孩兒拉到偏僻處,掏出那鼓囊物事一看,是五塊炊餅,當即淚流滿面,拉著女孩兒對那青衣客消失的城門口連連磕頭。

  李蟬入了青靈縣,岐州雖然鬧著饑荒,縣里的市集卻異常熱鬧。平日價值不菲的字畫書籍賤價出售,卻無人問津。有賣兒鬻女,或是賣自己的。面有菜色的人群里,偶有幾個臉泛油光的錦衣人。李蟬穿市集時,便見到一名錦衣人捏住一名少女的下巴,細細查看牙齒過后,便嫌棄地皺起眉頭,揮手將她趕開。

  市集盡頭的八蠟神廟前信眾云集,階前,靈祝鶴衣法冠,氣勢堂皇,在七品聲聞咒的靈應加持下,誦讀一篇《除蝗疏》,昭彰大神驅蝗之功。檀煙繚繞間,隱隱能看見法壇上的祭品,三牲八珍一樣不缺。

  李蟬坐進八蠟神廟旁的茶棚,喚茶博士上一壺秋月白,掏出一塊炊餅掰開,就著茶水咽下。街角幾個游俠兒覷著那頭黑驢,互相使了個眼色,悄悄逼近過來。李蟬睨他們一眼,把劍橫放桌上,便回過頭去,繼續吃炊餅。

  幾名游俠兒望著那青衣客鎮定的背影,又看向桌上的劍,面面相覷,猶豫半晌,終于還是離開了。

  李蟬吃完炊餅,又嚼起半塊肉脯。旁桌隱隱傳來交談聲:“江南道的糧食本已到了……鬼主納糧……”

  李蟬灌下一口茶水,咽下肉脯,喚道:“博士!”

  茶博士朝這邊望一眼,走了過來,“客人有什么事?”聲音有氣無力。

  “鬼主納糧是怎么回事?”

  茶博士一聽青衣客的問題,便知道這是個外地人,他嘆了口氣:“客人有所不知,一月前,山南運來了兩萬石糧食,這青靈縣的饑荒,本來早就該消停了。可糧食剛到沒多久,便有鬼主領兵打青靈縣過去,將糧食盡數納走了,半顆米都不剩。”

  “哪來的鬼主?”李蟬把五枚銅子沿著櫸木桌遞過去。

  鬧災時的銅子最不值錢,但也聊勝于無,茶博士收起銅子,沒精打采的臉上終于煥發出一絲神氣,解釋道:“這鬼主,據說是東邊的長平那邊生出來的。那是個萬人坑,八百多年前吧,趙國那位百戰不殆的馮括將軍在那兒戰敗了,他跟兩萬部下,就在那兒被敵將盡數坑殺。從那以后,那地方就一直去不得人,據說有兵煞作亂。就在月前,那馮將軍死后的怨氣,在那古戰場里化成了一方鬼主,這鬼主一旦出世……”

  李蟬道:“鬼主一旦出世,就要北去鬼戶山占地稱王。”

  “客人原來是個明事的。”茶博士點頭,嘆道:“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馮將軍要領鬼兵去鬼戶山,就把青靈縣的糧食搶去了。”

  李蟬朝街上看一眼,“我聽說鬼戶山數千年來,也只出了八方鬼主,那馮將軍的鬼兵,有人見過么?”

  “怎么沒見過!”茶博士壓低聲音,“那夜鬼兵就從這街上過去的,都是一身黑甲,青面獠牙,能把人嚇出尿來。”說著,他見青衣客并不動容,急道:“客人莫非不信,除我之外,還有許多人都見到了!”

  “我信。”李蟬笑了笑,“只是還要向博士打聽個人。

  “誰?”

  “鄭君山。”

  “原來是鄭明府。”茶博士道,“鄭命府可不是一般的官兒,他神通不凡,是乾元學宮出來的!客人想必也聽過當年乾元學宮四大學士的名號……”

  乾元學宮四大學士,陳徐夏鄭。李蟬因作畫認得其中的徐應秋,這時才知道,那位鄭姓的,原來正是如今的青靈縣令鄭君山。

  茶博士仍在說:“乾元學宮的大學士,就算不入廟堂,也是視同五品。這四位大學士,前三個都是代乾元學宮行走天下,蕩除妖邪,唯獨鄭明府,兩年前考了進士,短短兩年便升到青靈縣為令。客人要知道,青靈縣是畿縣,鄭明府如今已官居六品,只差一步便要步入廟堂……”

  茶博士滔滔不絕,仿佛對廟堂中事了若指掌,李蟬聽了一會,問道:“鄭明府家在何處?”

  茶博士指向街北,“這邊過去,到縣府再往東走便能見到。”

  “多謝。”

  李蟬付了茶錢,背上書篋,抄起鄭閬君遺世的劍,離開茶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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