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川親世身為幕臣集團首領,在幕府上層的消息非常靈通。
丹波國幾乎成了獨立王國,京都幕府式微,已經影響不了丹波國內的武家。
即便波多野家愿意支持幕府攻略攝津國,也是出于自家利益考慮,絕不是甘愿臣服幕府。
但位于京都西北的丹波高地居高臨下,始終威脅著京都盆地的安全。
不論是足利義昭,
還是織田信長,兩人不管誰最后勝出,都要收拾丹波國那群桀驁不馴的山民。
京都不會對近在咫尺的威脅視而不見,長期放任丹波武家獨立在外,這是任何京都統治者都不能接受的。
丹后國位于丹波國以北,是丹波國身后的楔子,
自古就受到京都中樞的重視。
丹后的一色家,是幕府四職之一,
她家所支配的侍所,早就被剝離了大部分權力。
當年管理天下御家人的幕府軍事核心,漸漸淪為京都派出所。而今,洛中法制通過了評議,侍所連京都派出所也沒得做了。
一色家顯然已經不在乎是否能回歸侍所,只希望將軍給一色家一個體面,保留相伴眾的地位。
三人想著一色家又慫又貪的模樣,忍不住互視一笑,蜷川親世又說起一件事。
“聽聞朝倉家督義景殿下,對織田殿下很有些不滿。”
明智光秀一聽,頓時來了興致,問道。
“哪里來的消息?朝倉家派人來了京都?”
蜷川親世搖搖頭,說道。
“京都每次出亂子,都有名門望族前往越前國避難。朝倉家一乘谷城,又稱小京都,文化人可不少。
朝倉殿下哪需要特地派人來京都,她在一乘谷城的話,
沒幾天就能順著口說耳聽,傳到京都來。”
明智光秀微笑道。
“看樣子,
朝倉殿下對織田家在京都的收獲,甚是眼紅呀。”
蜷川親世點頭道。
“可不是嘛。
公方大人當初是親自前往越前國,尋求朝倉家支持其上洛。開出的條件,那是相當的優厚。
只可惜,朝倉家沒把握住機會,白送給了織田家。”
畠山高政笑道。
“時過境遷,追悔莫及呀。”
三人調侃了朝倉家幾句,明智光秀卻暗自記在心頭。
朝倉義景并非看不清形勢,只是她有心無力。
越前朝倉家最強的兩支部眾,敦賀眾和大野眾,各有私心,不聽主家招呼,不愿參與上洛之戰。
沒有了這兩支強軍相助,朝倉義景就算強行發動上洛,也沒把握擊潰盤踞京都的三好家,又何必來自取其辱。
足利義昭求上門去,她自己把握不住機會,
總不好責備幕府吧,更不方便揭了自家的短。
沒辦法,朝倉義景只好罵罵織田信長,
解解心頭怨氣。
朝倉義景埋怨幾句,織田信長也不好計較。雙方的領地之間,隔著淺井家的北近江。
淺井家與朝倉家是多年的盟友,又和織田家是姻親,雙方都得賣淺井家一個面子。
現如今,織田家的頭等大事,是與幕府合作攻略攝津國。相信朝倉義景那些不好聽的話,織田信長暫時不會放在心上。
可未來,就不一定了。
織田信長志在天下,越前國朝倉家實力強盛,盤踞北陸道進入近幾的要道重鎮,窺視京都。
織田朝倉兩家之間,總要決出個君臣主次的高下。如今的幾句戲言,未必不是將來開戰的借口,明智光秀倒也有些期待。
明智光秀想了想,問道。
“聽說,織田殿下要離開京都回領了?”
蜷川親世點頭道。
“不錯,說是大軍在外日久,歸鄉心切,這幾日就要啟程回返。
除了留下京都守備的羽柴秀吉所部人馬,在京的織田軍勢都將撤回南近江一線。
而南近江的織田軍勢,大多會歸領參與農忙,夏收秋收之后,再次動員參與攝津討伐戰。”
明智光秀微微點頭,心里衡量著是否該去見見織田信長。
濃君那個便宜表弟是織田家的主母,明智光秀手中又有齋藤龍興這枚好棋子,說不定可以和織田信長攀上姻親關系。
只是這位織田家督性子乖戾,要怎么接觸才合適,明智光秀還得仔細想想。
足利義昭無德無能,雖然背靠河內源氏嫡流的名分,但明智光秀覺得她支撐不了太久,就會被織田信長徹底壓倒。
織田信長野心勃勃,幕府的管領代不要,副將軍也不動心,這明擺著是取而代之的態度呀。
織田家大勢已成,明智光秀自然不會做那螳臂當車的蠢事。可堅固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攻破,早些布局,總是好的。
嘴上還在與蜷川親世,畠山高政說著幕府的八卦事,明智光秀的心思,卻早已飄去了東福寺,飄到了織田信長身上。
二條御所。
足利義昭面對前來覲見的明智光秀,柔聲道。
“明智姬今天前來,是為謝恩嗎?”
明智光秀鞠躬道。
“公方大人指命我為京都守備,我是受寵若驚,日夜惶恐。”
足利義昭笑起來。
“我上洛繼位,追隨之人皆有封賞,怎么能漏了明智姬你呢?
若非當初你那一封書信勸告,哪有我今天的將軍之位?”
明智光秀伏地叩首,說道。
“公方大人言重了。”
足利義昭搖搖頭,真誠道。
“明智姬的忠心,我很清楚。京都守備由你擔當,我才能放下心,睡得著覺。”
明智光秀苦笑道。
“我不過斯波家一名家臣而已,將軍如此看重我,是我的福氣,但我確實不方便擔當此職。”
足利義昭皺眉道。
“怎么?是津多殿不樂意?”
明智光秀搖頭道。
“主君來了信,讓我立即回去多聞山城,斯波家要評議這兩年近幾斯波領的功過得失,論功行賞,論罪。。”
明智光秀嘆了一聲。
“三好上洛,先代被弒,我終究是待罪之身。
此去多聞山城,主君必然要處罰我的罪過,削減我的領地。”
足利義昭沉聲道。
“明智姬并沒有做錯什么。
三好上洛,那么多幕府武家袖手旁觀,而明智姬不單單在京都戰斗到了最后,還寫信向我闡述厲害,與我上洛之策。
你雖然只是陪臣身份,但你對足利將軍家的忠心,遠遠勝過那些只會敷衍我的居心叵測之徒。
有你在身邊,我才安心呀。”
足利義昭早就動了拉攏明智光秀的心思,洛中法制通過之后,和田惟政等人都想安插自己人。
但在伊勢貞教一案前后經歷了一次政治教育,足利義昭對這些上洛的從龍之臣,有了一些不信任的抵觸情緒。
明智光秀剛才到京,就幫她解開了足利斯波兩家的死結,讓足利義昭非常滿意。
這么有能力又忠誠的臣子,應該給她服侍自己這位天下之主的機會,而不是在斯波家被閑置浪費。
足利義昭忍不住遞出了橄欖枝,想要招攬明智光秀。
明智光秀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搖頭道。
“公方大人,足利斯波兩家剛才恢復和睦,我家主君甘愿退邸歸領,出家修行,已是天大的讓步。
這時候,我若是出奔斯波家,投效幕府,投效到您的麾下,我家主君會怎么想?
是我全力促成足利斯波兩家和睦,如果我走了,主君必然懷疑我的用心不良,足利斯波兩家之間又要再起嫌隙。”
明智光秀抬頭看向足利義昭,誠懇道。
“先代與您,兩代將軍看重于我,是我的榮幸,我的驕傲。我怎么能為了一己之私,置足利家,置您于窘境之中。
我明智光秀身在斯波,心在足利,愿為足利斯波兩家和睦,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說完,明智光秀深深一躬,足利義昭的眼圈微紅,頻頻點頭。
“你的良苦用心,我明白了。
改仕足利家之事,我不會再提。但是,京都守備就是你了,也必須是你。
我乃足利將軍,天下武家皆是我的臣子,我問津多殿討要一個陪臣怎么了?
斯波家駐扎京都的人,我就只認你一個。津多殿若是不讓你回來,其他人也不用再派來了!”
明智光秀一番情深義重的表演,讓足利義昭很是感動。她以為明智光秀回去是要被斯波義銀重罰,決心全力保住明智光秀。
其實,斯波義銀與明智光秀之間那點破事,豈是君臣兩字,可以解釋清楚的?
明智光秀篤定斯波義銀必然要用自己,即便在外人看來自己凄凄慘慘,被削光了領地也無所謂。
她心里非常清楚,斯波義銀需要自己。無論如何,自己的權力會得到保證。既然如此,領地的一時得失,又何須放在心上。
但足利義昭如此看重自己,不好好利用一下她的感動,那就不是明智光秀了。
一番做作,拉滿了足利義昭的好感度,明智光秀忽然話鋒一轉。
“公方大人體恤,是我的福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論主君如何辦我,都懇請公方大人不要插手。
若我有幸重回京都,必會為足利斯波兩家之和睦,殫精竭慮,以報將軍您的恩德。
不過在我離開京都之前,還想去東福寺見一見織田殿下。”
剛才滿意點頭的足利義昭,身形凝滯了一下。她看著明智光秀,試探問道。
“怎么?明智姬還有事要向織田殿下請教?”
明智光秀露出不安之色,點頭道。
“其實是一點私事。
但我身在京都,與地方強藩來往,總應該得到您的允許,才好前去東福寺。
公方大人,我出身土岐分家,織田殿下的丈夫是美濃齋藤家子嗣,我們倆是表姐弟。
當初美濃內亂,齋藤義龍將獨女齋藤龍興托付于我。現如今,美濃已經恢復了安定,那孩子也在一年年長大。
我想著,總得為那孩子的未來考慮,求見織田殿下一回。”
足利義昭點點頭,明白過來。
織田信長奪取美濃國,是以為丈夫的母親復仇為名。而對手,就是弒母的丈夫之姐,齋藤義龍。
武家內亂,從來都是一筆糊涂賬,親戚之間殺來殺去,到最后活下來的還都是親戚。
織田信長的丈夫和齋藤義龍的女兒是近親,又有明智光秀出面調和,給這孩子留個活路問題不大,甚至日后可以在織田家混口飯吃。
今時不同往日。
當初織田信長要殺齋藤龍興,是因為織田家在美濃立足未穩,需要斬草除根,拔除后患。
現在,織田信長坐擁數國,石高兩百萬,美濃武家臣服日久,美濃齋藤家早就是過眼云煙。
看在丈夫的面子上,給齋藤龍興一條活路,應該不難。
明智光秀為這等私事,還能提前來和自己打個招呼的慎重,讓足利義昭很滿意。
這樣謹慎忠誠的人,才是京都守備的好人選。
足利義昭揮揮手,大方說道。
“我又不是多疑之人,明智姬太過小心了。
姻親往來,本就是幕府常態,你盡管放心前往,不要胡思亂想。”
明智光秀伏地謝過,嘴角上揚透出一絲笑意。
足利義昭這邊的疑慮打消,她就可以安心去回回那個人。
那個奪走她心上人第一次的織田信長,那個讓她心上人極度忌憚的野心家,那個她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飲其血的。。織田信長。。
東福寺,靜室內。
織田信長仔細打量著眼前恭謹行禮的明智光秀,她早就聽聞過斯波義銀麾下有這么一號長袖善舞的人物。
上洛之時,又從松永久秀那邊得知明智光秀與濃君的關系,寫信和濃君確認過。
本想著,日后總要有與此人打交道的機會,沒想到她先趕著上門來見自己了。
忙著收尾離開京都的織田信長,終究是給了一個面子,出來見見這位濃君的便宜表姐。
織田信長瞅著做派優雅的明智光秀不說話,明智光秀也一樣在暗自觀察這位面容秀美靚麗,氣質英武霸道的織田殿下。
兩人目光一觸,明智光秀羞澀一笑,鞠躬道。
“織田殿下安好。”
織田信長把玩著手中紙扇,說道。
“我的時間很緊,有什么話,痛快點說吧。”
明智光秀面色一正,說道。
“外臣冒昧來訪,是為齋藤龍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