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啟琛是被嚇醒的。
睡夢中，他的身體毫無征兆向下跌落，失重的恐慌感讓人心臟沒來由一陣抽搐。
再然后。
凳子和身體一起砸落地面，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隨之而來的，還有胳膊肘、后腰處劇烈的疼痛。
“嘶……”
下意識倒抽了一口氣，跌倒在地的宋啟琛睜開眼，臉上帶著慍怒，更多的卻是驚愕。
因為此刻出現在他視線里的，是一張張青春稚嫩、還依稀似曾相識的男男女女的臉。
擺滿教科書的課桌、斑駁到出現裂紋的墻面，掛滿鐵銹的窗框，以及寫著‘下午最后一節數學課改自習、禁止喧嘩’粉筆字的黑板……
宋啟琛看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場景，腦子一時間沒回過神。
他這是，在教室里？
自習課堂上，宋啟琛連帶著凳子摔倒引發的一系列動靜，格外令人矚目。
尤其是他摔倒后仍舊坐在地上，滿臉都掛著沒睡醒的呆愣。
看起來多少有些滑稽。
班級里安靜片刻，接著一陣哄笑。
“宋啟琛這是摔傻了吧。”
“肯定是徐昊又特么欺負人了。”
“……無聊不無聊。”
其中要數坐在宋啟琛后面，一個頭發長的蓋住眼睛、模樣流里流氣的男生笑的最夸張。
顯然，剛剛就是這男生在后面踢了一腳，絆倒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宋啟琛。
等笑夠了，他假模假樣的道歉：“不好意思啊，一不小心腳滑了。”
說話的男生叫做徐昊。
宋啟琛之所以一眼就能認出模樣年輕了不少的對方，是因為昨天晚上高中同學聚會才和這人喝過酒。
當然，是宋啟琛單方面灌的他。
徐昊被灌的苦不堪言，半點沒有現在這樣的囂張，只能硬著頭皮賠笑，一杯接一杯的喝。
慫的不行。
原因很簡單，那天宋啟琛來的時候，開了輛路虎。
所謂同學聚會，本質就是一場‘凡爾賽狂歡盛宴’。
大家曾坐在同一個教室里念書，站在相同的起跑線。
十多年后昔日高中同窗再聚首，有人風光開豪車，有人出門擠公交，個中滋味，實在是令人唏噓。
而宋啟琛，也理所當然成為了這場聚會的核心焦點。
只不過對于老同學們的奉承，他始終興趣缺缺。
倒是大家酒桌上聊的八卦，讓經歷了大風大浪的宋啟琛，都直呼牛逼。
比如那個教數學的李老師，后來搞大了一個女學生的肚子，被學生家長告上了法庭，從吃公家飯換成吃牢飯。
更造孽的是，他媳婦兒當時還懷著二胎。
那對高中時候大膽出柜的女拉拉，分手以后其中一個嫁了人又匆匆離婚，做了班里某個已婚有錢男同學的情人。
而這位男同學的正牌老婆，是另一位拉拉。
某個老實人學霸考上大學后，給女生表白遭拒大受打擊，想不開脫了衣服在操場果奔，后續徹底精神失常。
還有個最生猛的女同學。
據說高一的時候就已偷偷懷孕產子，孩子交給了當時男朋友的媽媽撫養，畢業后男方家里給她過繼了一套房……
總之，曾經的那些初高中同學，現在聽到關于他們的消息，一個比一個毀三觀。
佐著八卦下酒，宋啟琛不出意外的喝高了。
然而一覺醒來，他卻和這些同學們坐在教室里。
大家的眉眼看起來稚嫩又澄澈，絲毫沒有后來的市儈味兒。
眼前一切的一切，出奇的反常，卻又莫名的熟悉。
宋啟琛蹙眉揉了揉腰，不動聲色的撿起旁邊跌落在地上的日記本，翻開最新一頁。
2006年4月12日，星期三，晴。
他盯著這篇還沒寫完的日記，再看看眼前年輕了許多的徐昊，以及這間似曾相識的教室，心里泛起一陣可怕的驚天駭浪。
腦海中某個想法過于大膽，以至于他驚得都忘記了站起來。
而宋啟琛反常的沉默模樣，讓周圍的幾個同學都有些側目。
這是，生氣了？
“嘿，不至于啊宋啟琛，開個玩笑而已嘛。”
徐昊在后面笑嘻嘻的說道：“再說咱這都高二下學期了，高考就在眼前，你怎么還上課睡覺呢。摔這一跤，就當給你醒醒神，不用謝哈。”
讀書的時候，班級里總會存在那么幾個吊錢沒有，吊事兒一堆的憨批。
他們以作踐、戲弄、取笑同學為樂趣，一天天不干人事兒。
你不能說他們壞，至少這些人確實算不上是什么真的壞人。
但在宋啟琛的高中時代，也確實因為徐昊受過不少窩囊氣，繼而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自卑。
自卑的點在于一個字。
對于很多家境貧寒，只能花錢、無法賺錢的學生來說，窮真的是一種無解的病。
因為窮，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小家子氣，干什么事兒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給爸媽惹麻煩。
所以每次等事兒來的時候，想的都是，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
可有些事情，真的能靠忍來解決問題嗎？
十幾歲的宋啟琛那個時候還不懂，其實少年人的年少輕狂，是可以跟命運交手的，無論成敗，過程肯定很精彩。
宋啟琛的同桌張碩果也不懂。
眼看著雙方有要起沖突的苗頭，張碩果趕忙把宋啟琛從地上扶起來，好聲好氣的打圓場：“沒事沒事，不小心摔倒了而已……”
在張碩果的攙扶下，宋啟琛順勢站了起來。
徐昊眼睛里浮現出一抹得意，煞有介事的說教道：“看吧，還是張碩果會來事兒，宋啟琛你可得跟人家好好學學。”
張碩果抽了抽嘴角，沒應聲。
他和宋啟琛算是一對難兄難弟，平時沒少被徐昊擠兌戲弄，早已經習慣了。
班級里的同學們見怪不怪，仿佛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低頭各忙各的。
只是大家看向這哥倆的眼神，多少都帶著點同情。
“宋兒，趕緊坐下啊。對了，你剛剛摔到哪里沒，我書兜里有紅花油，等下課了去廁所幫你抹點。徐昊這傻比，最近越來越過分了……”
張碩果手忙腳亂的把凳子擺好，一邊壓低聲音碎碎念，一邊伸手去拽宋啟琛坐下。
然而，沒拽動。
宋啟琛此刻已經差不多摸清楚了現在的狀況。
他拍落張碩果拽著自己的手，反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笑道：“沒事兒，你退后點。”
原來高中的時候，果哥就是這幅老好人的奶媽德行了啊。
往后十幾年，那可真一點都沒變。
張碩果聞言愣住。
退后，為什么要退后啊？
然而還沒等他想明白，就見宋啟琛突然毫無預兆一腳踹向徐昊的課桌。
哐啷！
那鐵桌子被踹的直接往后蹭了老長一段距離，狠狠的撞到后排的桌子。
教科書、圓珠筆等東西落的滿地都是。
徐昊整個人被桌子沖撞的仰頭翻到地上，摔得滿眼冒金星，半晌沒緩過來。
旁邊座位幾個學生都慌忙站起來躲避。
高二三班的學生紛紛震驚的抬頭看過來，教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任誰都沒想到宋啟琛會突然動手，而且一出手就這么生猛。
然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宋啟琛只是淡定的站著，并不理會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驚奇視線。
因為他知道，這事兒還沒完。
果然，幾秒種后，被踹倒在地的徐昊漲紅著臉爬起來，怒罵道：“你他媽傻比吧宋啟琛，老子給你臉了是不！”
罵娘的同時，徐昊已經攥緊了拳頭要動手。
雖然不知道今天宋啟琛發什么瘋，但當眾被一個慫包下了臉，他怎么可能咽下這口氣？
更何況，他平時沒少欺負宋啟琛和張碩果，知道這哥倆最怕惹事兒。
只要硬起來，對方就會服軟。
瞧徐昊這架勢，張碩果咽了口吐沫，臉上下意識浮現出一抹驚懼，但還是顫巍巍要把宋啟琛護在身后，嘴里說道：“開玩笑，都是開玩笑而已，再鬧待會兒老師要來了……”
這話，剛剛徐昊說過。
然而這會兒他卻一臉氣急敗壞：“張碩果你他媽管這叫開玩笑？行，宋啟琛你今天倒是挺有種啊，放學等著，看老子削不死你！”
顯然，張碩果那句‘再鬧老師要來了’還是讓徐昊忌憚的。
不過出于江湖規矩，他還是放出了學生打架的經典狠話為自己挽尊：有種放學別走。
但誰他媽樂意跟你磨嘰到放學啊？
嘴臟，欠打！
所以還沒等張碩果松口氣。
就見宋啟琛直接兩步并三步上前，沉著臉一拳對準徐昊的下巴砸了過去。
他的動作快穩準狠，半點沒拖泥帶水。
這次，徐昊被砸的往后一個趔趄，抱著下巴直抽冷氣。
張碩果整個人都看傻了。
“臥槽，宋啟琛今天牛比啊。”
“趕緊去勸架，看看徐昊怎么樣。”
“這……要不要去叫老師。”
三班的學生們終于回過神來，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有人開始去扶徐昊。
但始終沒人敢往宋啟琛這邊湊。
“不用等放學，我現在先削你一頓。”
在眾人震驚的注視中，宋啟琛將課桌上的書嘩啦掃進書包里，然后隨意跨在肩膀上，沖著徐昊揚了揚下巴，笑的有些混不吝：“不服氣，你他媽再嗶嗶一句？”
眾目睽睽之下，徐昊被罵的臉色一陣發青，還帶著些難以置信的懵逼。
但因為下巴還疼著，表情扭曲又痛苦，所以他愣是沒敢回嘴。
成年人歷經千帆磨練出來的氣場，也確實不是這個年紀的小屁孩能對抗的。
尤其是宋啟琛說話的時候，渾身都帶著一股子從未有的狠勁兒。
就像他剛剛的那一拳頭，絲毫不講道理，卻又威懾力十足。
徐昊慫了。
和十多年后同學聚會上一個吊樣。
見徐昊沒再吭聲，宋啟琛回頭沖張碩果擠擠眼，然后提著書包瀟灑走人：“果兒，接下來的課我翹了，記得幫我請假。”
啊這。
頭一次見有人把翹課說的這么明目張膽，三班學生都有些無言。
但……莫名又有點帥怎么回事。
甚至連他隨意把書包當單肩包跨起來的動作，都顯得賊有范兒。
張碩果也覺得自己哥們兒今天巨特么帥，但見他要走，還是慌忙問道：“你干啥去？晚上還有自習課呢。”
宋啟琛頭也沒回的擺擺手：“去醫院做個檢查，剛剛摔那么一下，像是有點腦震蕩。”
班級里從不缺喜歡打小報告的傻吊。
高中生課堂上打架被老師知道，請家長是在所難免的。
但牽扯到腦震蕩，顯然就復雜起來，不管這事兒是真是假，如果有人想打小報告，就得掂量清楚。
果然，聽到宋啟琛的話，有個已經準備往辦公室跑的男同學遲疑的停下腳步。
至于徐昊，今天這事兒他不占理，被打也是活該。
一場糾紛，就這么被悄悄按了下去。
宋啟琛走出教室，外面夕陽紅透，整個學校都被浸染上一層金色余暉。
“舒坦。”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愜意極了。
叮鈴鈴。
下課鈴聲從廣播室里響起，一群穿著校服的稚嫩身影從教室里沖出來，個個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宋啟琛背著書包在人群里迅速穿梭，最后變成大步奔跑，身姿矯健靈活。
多年后，他曾經和一些人起過沖突，出過很多次拳頭。
但從未有一拳，像今天這樣痛快，這樣讓人心情愉悅。
昨晚高中同學聚會的時候，看著徐昊雖然不情愿，卻又不得不一杯又一杯硬著頭皮喝酒，其實宋啟琛并沒有很解氣。
遲來的報復，總歸帶著那么點遺憾。
所以作為一個成年人，哪怕明知道在課堂上打架有風險，哪怕知道后續有可能會惹麻煩，他剛剛還是打出了那一拳。
沒有半點猶豫。
但不得不說，拳頭砸到徐昊臉上的那一刻，真的很爽。
宋啟琛舉起胳膊攥緊，看著自己被夕陽余暉包裹住的稚嫩拳頭，在熱鬧的人群中咧開嘴，笑的肆意又張揚。
這一拳，敬我曾經怯懦過、迷茫過、遺憾過，現在卻有幸可以重新來過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