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雖說是當朝首輔,但事實上,在家庭住宅這種明顯的固定資產上,還是不敢大意。
因為這房屋也并不是太奢華,只是看起來比申時行的要高了一個檔次。
張相家前的泥土地上卻幾乎沒有什么車輪印。
起初,呂渭綸也覺得神奇,按說張相家前的車輪印更多才是,畢竟他可是首輔,來拜訪他的人還不是排著隊?
后來,他看到距張家兩側數百米的地方濃密深陷的車輪印,這時,才想明白。
原來官員們在拜訪張相時為了表示尊重,都是將馬車停在遠處,步行而來。
這種尊重,在眾大臣中,怕也是只是張居正有了。
......
張家雖說看起來裝飾沒有那么華麗,但還是挺大的,與周圍矮小的房屋相比,似是有排山倒海之勢。
“吱呀”一聲。
張家內有人將門打開。
看到呂渭綸的官服,這人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只瞥了他一眼,隨意施了一禮道,“你是?”
“翰林院修撰,呂渭綸。”
隨后給他看了自己的牙牌。
看完后,這人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轉過身去背著他道,“進來吧!”
這......
呂渭綸忍了,在那人的帶領下進了張家。
......
“好香!”
他剛一進來,就聞到院子里的香味,掃視了周圍才發覺,有眾多古樹,古色古香。
看起來都是非常名貴的品種樹,且被培植的特別好,有些小樹的根莖部還包有精致的粗厚白布,是為了防凍吧。
再往里走,這門人帶著他繞了好幾個彎,這樣一看,張家不僅外部規格大,而且內部院落極深,像一個迷宮一般。
若不是有張家門人帶著,呂渭綸真覺得自己會迷路了!
他一直欣賞著張家的花草,卻沒發現,自己在門人的帶領下,已經越走越偏了。
那人突然扭頭,眼神飄忽,“呂修撰,張相在忙,你就先在這里等候吧,等會有空自然會有人來叫你。”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呂渭綸看著面前的這間屋子,這已經不能說是偏堂了。
他覺得都快偏出張家了!
因為目光越過這間簡陋的屋子,他就能看到外面的街道了!
好在他的心理承受能力還算可以,好嘛,沒關系,大明的宰輔擺架子還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
呂渭綸坐在這簡陋的屋子里,實在無聊,覺得再過會兒,自己說不定就睡著了!
他不由得想起海瑞對張居正的八字評價,“工于謀國,拙于謀身。”
的確,張居正對明朝的貢獻無疑是非常巨大的,這個曾有梁啟超說過,“張居正是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
但他當政之時實在是得罪太多人了,這才導致他病逝之時,滿朝堂的文武百官面對鋪天蓋地的彈劾,幾乎沒人愿意站出來為他說話。
他想任他想,可現在,張居正仍是大明的宰輔,呂渭綸也只能在這簡陋的屋子里挨凍,他雙手互相揉搓著取暖,想回家了,蘇禾應該做好飯在等著他了......
半個時辰后,呂渭綸在這偏偏偏偏......偏堂里已經凍的瑟瑟發抖,雖說已是三月份了,可這臨近傍晚還是很冷。
他的嘴唇發白,眼神里充滿了迷茫。
“娘希匹的,早知道就不來了!”
對方將自己扔在這種地方,用腳趾頭都能猜到這是故意的。
好在......屋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終于有人來了!
......
這人一襲青衣,右手置于胸前握拳,緩緩的走到呂渭綸的身前,“呂修撰,隨我來吧!”
這人便是游七,張居正最寵愛的家奴,甚至可以說是他的“生活秘書”。
果然是氣焰囂張,他一個家奴,見自己這種朝廷官員竟然連行禮都沒有,看來以往那些傳聞都是真的。
之前就有一言流傳于京城,說張相的家奴游七,在自己的家鄉欺壓民女,然張居正護著他,此事便沒有掀起波瀾。
后又有言傳,說他游七與四品以下的官員都是平起平坐。
一些地方的大員來到京城沒有先見皇帝,而是要先找到他游七,送上些禮物,以便于為之引見首輔。
說起來,他就是宰輔的一只狗罷了!
呂渭綸在心里默念,“狗仗人勢!”
然表面上,他還是與游七相視一笑,跟著他離開了這里。
......
“呂修撰可是我大明的驕傲,六首狀元,幾百年也不一定能有一個啊!”
“僥幸而已。”
游七擺起譜來,“不過,雖說是六首狀元,但這也意味著要更盡力啊,當相爺的左膀右臂,為大明奉獻。”
呂渭綸勉強憋出笑容,“說的是。”
心里卻想罵人了,為大明奉獻這種事,我還用你教?你是個什么東西!
隨后一路無話,在張家走了一會兒,游七將他領到主堂的深處。
......
半個時辰前,游七接到下人的匯報,翰林院的呂修撰求見。
他當時就冷哼了一聲,坦言道,“敢當著皇帝反駁首輔的人,活不長!”
但這種事他還是要去告知于宰輔老爺的,畢竟對方是京官,且是翰林院里的六首狀元。
若真是地方上的小官員進京城履職,游七決計是要吊他們幾日,收取點錢財的。
可偏偏他遇到了張家三公子,張懋修。
張懋修一聽說呂渭綸來拜訪,又想起他那窮酸樣,覺得他是想來拍自己父親的馬屁,于是就令游七晾他一會,讓他知道分寸,張家的主人,不是他想見就能見的!
......
深堂內,呂渭綸先見到了張家兩兄弟,張懋修和張敬修。
“怎么,呂狀元的嘴唇怎么會凍的發白?游七,你怎么回事?”
游七委屈的低下頭,“三公子,實在是我給忙忘了啊!”
他這話不輕不重的,沒一點認錯的樣子。
呂渭綸輕蔑一笑,“無事,早就聽聞過游七的威名,今日一見果然是非凡之人!”
張敬修不愧是張家老大,還算是成熟些,他使了個眼色,游七立馬乖乖的下去了。
隨后賠笑道,“呂修撰,今日這游七實在是處事不妥,別太往心里去。”
說完才領著他進了內堂,雖說是在他家里,可張敬修還是有禮數的,彎腰道,“父親,呂修撰到了。”
呂渭綸也不馬虎,走到大堂中央,行了個標準的官禮,“學生見過座師!”
萬歷八年的殿試上,張居正便是其中考官之一,為了拉近關系,考生們在初任職之時都會稱呼座師,而不是稱對方官職。
張居正表現的很冷淡,“坐吧。”
之前在張家門外之時,呂渭綸就緊張,之后由于被張家的花草樹木所吸引,從而轉移了注意力,沒那么緊張,再加之挨凍半個時辰,早已無事。
可現在,這個大明的首輔就坐在自己面前,離他那么近,他手握權柄,他權勢滔天......
呂渭綸覺得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為了不露出怯色,他趕忙找了個位置坐了。
但明顯還是緩不過來。
張居正也明顯察覺到他的局促不安,于是開口,“你覺得大臣該如何輔國?”
如何輔國?送分題。
呂渭綸調整狀態,回復道,“學生承皇恩初入朝堂,尚無經驗,不敢妄議;若論輔國,無人可居座師之上,唯座師令耳!”
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得什么了,來見首輔,還能干嘛?
舔就完事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不過,張居正也確實有實力,說他為明末延續數十年壽命是完全沒問題的,他的一條鞭法增加了大明不少耕地,使國庫充裕起來,同時也完善了稅收的征稅方法。
雖說是舔,但是對張居正明顯很受用,他的臉色略有緩和,不過,這并不影響他接著發問。
“你認為皇帝該如何治國?”
呂渭綸心里很難受,這沒完沒了了,我就是想來跟你寒暄兩句,走個形式......
他思考了一番,原主不愧是擁有六首狀元實力的人,讀的多,看的多。
于是他在腦海中尋找到一本書名為,貞觀政要。
你問我皇帝如何治國?那就讓唐太宗來回答你吧!
于是呂渭綸開始侃侃而談,“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亂者......”
......
回答完畢后,張居正卻不依不饒,再次問道,“那如何看皇帝與天道?”
呂渭綸明白了,這老家伙是在考自己的學識啊!
他頓了一會兒,從腦海中找到南宋理學家真德秀作的大學衍義。
回道,“帝王當尊者莫如天,所當從事者莫如敬……夫天道甚明,不可欺也。天命惟艱,不易保也。昧者徒曰:‘高高在上,不與人接’,而不知人君一升一降十事為之問,天之監觀未嘗不一日在此也。”
其實就是說天道至上,皇帝應該順從于天,遵循天地規律。
這次,張居正終于罷休了,沒再發問!
但他的臉色仍是嚴肅的,似乎自己怎樣做,他都不滿意。
“閱書極廣,學識淵博,可。”
“但仍需戒驕戒躁,多的我也不再說,你自行體會。”
“回去吧。”
說完這話,張居正就將頭轉了過去,專心致志的看桌上那一沓厚厚的東西,不過因為離得遠,呂渭綸也看不清那是經書還是傳上內閣的奏章。
他起身行禮,“謝座師教誨,學生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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