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夜走出了角斗場,只不過這次是從大門出來的。
雖然說是大門,其實只是偽裝成酒店的角斗場入口而已——如果不考慮黑龍會這在室內立羅馬立柱的浮夸的審美的話。
走出大門的瞬間,源夜再次看到了劃過漆黑夜空的純白流星,不過這次他并沒有處在即將被極道沉進東京灣的窘況中,這讓他得以靜下心來觀察,結果發現那并非是隕石,而是從外太空返回的航天飛機,白色的光芒應該某種散熱涂料升華時放出的光。
不知為何,這個發現讓源夜終于有了一種“我是真的穿越了”的真實感,愣在了原地,直到佐藤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過神來。
源夜跟著佐藤穿過人群,來到了停車場,周圍到處都是來觀看角斗的客戶,兩人混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倒也沒有人發現剛剛還在擂臺上廝殺的人就在他們身邊。
“兩邊都叫本部的人來增援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佐藤發動了車子的發動機,指了指正在駛入地下停車場的車流,“本來還有一場角斗的,上杉應該是下令清場了,只能希望他們不要發展到內部火并的程度。”
“極道火并,很常見嗎?”
“十幾年前失業潮剛剛開始的時候非常頻繁,那時候大家都沒有工作,只能來混極道,火并極其平凡。”佐藤平靜的駕駛車輛,以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說道,“現在好一點了,主要是極道現在找到了自己的生態位,本質上是在充當維護自己地盤治安的角色,算是產生了不少工作崗位吧,無業人口一減少犯罪率就降低了。”
“對了,你住的地方我的車進不去,我只能送你到最近的車站,你自己坐電車回去吧,現在電車應該還沒有停運。”佐藤看了一眼源夜給他的地址,回應道。
“為什么?”
“我的車發動機是內燃機,但自從激進分子在富人區搞了幾個大新聞之后,就禁止進入了。”佐藤拍了拍方向盤,“現在整個東京核心都市圈,都只允許使用無線輸電的不攜帶大容量電池的電動車行駛。”
“對了,最近每到晚上,車站附近就會聚集起大量的流浪漢,他們中不乏經過義體化改造的人,你還是要小心一點。”佐藤叮囑道,“不過以你的劍術,應該是不用擔心的。”
“如果我遇到高度義體化的人,恐怕還是應付不過來的吧?”源夜試探性的問道。
“高度義體化確實,特別是全身義體化的人,只要跨過了百分之五十義體化的界限,無論劍術再怎么高超也彌補不了的。”佐藤有點好為人師的感覺,熱心的科普著,“不過真的能跨過界限的人都是有‘天賦’的人,再怎么說也不會淪落到流落街頭的地步的。”
“正常的人進行義體化,要每天服用抑制排異反應的藥物,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佐藤心有戚戚的感嘆道,“畢竟義體可不是一出生就有的,會被人類下意識的看做異物。”
“安靜的時候,通過骨傳導能夠清晰的聽到義體內馬達運轉的轟鳴聲,這會給人一種自己身體在被“吞噬”的感覺……就像是怪物一樣。”
源夜沒有再繼續搭話,雖然他很想安慰佐藤兩句,但他并沒有進行義體化的改造,如果說些雞湯恐怕會給人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感覺,那還不如不說。
“到了。”佐藤停下車,指了指前面的車站。
源夜道了聲謝,剛打開車門準備下車,卻又折返了回來,從書包里掏出了佐藤給他的惡鬼面具:“這個忘了還給你。”
“你留著吧。”佐藤揮了揮手,“說不定還有用得到它的地方。”
“我可不想再和極道沾上關系了,不過留下來作個紀念也蠻有意思的。”源夜笑了笑,將面具收回書包,關上了車門。
佐藤透過玻璃看著源夜背著書包的背影,突然想起來他之前和陽太說過的那句話。
“路都是自己選的,運氣卻不是嗎?”佐藤笑了出來,“看來這小子不但運氣不錯,還走在了正確的路上啊。”
佐藤將手中的煙頭丟出窗外,發動車子離開。
…………
源夜走進了車站,車站的大廳之中果然躺著不少流浪漢,似乎是想要在車站過夜,畢竟現在是一月份,天寒地凍的在外面過夜確實難熬。
源夜觀察了一下,其中不少人身上都裝有義體,2077年的瀛洲社會依然保留了年功序列這一體系,像是在高度發達的資本社會還保留了一個封建主義的溫暖大家庭一樣——雖然兩者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但與之相對的,就是正式員工數量大幅度減少,勞動派遣工占據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兩者的收入差距急速拉開,工作年齡相同的正式員工和派遣員工的工資差距基本上十倍起步。
低工資的同時還伴隨著高工作能力的要求,導致了派遣員工甚至要主動切掉正常的肉體進行義體化以換取更高程度的工作能力,隨著年齡的增長,甚至除了吃飯和房租之外的工資都會被用在更換最新的義體上。
然而新型號義體的價格在不斷上升,大部分派遣員工的工資漲幅卻趕不上義體價格的上升,最終因為無法更換義體,工作能力達不到要求而被辭退,這也是進行過義體化改造的流浪漢大量產生的原因。
“請問需要咖啡嗎?”清脆的聲音在源夜耳邊響起,一雙纖細的手將一杯熱咖啡遞到了源夜面前。
源夜被這種突然襲擊嚇到了,稍微后退一步才冷靜下來。
他轉過頭看了看,發現車站大廳中的流浪漢大多都捧著一個白色的紙杯,想來是有人在免費派送咖啡。
“多謝。”確認了這一情況的源夜從善如流的接過了紙杯——反正不要錢,多少拿一點。
等接過咖啡之后,源夜才將視線轉移到給他遞咖啡的人身上。
——洋娃娃。
這是看到少女之后,源夜腦海中的蹦出的第一個詞語。
少女留著傳統的姬發式,五官像的排列就像是洋娃娃一樣精致,完全沒有瑕疵,屬于那種“完美”的類型,簡直不像是正常的人類。
然后他就看到了跟在少女背后,帶著墨鏡,像是直接在臉上寫了“我是保鏢”四個大字的壯漢。
——原來是下來“體驗生活”的大小姐啊,那就不奇怪了。
源夜瞬間了然,這樣少女那張完美的臉就有了解釋,雖然基因調整還有不確定性,但確實是有可能產生這種級別的美少女。
“請問你是需要在這里過夜嗎?”少女熱情的問道,“這里有免費的保暖毯提供。”
“不用,我是學生,正準備坐電車回家。”源夜回答道。
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對了,如果你是學生的話,信用記錄應該是良好的!”
“能麻煩你在這里簽個字嗎?”少女從身后的桌子上拿出一個小本子:“這是一項向官方申請增加百分之五的救濟金的請愿,現在已經募集了七百人的簽名了。”
“沒有問題。”源夜直接答應了下來。
——我并不是因為她的臉好看才簽名的,我在穿越前也是那種遇到乞丐會給錢,在麥叔叔吃飯時有聾啞人找我募捐會爽快給錢的新時代五好青年啊!
——雖然她的臉的確好看。
源夜在心底里把自己吐槽了一番,看了一遍請愿書確認沒有問題之后,爽快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寧夜?”少女念出了源夜的簽名,“是漢字呢,你是華夏人嗎?”
源夜有些尷尬的合上了筆,前世簽了太多次名了,有點改不過來,只好硬著頭皮圓謊:“我是留學生,你呢?”
“感謝你的支持。”少女接過了源夜遞回來的筆,“我叫有棲川春,是個高中生。”
“很好聽的名字。”源夜贊賞道。
——兩個用假名字的人在聊天,還蠻有意思的。
源夜在內心中吐槽著,雖然寧夜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他的真名,但是穿越了就要入鄉隨俗,自我的認知才是人格構建的關鍵,而不是表面的稱呼。
但對面確實是假名,因為有棲川這個名字在瀛洲并不是實際存在的,這點在源夜的記憶里也是一樣的,并沒有因為穿越而改變——雖然這輩子源夜的記憶里面基本上都是各種娛樂資料,娛樂界里用有棲川這個藝名并不少,但現實中有棲川這個姓氏已經斷絕了,再加上對面的大小姐身份,妥妥的假名。
“為什么要做這種事呢?”因為對面也用了假名字的原因,源夜來了興趣,主動問道。
“我母親要我豐富履歷,讓我選是來做義工還是去學騎馬。”有棲川春像是完全沒有戒心一樣,直接全盤托出,“我覺得來做義工至少有點意義,能幫到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了不起。”源夜誠心的稱贊道,“真的很厲害。”
這并沒有嘲諷的意思,源夜雖然愿意給予乞討者或者其他弱勢群體一些力所能及的物質幫助,但讓他做義工確實是從來沒有過的想法——他大學的義工時間要求還是在最后一年才突擊刷完的。
也正因為這樣,他才非常佩服那些身體力行的去幫助他人的人,無論是不是大小姐下來“體驗生活”,只要肯做就是值得稱贊的。
“我并沒有做什么,我的請愿已經三次被駁回了。”有棲川春搖了搖頭,“每次都是用同樣的公式化回復。”
“如果請愿增加救濟金,那當然是不會被受理的,畢竟這是要直接增加財政支出的行為。”源夜用跟著前世學到的一些政經知識嘗試著回答道,“不如向本選區的議員請愿,讓他增加選區的就業,說不定還有用,畢竟信用不良只是在資本社會寸步難行,但還是手里攥著選票的。”
“那為什么不讓他加大救濟金的發放呢?誰也不愿意工作吧?”
“在我的國家有句古話,叫做‘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源夜似乎有點找回了前世在網絡上的鍵政感覺,越說越起勁,“一個人如果只吃救濟金度日,會逐漸變得越來越頹廢,如果通過勞動來換取金錢,會讓他有一種我能行的‘錯覺’,但這種‘錯覺’會帶給人尊嚴,尊嚴是非常重要的。”
“更何況大多數失業者并非是干不動了,實際上,雖然他們的義體并非依舊保持在最高水平,卻足夠勝任他們原本的工作,淪為失業者只不過是內卷帶來的動蕩,如果讓議員出于選票去和企業交涉,完全有可能獲得一些工作崗位。”
“錯覺?真是有意思的說法。”有棲川春迫不及待的問道,“為什么是錯覺?”
——沒想到我人生中第一次和美少女聊天,居然是聊就業方面的嚴肅問題。
——感覺很奇怪,但是還蠻不錯的。
源夜認真回答道:“因為他們的工作確實是沒有價值的,所以是‘錯覺’。”
“即使是沒有價值也要工作?”有棲川春的語氣中似乎帶上了一點點崇拜的感情。
“對。”源夜點頭,“這個社會發展到今天這種被智能機械取代了所有低端工作,以至于讓這些失業者的工作失去價值的境地,正是由于他們以及他們祖輩的努力,因此他們有權力要求勞動以維持自身的尊嚴。”
“雖然邏輯很奇怪,有種詭辯的味道,但確實蠻有道理的。”有棲川春頻頻點頭,“我會朝著這種方向去努力的,感謝你的建議,寧夜君。”
似乎是用日式羅馬音來進行發音的緣故,有棲川春念源夜的假名的時候有些口吃,頗有些呆萌的感覺。
“只不過是我自己的胡言亂語罷了。”源夜客套道,“謝謝你的咖啡,很好喝。”
源夜想了想,對面都這么認真的叫自己的假名了,不回應不行,便補了一句:“有棲川醬。”
有棲川春像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呼她一樣,脖子不由自主的縮了縮,像是一只小貓一樣。
源夜卻并沒有看到這一幕,他說完話就轉身離開去趕最后一班電車了。
奇怪的兩人用著奇怪的假名在車站聊著奇怪的話題,這確實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等兩人都覺得這件事并不奇怪的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