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會不會丟,熱河會不會丟,其實根本不是我們能左右的。”蘇乙幽幽地道。
事到如今,其實他看得很清楚了,在歷史車輪之下,個人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
戰爭根本不是一支軍隊和另一支軍隊的比拼,也不是一個將領和另一個將領的爭斗,而是國與國之間的較量和碰撞。
殺死幾個將領,就能改變一場戰爭嗎?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殺了西義一,來了中村孝太郎。
殺了中村孝太郎,又來了下元熊彌。
怎么辦?還接著殺嗎?
你接著殺,哲彭就接著派人來。你又能殺幾個?
蘇乙這邊動手,湯玉麟那邊只是龜縮不出,哲彭人目前的軍隊人才儲備還是很充足的,蘇乙能殺得過來嗎?
況且哲彭人也不是吃素的,像是通遼這種情況以后只怕常有發生。一旦他們對蘇乙打起了百分百的警惕,其實蘇乙想要刺殺成功的概率就很低了。
因為也許你千辛萬苦殺到司令部里,發現你殺死的只是一個替身而已。
替身這一招,不止是蘇乙會玩的。
“如果我們強行留在通遼,就算能成事,也不知道要用多久時間。”蘇乙道,“孫老殿的部隊雖然能打,但他們的物資彈藥都得不到及時補充,他們又能堅持多久呢?如果我們等到赤峰陷落了以后才才找到機會,到時候就算我們成功了,也一切為時已晚了。”
“與其留下來拼一個虛無縹緲的機會,還不如果斷換個目標。赤峰會不會丟,孫老殿能不能撐住,統統不要去考慮,也輪不到我們去考慮……”
蘇乙的目光看向南方:“我們去錦繡之州,殺掉這回名義上的攻熱總司令張景惠,這次的熱河之旅,也就該結束了。”
眾人都聽出了蘇乙話語中的退意,不禁面面相覷。
就因為有可能被人賣了,耿爺就變得這么消沉了?
不應該啊……
似乎是猜出了他們所想,蘇乙笑呵呵道:“我不是打退堂鼓,只是更清楚咱們應該做什么,應該怎么做。”
就算蘇乙成了暗殺之王,就算他成了一代宗師,他就算是大人物了嗎?
對于那些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的人來說,蘇乙依然是個小人物。
小人物就不應該去操心大人物才應該操心的事情。
戰爭的走向,國家的前途,不應該擔在小人物的肩膀上。
耿良辰不過就是一個匹夫而已,匹夫該做的,就是快意恩仇,血濺三尺。
至于演出任務……
虛無縹緲的目標而已,已經沒必要去在意了。
“不過雖然改變目標,卻也不能白來一趟!”蘇乙眼神微瞇,“至少,如果我的猜測沒錯的話,這個出賣我們的內鬼,得把他挖出來!”
“怎么挖?”一線天問道。
“克之,你親自給海清發報,用第二套密碼。”蘇乙道,“電文就八個字——敵有備,當徐徐圖之。”
“好!”華克之應下,立刻招呼陳處泰幫他倒騰電臺去了。
“耿爺,就發個電報,就能挖出內鬼啦?”孫鳳鳴疑惑道。
蘇乙笑了笑:“那就看海清和我的默契了。”
眾人莫名其妙,不解其意,但蘇乙卻不再多做解釋。
等華克之發完了報,蘇乙已經讓眾人備好了馬。
“出發,去錦繡之州!”
錦繡之州位于葉柏壽的南方,和通遼完全是相反的方向。
三百多公里路,全部要在敵占區穿行,危險性完全可以預想。
眾人都知道這其中難處,也都明白,夜間才是集中趕路的最好時機。這兩天兩夜的路程,就別想撈著睡覺了。
但沒人因此而抱怨什么,隨著蘇乙一聲令下,眾人再次奔赴于風雪之中。
赤峰。
三青團情報站站長再次接到了落款為二踢腳的電文,他不敢怠慢,立刻就要親自把電文給劉海清送去。
“我跟您一起去?”送電文來的副站長提議道,“上回也沒撈著跟處座說話,唉,白白錯失良機啊。”
“你小子,野心不小!”站長笑呵呵指指他,“沖著你前兩天送我的那幅畫,我也不好回絕了你,行吧,跟我走吧!”
“瞧您說的,這是您照顧我。”副站長急忙樂呵呵上前去幫站長拿包,似是無意中道,“其實要是密碼本在您這兒,您根本沒必要跑一趟,只需要電話轉告處座一聲就行。”
“二踢腳又不是咱們的人,人家只認處座一個!”站長一邊往外走一邊道,“再說了,這年頭兒,知人知面不知心,謹慎點沒壞處。”
“也對。”副站長一邊碎步跟上,一邊道,“要說起來,咱們處座還真是交友廣闊,連二踢腳這樣的亡命之徒都有來往……”
“也不見得,”站長搖頭,“二踢腳和處座也不一定認識,人家和處座聯系,也許只是因為處座的身份。”
“也對。”副站長替站長拉開車門,“但處座這個人文武雙全,也說不上真和二踢腳認得。那天去他那兒,還看見他的辦公桌上放著兩本書,他可是真上進啊,怪不得人家能當處座……”
站長似笑非笑:“附庸風雅,做做樣子罷了。”
副站長發動汽車接著道:“我看也不是做樣子,那書挺舊的,應該是總翻著看,處座應該是真的愛讀書。”
頓了頓,他似是開玩笑地說道:“是本什么書來著?改天我也買一本翻翻,以后跟處座也有的聊。”
“你?算了吧!斗大的字兒,你認識幾個?”站長哈哈大笑,把頭轉過去,眼中卻顯出幾分狐疑。
副站長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兩人笑呵呵聊了些其他的,很快就到了地方。
兩人就要進去的時候,站長突然像是剛想起來的樣子,對副站長道:“瑪德,瞧我這記性兒,早上處座還跟我聊起本地的老刀煙他抽著嗆嗓子,我說要給他拿三炮臺來著,結果給忘了。”
副站長一怔,道:“這……來都來了……”
“辛苦你一趟,快去快回取一趟!”站長笑呵呵把副站長往車里推,“問孫秘書要,拿兩條,你自己留一條!快去快回,我在這兒等你啊!”
他不由分說命令完,從副站長手里拿過自己的包,轉身就往門里走去。
“哎……”副站長有心叫住站長,但后者已經進門去了。
“我特么是給你跑腿的嗎?孫子!”副站長忿忿罵了句,卻也無奈發動汽車,照吩咐去做了。
劉海清接到電文后,讓站長出去等候,但站長卻站著沒動。
“還有事嗎?”劉海清疑惑問道。
“處座,有個事兒,我覺得有些可疑。”站長道,“這兩趟來給你送二踢腳的電文,張烈都主動要求陪著我來。剛才在來的車上,他還拐彎抹角打聽早晨您辦公桌上放著的書是什么書……”
劉海清聞言頓時瞳孔一縮。
他記得早晨收到中村孝太郎授首的情報后,自己太過高興,以至于沒有把密碼本收起來,就放自己兩個手下進來了。
不過好在他雖沒有把書收起來,但卻是書封倒扣著放的,所以兩個手下肯定是看不到書名的。
劉海清暗自警醒,告誡自己諜報工作真的不容有半點疏忽。
“處座,您也清楚,干咱們這行的,凡是涉及到文字的東西,都很敏感……他張烈能不知道這一點?”站長道,“再加上這小子這兩回主動跟著我來,所以我覺得他很可疑。”
劉海清心中警鈴大作,但表面卻不動聲色道:“你懷疑他?他可沒少孝敬你,你這是翻臉不認人啊。”
“哎呦,處座,您要是這么看我我就比竇娥都冤了我!”站長叫屈,“同僚之間迎來往送,我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但禮數是禮數,原則是原則,這我還是分得清的。”
“分得清就好!”劉海清道,“如你所說,張烈也是和你同一期特訓班出來的,你懂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懂?他問你書的事情,難道他自己不知道這問題很敏感?還是說他很相信你不會懷疑他?”
“他這是把握當成酒囊飯袋了。”站長自嘲一笑,“處座您是了解我的,我這人一向低調……”
“你這叫扮豬吃虎!”劉海清想到蘇乙對這種人的評價,忍不住打斷他道。
站長想了想,“嘿嘿”一笑:“傳神!處座,這四個字頗妙啊,以后這就是我座右銘了。”
“少廢話,說正事兒!”劉海清道。
“是!”站長一個立正,“我平日里愛藏拙,愛裝糊涂,而且有點無為而治的意思,我能看得出,張烈是不大能看得起我的,他肯定覺得我只會溜須拍馬,對我有偏見,因此輕視我,所以他才覺得我不會懷疑他。”
劉海清面無表情點點頭:“去門口等著吧。”
“是!”站長很干脆轉身離去。
劉海清等他關上了門,立刻從抽屜里拿出那本《朱子家訓》,嘗試翻譯電文。
但只翻譯了兩個字,他就皺起了眉頭。
因為這兩個字風馬牛不相及,明顯不該挨在一起。
“第二套密碼?”劉海清喃喃,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按照他和蘇乙早就做好的約定,只要有一方覺得雙方溝通存在泄密的可能,或者說遇到不能明說的緊急狀況,才會啟動第二套密碼。
比如,第一套密碼的母本泄露。
又比如,一方被捕,在敵人的逼迫下不得不和對方聯絡,這種情況下,則啟用第二套密碼,算是隱晦的求救。
劉海清直接排除了第二種情況。
因為凌晨的時候蘇乙才說他要趕去通遼。絕不可能這么快就被捕。
而且劉海清根本不相信蘇乙是那種會被敵人悄無聲息逮捕的人。
他印象中的蘇乙,不攪個天翻地覆,鬼子絕對抓不到他。
所以,大概率是第一種情況。
他想到凌晨的時候,他因為太過高興,當著兩個手下的面直接念出了電文上的八個字。
又想到站長剛才向他匯報的可疑情況。
再加上蘇乙突然啟動了第二套電文……
劉海清的表情陰沉下來,眼中迸射出殺機。
盡管還沒有任何證據,但他幾乎已經肯定,發生泄密了!
泄密的源頭,大概率就是副站長張烈!
他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中怒氣,從鎖著的抽屜里翻出一本《增廣賢文》來,開始翻譯電文。
這本民國八年北平書局印刷的《增廣賢文》白話注釋版,就是第二套密碼的母本。
很快,電文就被譯出來了——“敵有備,當徐徐圖之。”
這就徹底確定了,的確發生了泄密的情況!
劉海清長長吐出一口氣。
“敵有備”三個字,是蘇乙告訴劉海清他去通遼的事情敵人已經知道了,他之所以把這件事特意發電文告訴劉海清,就是懷疑是劉海清這邊的人泄密了。
劉海清完全能想到,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背后意味著蘇乙他們已經經歷過了差點暴露行蹤的危險!
“當徐徐圖之”這句話的意思就只有劉海清能夠理解了。
若是別人截獲了這句電文,即使得到了母本成功翻譯了這句話,也只會以為蘇乙的意思是說“敵人有了防備所以我要慢慢籌謀”。
但實際上,這句話的意思是“你那邊可能出了叛徒,但你要不動聲色慢慢抓捕他,不要著急。”
劉海清表情陰晴不定,微微思忖片刻,找來一張紙,在上面寫下這樣一句話——“敵有備,請求內應支持”。
他再思忖片刻,滿意點點頭,然后目光落在《朱子家訓》和《增廣賢文》這兩本書上。
“這書不能留了。”他有些頭疼地撓撓頭,無奈喃喃,“還是得背下來啊……”
然后他收起這兩本書,叫站長進來,吩咐了一番。
等副站長張烈心急火燎取了煙趕回來,進入劉海清的辦公室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兩位上司正在辦公室里談笑風生的場景。
“處座,站長!”張烈立正敬禮,態度甚恭。
他眼神從辦公桌上一掃而過,辦公桌正中放著一個文件夾,文件夾上面寫著“絕密”二字,看起來,里面最多也就夾著幾張紙的樣子。
張烈裝作目不斜視的樣子,心卻砰砰直跳,他猜測,這文件夾里,應該就是剛才那份電文翻譯后的內容!
要是能把它搞到手……
絕對又是大功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