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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七章 天子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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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一聽心想,是誰如此提議的?

  他仔細想了想多半是王安石。王安石也是搞笑,自己為知制誥時,牛逼哄哄的。

  王安石知制誥時因在蕭注降官的詞頭中提出修改,之后皇帝下詔令舍人院不得修改文字,王安石身為知制誥挑頭帶領其他知制誥的官員一起上疏反對。

  然后蘇轍制科四等授官,也是王安石封還了蘇轍任命。

  結果他當了宰相就要求皇帝廢除知制誥,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章越想了想道:“當初漢哀帝欲封董賢,而宰相王嘉封還詔書,后給事中,舍人封駁皆本自于此也。”

  “仁宗朝時,官家于舍人封還詞頭多是采納,百官堪稱盛典,可以糾駁人事任用之偏差。”

  章越說完,便覺得氣氛凝固,官家對章越的奏對已經有些不悅了。

  君臣奏對中直接懟皇帝的幾乎不存在,官員們正常奏對時,早就摸索著皇帝愛聽什么就說什么的習慣,故而你稍稍沒順著皇帝的意思說,就相當于普通人講話時,對對方提出批評了。

  官家聽了道:“若繼為知制誥者再如宋等三名舍人這般封駁如何?”

  章越以為官家在問陳襄的推辭知制誥,自己老師他很清楚,反對王安石的青苗法。

  自己也反對青苗法。

  王安石對自己說過,自己對變法有什么意見可以私下提,但公開里還是要團結。

  章越道:“陛下,此中……此中當謹慎擇人,既是圣心所眷,也要符合公議,同時亦正直敢言,陛下如今行古今未有之事,必須有人敢說話……但是又要言之有度,不偏激直奏。”

  官家看著章越所言有些好笑心想,你這是毛遂自薦嗎?

  官家就是想聽聽章越怎么答的。

  卻見章越言道:“陛下,陳襄其品行端方,當世大儒,確實是知制誥最好的人選。”

  官家道:“可是朕已是數起陳襄,他都推辭了。”

  章越道:“那是反對青苗法之故。這舍人院兼屬中書門下……”

  “那卿的意思,朕是用還是不用?”

  章越道:“臣不敢替人答之!”

  官家踱步片刻道:“那卿覺得除了陳襄外,還有無其他人可以知制誥?”

  章越道:“臣舉一人集賢殿修撰,判太常寺章衡。”

  章衡是嘉祐二年的狀元,只是沒有修過起居注,但無論是科名還是資歷都是非常符合。李定選人出身都可以被提拔為諫官,但為何當日殿議時討論知制誥的人選,一眾大佬就沒有一個人提及他?

  因為章衡沒有背景。

  章衡也是陳襄的學生,但同樣是學生,章衡與章越在陳襄是一個地位?

  何況陳襄自己也不是知制誥。

  官家確實沒料到,章越突然提及章衡,但聽章越這么說,他想起了章得象。

  章得象作為閩人第一相,被仁宗皇帝提及稱贊的,便是他是孤臣直臣。

  章衡也是如此,并且他還在在上疏中公然支持新法中對于學校和科舉的改革,這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官家道:“朕記得。”

  官家自也是知道,之所以無人推薦章衡,恰恰是因他沒有背景。但沒有背景,反而是官家賞識的原因。

  這與狀元必出自于寒門的道理是一樣的。

  官家道:“除了章衡外,卿還有無他人舉薦?”

  章越道:“臣一時沒有其他人選了,陛下……”

  “有什么話直說,無需如此支支吾吾的。”

  章越硬著頭皮道:“陛下,臣斗膽求陛下一件事,臣的老師之所以不愿任知制誥,非因他故,只要陛下能收回李定為御史的成命,臣的老師必然相從!”

  “卿可知……這是什么話?”官家不悅之色溢滿。

  章越心底一噔,什么叫雷霆之威,他體會到了。

  人生來有等本能,譬如有人看到近在咫尺的老虎,嚇得走不動,這是人本能的反應。

  換成人也是一樣,比如百戰老兵的殺氣,久居上位者時那一瞬間的情緒流露。

  皇帝也是一般。

  章越記得官家初登皇位時,對方的氣場還未如此,還非常的稚嫩。王陶常常擺起當初皇子老師的架子教訓官家呢。

  但是如今,登基的第四個年頭……

  章越從官家的動怒上看到的不是皇帝的威嚴如何……而是看到其他大臣對皇權畏懼與攀附的折射。

  換句話說,女神的高不可攀還不都是舔狗們給慣的……

  正如你不能直觀地理解皇威,但可以從其他人的態度中深刻理解什么是皇威。

  官家的這一動怒,也讓章越從參謀顧問這等身份抽離,重新回到了君臣關系中來。

  “陛下,臣知罪!”

  沒辦法,在先帝面前,章越是有恩于人家,但如今反而有些吃人嘴短。

  官家怒氣稍稍斂去,但章越卻道:“臣冒死進諫,陛下所要若是一名不行使封駁之權的知制誥,那倒不如罷之不設。但陛下若因宋敏求,蘇頌,李大臨累格任命而罷之,臣以為……以為此實為因噎廢食!”

  官家眉頭已深深皺起。

  “陛下,臣料想肯定是有官員這么勸陛下,如今正值變法之際,需要朝綱獨斷,封駁之制雖是好典章,但卻害了陛下的威福,必須收回去。等日后制度已成,法威已立,如此再設知制誥,恢復封駁的制度。”

  “陛下雖聽其意,但未必從其論,故而命臣的老師為知制誥,是因制度之事廢其易,守其則難也。”

  官家對章越道:“章卿,今已非當初,此番話朕早就聽厭,還記得當初王安石初拜翰林學士,卿所言足食,足兵,足信以治國安邦,但朕如今所為的,不正是以變法,求富國強兵嗎?那變了又如何?”

  章越道:“陛下所言極是,臣亦是深以為然。但變也有急變與緩變,疾風驟雨是變,日拱一卒也是變,士庶認識到朝廷用心天下的苦心也需潛移默化,同時人心之事用急易反。”

  “知制誥封駁詞頭之事,從仁宗皇帝到如今已是幾十年了,天下官員士庶皆以為是好典章,但如今驟因三舍人之事罷之,一時之間人心難以理解,過剛則斷,過猛則折。這并非是治理天下的良法!”

  官家聽到這里道:“章卿的意思是讓朕循序漸進,徐徐圖之?”

  章越見官家怒色收止,仍謹慎地道:“是,法應當變,但變之當如藕一般,一段接著一段,好似春雨潤物于無聲。”

  說白了,搞政治又不是量子力學,不能一下子東,一下子西,必須有一個連續性在里面。

  官家道:“難矣,所以說朕要變這法,此流俗也要顧及么?”

  章越則道:“若無流俗,僅憑仁宗皇帝的一條遺命,陛下又怎有今日呢?”

  官家聞言臉色一白。

  官家于殿中踱步片刻思索了一番,最后對章越道:“好,朕便從善如流了,不再授李定御史之職。”

  章越大喜,沒料到蘇頌,宋敏求,李大臨三人罷官都辦不到的事,都給自己辦下來了。

  章越感到了什么是官家對自己的信任,但他也同時感覺到隱隱有一等的危機感。

  什么是伴君如伴虎,隨著官家權位日益穩固,近來又有如呂惠卿,曾布等人侍從左右,漸漸有了自己的決策團隊,連王安石的依賴程度都已不如從前。

  那么事到如今,自己也當尋求外任了。

  章越道:“陛下圣明天縱,早就獨運在心,臣不過略為補益吧!”

  官家笑了笑道:“你這番話不要提了,不過陳襄出任知制誥,朕還需考量考量,朕看他外任陜西之意甚堅,章卿你于自己是何打算?”

  章越一愣心想,官家這話的意思是讓自己也求外任嗎?是了,官家之前就有這個意思,如今自己知制誥之路,就卡在沒有外任經歷上。

  官家的意思大概是讓自己將資歷攢全了。

  章越明白自己是時候請求出京了。

  想到這里,章越道:“陛下,臣請外任!”

  說完這句話章越心底松了口氣,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除了皇帝越來越熟練自行決斷國事,自己的決策分量下降外,同時君臣二人相處日久,話無所不談,關系越近難免沖突也會越多,自己也不會事事順皇帝心意說話,趁著二人還沒有真正的沖突。

  自己乘著這個時候求一下外任。所謂遠香近臭的道理古今不易,你離官家遠些了,等到日子久了,官家又念起你的好來召你回京。

  有了這外任的經歷,自己如此便可順理成章地知制誥了。

  想到這里,章越嘴角不由一勾道:“陛下如今決斷國事愈加熟練,內有親信賢臣,外有王安石,韓絳等謀事,臣如今是當出外了。”

  章越說完卻見官家臉上神色似有些意外,等等,天子不是讓自己外任的意思嗎?

  官家道:“章卿,可是朕方才語氣重了些?故你才自請出外,離朕而去?”

  章越猛吸了一口氣,官家這是啥意思?

  “回稟陛下,臣絕無此意。”

  官家看向章越道:“那卿可曾想過,朕用你為知制誥如何?”

  章越驚訝道:“臣……臣……沒有外放的資歷,不敢拜領此職。臣的老師遠比臣勝任此職!”

  官家會心一笑,他今日正有用章越的意思,但嘴上故意不說破,找章越來故意考驗考驗。

  本想先是旁顧左右而言他,最后才一語道出用意。

  但沒料到章越一心想推舉的卻是自己的老師陳襄,完全沒有自己出任知制誥的意思。

  “你可知朕之前召陳襄覲見何意?”

  章越道:“臣不知。”

  官家道:“朕召了陳襄,他堅拒知制誥之命,但是他卻恰恰向朕推舉了你。”

  老師他推薦了自己?自己今日又推薦了老師?

  章越聽了官家說這話時,心底感慨萬千,一時之間真的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官家看著章越,似有些好笑地道:“說來你們師徒之間說話真是一摸一樣,他也是向朕推舉了你為知制誥,他說你是他看著一路求學讀書為官的,你的……”

  官家想到當日在殿上,陳襄對自己言道:“章越為人忠直可以守天下之義,亦有磐石之志可應雷霆之變,出任知制誥實是可稱。至于臣老朽迂腐,實是無用于陛下,故請另擇賢明!”

  不過官家沒有在章越面前將陳襄對愛徒的評價與對方道出。

  官家道:“……你的任用,朕當更改李定之任命后授你知制誥之職。朕說問問你的意思,再與幾位相公商議。”

  章越聽到這里不知如何言語,雖說任為知制誥是皇帝的意思,還未與王安石商量成為定局。

  但章越已是深感師恩如山,若為知制誥卻無一事敢于封駁,那么又何必為之呢?即為知制誥,便為真制誥。

  官家道:“至于外任資歷之事,朕連李定尚能進用,卿之才干忠心十倍于他,又如何不能為舍人呢?”

  章越深刻地明白老泰山之前對自己說得話。

  什么叫朝廷決定不用你,有一百個理由可以反對,但要用你只要一個理由就足夠了。

  自己雖沒有外放經歷,算是什么大事呢?皇帝用你就行了。

  章越深吸了一口氣道:“陛下知遇之恩,臣此生亦是無法報答,唯有不辜負陛下厚望!”

  官家笑了笑,然后嘆道:“可是如今青苗法難行,有人諫言當斬大臣異議者一二人矣,以立法度,朕如今也是兩難之間啊!”

  章越感受到官家的無奈,他也是要用這一次罷三舍人,提拔贊成青苗的李定來樹立皇權,展示朝廷用青苗法的決心。

  但是為了任用自己為知制誥,他如今又答允了自己罷李定為御史的要求。

  這樣的知遇之恩與陳襄的師恩都令章越在心底記一輩子的。

  數日后,經筵上司馬光將已是編好不少的通鑒給官家講書。

  這一次司馬光講得是賈山上疏。

  賈山是漢文帝時的御史,有句話是‘為人臣者,以直諫王,不避死亡之誅!’

  司馬光引用賈山上疏,一個意思是真正的諫官應該是如賈山這樣的,敢于直言君王的過失,而不是整天排皇帝的馬屁,說什么青苗法好,青苗法妙。

  同時還暗諷官家如今的境地就是如同秦皇帝居于滅絕之中而不自知。

  司馬光還在接下來的進諫之中點明官家用人,都是諂媚之人日進,忠直之人日疏,官家聞言不悅。

  經筵之后,曾公亮,陳升之,司馬光等人離去,官家則留參政王安石,韓絳二人說話。

  其實自司馬光那句,官家豈能以‘王安石,韓絳,呂惠卿三人為天下’可知,這韓絳與王安石如今才是正牌宰相,曾公亮,陳升之不過是擺個架子而已。

  韓絳與陳升之一樣都是韓琦左膀右臂,韓琦離去時唯獨推薦了韓絳作他的接班人。

  韓琦反對青苗法時,但韓絳不僅沒有反對青苗法,反而在關鍵的時刻支持了王安石。

  王安石,韓絳將韓琦的奏疏一條一條的駁斥,然后頒布天下。此舉遭到了臺諫官員的圍攻,認為這不是皇帝對待勛舊大臣的做法。

  韓絳為了支持王安石不僅連韓琦的面子也不賣,甚至他的弟弟韓維的話也不聽。韓維作為嘉祐四友中唯一一個原先支持王安石,但還未反對王安石的人,現在也出面反對青苗法。

  呂公著罷御史中丞后,王安石本要推舉韓維為御史中丞,但韓維一口拒絕掉,說他與身為樞密副使兼條例司的兄長韓絳(青苗法)意見不和,若是我身為御史中丞,如果不說實話那則廢了公議,若是說了實話則兄弟就沒辦法作了。

  正是因為如此王安石舉薦了韓絳為參知政事,同他一并執政。

  韓絳也是非常有鐵腕的人物,在任樞密副使的任上,他作了一件事那就是整頓禁軍。

  眾所周知宋朝禁軍如今是外戰外行,內戰(脅迫皇帝討賞)內行。

  當初神宗即位面對禁軍討賞,正是韓絳主張不必按照舊例給。如今官家讓他裁減禁軍,韓絳將原先龍衛三十九個指揮裁編為二十個指揮,宣武二十個指揮每指揮四百兵額裁減為十二個指揮每指揮五百兵額。

  這一裁撤大力減少了禁軍中吃空餉的問題,節約了大量的經費,為入不敷出的宋朝財政緩了一口氣。

  從歷史的角度就知道韓絳此事辦得多不容易,明朝末年號稱二十萬人的三大營幾乎就是架子貨,一點戰斗力都沒有。無數大臣提議要進行縮編整頓,但無一例外地失敗了。

  有個御史今天剛提及縮編三大營,第二天便被兩百名禁軍在街上包圍,隨從都被打成了豬頭。

這樣的結果是李自成進京時,三大營一槍沒發便降了。新  韓絳為裁減禁軍之事,甚至不惜與頂頭上司呂公弼,文彥博翻臉。

  官家今日找王安石,韓絳商量便是設審官西院的事。

  原來武將升授都是由樞密院負責,韓絳提及將這件事獨立開來,如同文官的審官院,流內銓一樣專門負責文官的升遷。

  此事韓絳在嘉祐三年時便向仁宗皇帝建議了,不過此事最后卻不了了之。

  可想而知,韓絳的提議一旦提出會遭到樞密使呂公弼,文彥博的如何反對。

  故而此事韓絳,王安石都沒同二人打招呼就與官家私下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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