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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三十九章 年輕的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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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所言的德安人是誰?

  那就是夏竦。

  就是那個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

  夏竦與韓琦也曾一并鎮守過西邊,主持過對西夏的戰事。

  王韶面對官家的詢問,直承道:“回稟陛下,臣與夏文莊一般也是德安人士,之前路經夏文莊的神道碑。”

  王韶當即取出奏策奉上。

  宦官取過獻給官家。

  但官家沒有當場看過。

  開玩笑,皇帝的時間十分寶貴,兩制以上大臣進呈的奏疏都看不完,又何況是王韶的策論。

  自宋朝與西夏開戰以來,沿邊和朝中的官員,甚至在野士人進呈的平邊之策,其紙張裝滿一個大殿也是綽綽有余了。

  官家將王韶的奏策放在一旁,章越看了也是心道,王韶給點力啊,你若是在官家面前奏對不利,不是說明自己給皇帝推薦了一個庸人嗎?

  官家道:“路經夏文莊的墓……你不是一直在西邊么?何時回得老家。”

  王韶道:“回稟陛下,德安有夏文莊公衣冠墓,但夏文莊公卻葬在許州。”

  官家點點頭,當即翻開王韶寫得平戎策道:“你與朕說一說……”

  王韶當即道:“啟稟陛下,臣以為西夏可以攻取,議和遂意非長久之策。”

  “但國家欲平西賊,莫若先以威令制服河湟兩州,欲制服河湟兩州,莫若先以恩信招撫沿邊諸族。”

  “而招撫沿邊諸族,所以威服唃氏也;吐蕃人重血緣,這唃氏乃德贊之后,只要能威服唃氏,所以脅制河西也。臣請陛下誠能擇通材明敏之士、周知其情者,令往來出入于其間……”

  王韶一面說著,官家一面看著對方的策文。

  章越看著官家臉色并不舒展,眉頭反是微微皺起頓時心道,壞了,王韶哪里犯忌諱了。

  但見官家這時已放下王韶的策文言道:“朕看過夏文莊所寫的平邊事十策,卿之十策與夏文莊之文如出一轍,貌似竊之……”

  王韶聞言不由一呆。

  而官家看王韶這表情有些失了耐性,將王韶的策文直接丟給章越。

  章越當場瞪了王韶一眼心道,好啊,你這平戎十策之前給我掖著藏著,怕自己偷看了竊取你的功勞,若是早給我看了,還會有這事?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而王韶攝于帝王之威,早已是不敢出一詞。要知道領導訓斥下屬的時候,千萬不能當場辯解,否則有理也變的沒理。

  章越拿起王韶的十策讀了起來心道,王韶若失敗,自己也跟著被牽連,看看有無補救之法。

  宋朝人上疏時都喜歡湊一個十字。

  比如夏竦的平邊事十策,張方平的平戎十事,還有大名鼎鼎的范答手詔條陳十事。

  這樣涉及國家大戰略的策論,常常都是取一個十的數。

  章越一目十行讀了王韶之文暗道了一句,幸好有我在場。

  章越定了神然后道:“陛下,夏文莊的策論,臣也曾讀之,其中有和戎三策,分別是吐蕃與西夏有世仇,吐蕃首領唃廝啰數敗李元昊,故而可以聯絡吐蕃與西夏人征戰。”

  “次者沿邊部族首領,授以漢官職名,加以控制。”

  “再次招熟蕃為兵士,輔以訓練。”

  章越心道,還好自己有個讀書系統,但凡看過的文章都能夠背下,否則等到拿出夏竦原文與王韶的平戎策比對時,王韶早都涼透了。

  官家當然也看過夏竦的平邊事十策,不過官家看得肯定與自己不同,只是一個大概印象,但論細節肯定沒有章越記得這么清楚。

  但平心而論王韶的平戎十策與夏竦的平邊事十策確實十分接近。

  不過說兩個德安人,老鄉抄襲老鄉有些過,比較準確地說來王韶確實借鑒了夏竦的想法。

  官家聽了章越之言,再看王韶這篇平戎十策確實與夏竦的文章有些出入,但什么出入自己又說不出來。

  王韶這時候不敢說話,章越只好道:“陛下,論術者不過趨于下成,唯有論道者方能把握要害。”

  章越這話的意思,就是核心思想。

  章越為何認為張方平不如王安石。因為張方平有辦法,但卻沒有道。

  但王安石變法,他幾項措施最后都指向了同一個內容,不論辦法結果是如何,但你的核心邏輯是說得通,是一以貫之的。

  故而君王聽臣子奏事的時候,不要看辦法,無論陰謀陽謀大家想的都差不了多少,最要緊匯總各個辦法最后提煉成的核心邏輯。

  王韶聞言一震,章越是一言點醒了他。

  他自負這一番幾千字洋洋灑灑的平戎策一上,頃刻之間官家就會對他大用。

  若是沒有章越這幾句話,他仕途差點就當場終結了。

  果真朝中無人莫做官啊!

  經章越提醒王韶整理思路言道:“啟稟陛下,夏文莊公的平邊事十策,是和吐蕃制西夏,制服西夏為主,和吐蕃為輔。”

  “但臣以為以如今國力,若要擊敗西夏則為遠實難,急切為之不易。不如轉而先合并吐蕃為上,近者可以斷西夏一臂,中者可使西夏不敢入寇,遠者可以制西夏,甚至滅國!”

  章越見官家眉頭舒展,顯然王韶是把握到自己的意思。

  夏竦治邊是慶歷以前,當時宋朝對自己的國力還普遍自信,認為舉國之力還搞不定你一個西夏。

  故而夏竦獻策是聯合吐蕃滅了西夏,和戎是手段,平戎是目的。

  但如今西夏的軍力已經可以硬撼宋朝,直接滅了西夏是不現實的事情。

  故而戰略方針也必須調整。

  官家道:“王卿之策與夏文莊不同的,在于和吐蕃為近,平西夏則為遠。”

  王韶道:“啟稟陛下,臣所言之策并非是和睦的和,而合并八方的合!”

  “如何合?”

  王韶道:“臣于古渭三年,對于青唐沿邊蕃部深有所知,知其弱小諸部,分散離居,不相統一,雖看起微弱不足用,但若將之合并,均其志趣,合其心力,鼓勵其與漢人雜居,募番人為兵,如此遲早為吾之邊臣,此為合并也。”

  “另外對于吐蕃大族,朝廷則不可強求,但朝廷可授之以官,允許其與本朝市易,但必須使他使用漢法,漸同漢俗,此為合法也。”

  “而吐蕃諸部篤信佛法,平日百姓家居都是板屋,唯獨以瓦屋禮佛。我觀吐蕃城中,佛舍居半,人好誦經,皆不好爭斗。我等平定吐蕃若興殺戮則為次之,不如使京師之中通曉佛法的僧人前往吐蕃招撫各部,同時在邊地興建廟宇,此為合俗也。”

  官家聞言目光一亮道:“合并,合法,合俗,好,好,好!”

  聽官家之言,王韶章越都是大喜。

  章越也暗暗捏了一把汗,官家豈是好忽悠的,你沒兩把刷子想要說動他,談何容易。

  王韶三策,分別是弱小的合并,強大的授官,但最要緊的還是文化同化。

  說是平戎,其實就是和戎,其中比夏竦當然所提的和戎,方法具體了不知多少,而且非常符合儒家懷柔遠人的思想。

  官家看著王韶建言,又道:“其中平戎三策,和戎七策,若是朝廷不派兵大軍屯駐古渭,和戎之策也無從談起。”

  王韶此刻已得到了官家初步的信任,大了膽子道:“古渭便是渭州,臣在此已經營數年,服了蕃人數萬,若朝廷要以此為本經營河西,必須屯墾。”

  “而從渭源至秦州,良田不耕者萬頃,臣請陛下置市易司,頗籠商賈之利,取其贏以治田。”

  官家聽了覺得這個辦法可以,但又擔心地問:“這要用多少錢?”

  官家如今一聽錢字就有些虛,都是司馬光,呂公著等大臣們整日在耳邊嘀咕的后遺癥。

  王韶道:“不費朝廷一文錢!”

  官家又驚又喜心想,還有這種好事?

  王韶道:“臣之前與章正言商量過了,可以使陜西轉運司借臣十萬席鹽鈔,再在此設市易司,臣以市易所鹽鈔與蕃民及漢商市易。”

  市易所的成立,那么內地商人必然會源源不斷地抵達古渭與番人交易。

  市易所只有一種貨幣那就是鹽鈔,接受這一點的吐蕃人和商人才可以市貿。薛向用鹽鈔向西夏買馬,但除了馬匹以外,西夏拒絕在其他貨物上使用鹽鈔。

  但吐蕃遠沒有西夏強大,必然接受宋朝的條件。

  這事歷史上王韶干過,他將益州的交子務合并到市易所里,想要在古渭開印鈔機,將交子作為貨幣在市易所里購買吐蕃人的貨物。

  但此事如何后來沒有記載,但仔細一想肯定是失敗了連宋朝人都不用的交子,吐蕃人會用?人家也不傻啊。

  故而只有能穩定抵抗通貨膨脹的鹽鈔才靠譜。

  章越的理想就是讓每個吐蕃百姓都能用上大宋的鹽鈔。

  打打殺殺多沒意思,大家一起坐下來賺真金白銀不香嗎?

  王韶說了足足半日方才離去,外面的宦官們不住提醒官家超過接見的時間了,該見下一個大臣了,但官家都叫他們推了。

  王韶離去時,官家歡喜之情溢于言表對章越言道:“這王韶真可謂難得一見的邊才,朕今日可謂得人,這呂惠卿,王韶都是卿之所薦。”

  “卿真有知人之明!”

  章越聽了心底嘿嘿笑了兩聲,面上卻道:“此皆托陛下洪福,凡開國中興之主,皆有良臣名將不遠萬里來輔弼!臣實不敢居功!”

  官家畢竟年輕,聽了章越的馬屁,頓時龍顏大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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