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著蒙蒙雨,宣德門樓下的汴京城已是一片汪洋。
官家趙曙嘴唇有些發抖,一切都是因為下令開西華門,讓宮中積水泄往別處,才造成這般景象。
此刻他已是后悔莫及,眼見有人在組織搶救百姓。官家心想到底是何人,居然如此能干,
彌補了朕的過錯,朕事后一定要重重地提拔此人。
不過當他聽到章越的名字后,臉色卻一下子蒼白了。
“為何又是章越呢?”官家心道。
他此刻想到之前,章越勸自己扒開南堤之事情,若是自己早扒開南堤,也不至于如今汴京水害至此。
官家想此滿心羞愧不由心道,此人如今定是在笑話朕!
此刻官家心底羞愧憤怒各樣情緒涌至。
他雖清楚地知道,京師里那么多衙門,
還有開封府,都水監,為何遇這等大雨成災都沒有準備,反是不負責此事的交引監卻在此施救。
但他心底仍是忍不住狂怒。
而此刻宣德門下,但見不少百姓從屋頂,樹上抓著竹篙跳下小舟之中,有些上了年紀腿腳不便的人,官兵們是親自將百姓背負下屋。
小舟飛馳不斷將救下的百姓送至平安之處。
得生的百姓們都是在對救下自己的官兵們磕頭。
而章越此刻披著蓑衣,自己亦身在小舟之中,指揮著舟船上的官兵救人。
雖是不少百姓得救,不過涌入眼中仍是滿地狼藉,不少百姓在水中溺亡。
章越看見一位婦人強撐在一塊浮木上,自己整個人沒入水中,但手中高舉著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兒。
等到章越從她手中救下嬰兒的時候,這名婦人對章越道:“恩公,
他爹名字叫陳阿生,
給恩公,給陳家留個香火……”
話沒說完這名婦人就栽入洪水中,
左右想盡了辦法卻沒能救上來。
章越見此一幕心底難過至極,手捧著懷中嗷嗷大哭的嬰孩,對方方才剛剛失去母親。章越為人父之后,最見不得的就是這般場面。
“真是造孽啊!”
章越看著飄在水中的浮物,以及溺亡的人畜眼眶都是紅了,對左右道:“命軍士繼續搜尋,能救下一命便是一命,今日死得人夠多了。”
“判監!判監!”
但見蔡京也是乘舟抵達了。
蔡京在舟上道:“開封府那邊已是動手救人,判監先歇一歇吧!”
章越將嬰兒抱給蔡京身旁之人道:“此人爹爹叫陳阿生,看看在開封府里有無親戚,若沒有找個好人家收養。”
蔡京稱是一聲,然后跳至章越舟上低聲道:“判監,方才大水聽說是宮里突然開西華門所至。之前官家沒聽你的話扒開南堤,如今又釀此大錯,咱們在此救人,此舉實是落了官家的顏面,不但無功反而有過……”
章越言道:“你說是宮里開得西華門泄洪,那就是官家的意思了……”
章越看了宣德門方向的一眼,不由氣得笑出聲來。
蔡京繼續道:“京也不知是不是官家的意思,但事到如今,
不如咱們先退出去,
讓開封府接手……”
章越看了一眼蔡京,卻見他退一步道:“京一切都是為了判監打算。”谷蕆 章越道:“元長我知你是好意,但是……此事你不必再勸了。”
說完章越命人將舟劃走繼續于汴河附近救人。船經過自己家時,章越見得自己家的屋舍居然也在今日的大水中被沖垮了。
章越知道自家娘子一家人昨日已是去吳府上暫避,不過這宅子好歹是自己辛苦置辦的產業,如今竟成了這個樣子,但如今也不必再留戀了。
章越繼續親駕小舟深入廬舍救人……整整一日不曾回家。
這一日交引監救下的百姓就有千余之多。
大水來得快,退得也快……
次日開封府清理,僅僅無人認領的尸首就有一千五六百具,至于有人認領無人統計,下面官吏壓住結果,實際上在這場水災中死得多少人誰也不知。
至于被沖毀房屋竟抵上萬間,其中過半都是在八月初三雨下得最大那日沖塌的,因為官家為了不讓宮里浸水親自下詔開了西華門……
汴京從未遭過如此水災。
這場水災下,汴京的達官貴人家住得都是西北西南之地,這里地勢高,故而遭到的水災不是很嚴重,苦得都是住在地勢低洼及汴京東南的窮苦百姓。
官家命官員安撫死傷侍衛,并拿出錢財收斂尸首,補償死者以及修造房屋。
但官員們皆知那日開西華門泄洪是出自官家的旨意,此舉不能彌補他的過錯。
在百官所指之下,官家迫于無奈下了罪己詔,說自己不德,以至于上天降下這場災禍。
同時官家還下詔,允許中外官員不在兩制之列的官員,都可以言事直言自己親政后政治之失,不必有所避諱。
官家如此先下罪己詔后,又下詔求言,官員們都覺得皇帝這一次是真心覺得自己錯了,于是一眾官員們便紛紛上疏。
司馬光首先上疏,之后呂大防,呂誨,賈黯,鄭獬,蔡抗皆上疏批評皇帝執政之過,順帶著連韓琦,歐陽修這些宰執一切批評。
章越也跟著上疏,不過他所言并非濮議之事,而是言大水之后常有大疫,必須立即掩埋尸首,并在取水之處撒入石灰,以戒疾病流行。
十七娘,蔡京都勸過章越莫要此時上疏,但章越沒有聽。
結果眾官員上疏言事后,蔡抗被罷諫職,賈黯被遣出京……
聞此官員們都是氣笑,怕人批評你就不要下詔求言,既是下詔求言,你還將敢說話的官員都給辦了。
不過有人卻道伱見識短淺,正印了那句話,官家下詔求言,你們還真敢批評皇帝,殊不知這或許正是官家引蛇出洞的手段。
官家打壓建言官員此舉讓本對他抱有期望的官員無不灰心失望。
不過章越上疏所言之事,官家皆讓開封府立即去辦,開封府的衙役們都是忙碌起來。
到了八月末仍是不止,仍是霖雨不止,官員們常常無法上朝。
官家這邊派官員至名山大川祈雨停,這邊卻照常在宮中設宴。
一日大雨,官家不得已因雨停宴。
章越走至宮門,卻正好見到了判都水監韓贄喝得酩酊大醉步出。
章越見此冷笑一聲,解下腰間的銀魚袋脫下烏紗帽,朝韓贄走出!